《逍遥游之少年游》林九舒

4、昔时梦

　　阿宇晕了过去，恍惚间他听到有人一直在叫，“王拾遗、王拾遗，宇公子、宇公子，阿宇、阿宇，小羽，别睡过去，快醒过来。”
　　可他却无法回应，他陷入了过去的梦境中。

　　“兄长好厉害，今日就能去参加朝会。”华服的少年正要出门，忽然从门口两侧窜进来两只小鹿般可爱的孩子，挡住了他的去路。
　　其中一只，眉目极为精致，身量虽尚小，但从五官已看出日后倾国倾城的模样。而另一只眼神清澈灵动，眉目虽不如前者精致，但整个人清秀绝伦，如同从长满茂林翠竹的空谷吹来的风。

　　“不过是朝会罢了，没什么了不起的”，少年微笑想让缠住他的少女放手。
　　“才不是呢，我的哥哥最了不起，最厉害了，是这个世界上最出色的人。”
　　少女神色激动，很以自己哥哥为荣。
　　少年笑着说，“你们两个也不能偷懒，琉璃今天要画三张画，然后阿宇，你不是要参加明经考试么，叔文大人晚上要抽查你背书。”
　　12岁的少年挥挥手骄傲的说，“阿宇才不怕呢，从孔孟老庄、儒墨道法，到阴阳五行、纵横兵法，从七韬三略到汉赋怀沙，任由舅舅检查。”

　　年长的少年眯眯眼睛又加了一句，“可你今日还要写一篇策论，题目是《论西北边境为何连年动荡》。”
　　12岁的少年泄了气，包子脸上迅速鼓出一团苦色，可其他两人却笑了。
　　粉色花瓣簌簌舞动着，庭院里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春天来了。

　　月光溶溶，洒在晶莹似雪的梨花上，杏花疏影里，有人吹笛到天明。
　　三人在月下闲聊，不知怎的，忽然谈论起各自志向来。
　　锦衣少年正色道：“我愿父亲万事安心顺意，愿我大唐再度万国来仪，让百姓不再流离、幸福安居。”
　　两个较小的听了，齐刷刷的拍手叫好，欢呼道：“不愧是哥哥，果然有责任，有担当。好厉害啊。哥哥真了不起。”
　　明眸的少女转了转眼珠，欢快的说：“我愿成为像顾恺之一样的画家，创造出像《女史箴图》一样千古流传的作品。让后人知晓我大唐女子多么好看。还有啊，我还要吃遍全天下最好吃的点心。”
　　一大一小对了下眼神，各自在心里说道：这家伙真是个吃货。

　　瓷人般清秀可爱的少年忽然正色道：“我这一生不求闻达，但求兵戈止、烽火熄、百姓安居、家国太平”。
　　13岁的少年仍是满脸稚气，可此时的他，即便仍玉雪可爱，可周身的气势却已然像柄不世出的神器，即便还未最后开刃，可光芒已惊艳九州。

　　风吹过，笑闹的气氛荡然无存。庭院中一时非常安静。

　　忽然，琉璃伸手拍他的脑袋，笑道，“我们阿宇果然了不起，立志就立最大的志，选路就挑最难走的路。唯有敢走险路的才是真豪杰，阿宇果然强悍啊。那咱们看看明经考试能不能考第一啊。”
　　可她笑着笑着，眼角却微微泛红了，“可是啊，这条路太难走了，姐姐担心你受不了。所以，在外面累的时候要记得回来，我和哥哥还有叔文大人永远都支持你，我们永远为你这家伙兜底。”

　　听了少女的话，好像有一轮明月从心海浮出，皎皎的挂在他头顶，为他照亮。
　　因为有人愿意无条件的支持他，相信他。这世上除了自己舅舅和师傅外，还有人肯这么信他。
　　这时候，少年觉得世界格外美好，万物特别可爱。
　　眼前这两个人对他这么好，也和舅舅师傅一样是他最重要的人。

　　可是世界最残酷的地方在于，它给你一点希望，一点光明，然后给你数年不见天日的黑暗。

　　往后的日子就是他努力准备明经考试，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写文章，总达不到舅舅的期望，舅舅看着他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你已经很努力了，可如果是朔公子，写的文章定然”
　　定然比我好很多吧，舅舅到底没有把话说完，可少年却极不甘心。

　　教导他的师长对他说，“你的眼界见识都太过天真，远不如那位公子。不过朔公子天才英丽，超逸绝伦，无人可比也是自然。”

