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剑四/青霄]未渝》心草

3、朱砂守心

　　“云叔……