　　他不甘心，极不甘心，他自问自己的志向德行努力程度都是一等一的，怎么会比不上那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那个既是名门贵公子，又天赋绝伦的公子哥
　　——李朔。
　　可他不甘心又如何，他既已不如人，就坦然承认。然后逼迫自己反思反思再反思，努力努力再努力。早起练剑，白日上课，晚上写策论。
　　整整两年，暗无天日，然后终于看到了一点天光。

　　他15岁明经中第，顺利通过户部选拔考试，成为弘文馆校书郎。此官职虽小，却极其清贵，所接触的都是一时俊杰。
　　可紧接着仍是噩梦，舅舅不知怎么，中了冰玉之毒，十日内若无解药，身体会慢慢冻结，然后变成玉石般的雕像。

　　可此时的少年，无论心中多么慌乱，脸上仍面沉如水，他不知道眼前的事到底是一个意外，还是一个蓄意的阴谋。
　　东宫太子，当朝皇帝，朝堂贵相，他们之间的关系太过复杂，都不会直接朝对方下手。但会殃及几条无辜的池鱼，以此来达到隔山震虎的目的。但是这条在贵人眼中无关紧要的池鱼，却是这世上唯一和他血脉相连的至亲了。
　　冰玉天下奇毒，可却有美容遗体的功效，所以大内和贵人们有这种药，大内门禁森严，皇帝又疑心病极重，他不敢去，更不敢拜托琉璃和兄长去。所以，只好去找当朝贵相了。
　　谁知道对方会开出什么条件呢，但是要他丢官也好，让他做事也好，哪怕是一命换一命也好，他都要试。
　　因为再也不想看到至亲之人死了，再也不想了。
　　所以无论今日得到解药的代价几何，他都要去试。

　　“宇公子不必过于担忧，叔文和我是同僚，亦是好友，今日他遇难，我定当相助。”精悍的中年男子面上闪出慈眉善目的表情，眼中却锋芒闪动。“不过我目前也有个难题，定远关缺一个左拾遗，可我找了许多人却无人愿去，不知宇公子是否愿往？”
　　阿宇心中一惊。吐蕃历来与大唐不睦，而定远又在与吐蕃接壤的最前线，极易出现战端，此一去，和流放无异。并且，若战事再开，凶吉难料。
　　可面上作出欢喜的神色，“多谢右相抬爱，宇愿往。”

　　当那俩人找来时，阿宇正在收拾东西，他捡了最重要的兵书地图，可鬼使神差的又放入兄长手书的逍遥游和孟子。琉璃一进来，就红着眼睛哭着给阿宇说对不起。可阿宇却知道，凭陛下的猜疑心，他自是觉得一个外人比自己的儿子，孙子可靠，所以他们两个有什么办法呢。
　　15岁的少年笑起来，“别哭了，姐姐，这左拾遗是正八品官，比从九品的弘文馆校书郎要高一级，我这可是升了一级呢。并且，你就这么不相信我的实力，我去那里可是要立功的。”
　　于是琉璃止住眼泪，笑着说，我们阿宇这么聪明，去了那里一定能立功，然后画像凌烟阁，官拜尚书郎。可她说着说着又哭起来，不住的说，“要平安回来啊，立不立功没关系，平安回来就好了，我和哥哥和叔文大人每天都会站在城门前等着你的。
　　所以，一定一定要快点平安回来啊。”

　　这时，残阳如血，倦鸟归巢，可却有一天涯游子，从此背井离乡。

　　阿宇离去时，三个人，他终究是一个都没敢去告别，因为觉得一旦哭出来肯定就不想走了。于是各自留了封信，然后离开了长安。
　　走的时候，天光甚好。阿宇骑马离开了他生活了近七年的长安。

　　春花浪漫时，他曾轻剑快马，一日看遍长安花。
　　冬雪皑皑时，也曾青梅煮酒，纵论天下英雄事。

　　少年挥挥衣袖，告别了他恣意无忧的少年时代。
　　再无人会在桃李春风时敬他一杯酒，再无人与他共立夕阳同赏黄昏，再无人问他一声衣裳可暖粥饭可温。
　　只有这无边的江湖夜雨，一人踽踽独行。

　　少年摸摸自己胸口，他的明月还在心里，还在皎皎闪着光，还在为他指着路。
　　所以虽独行千里，也不害怕。
　　所以，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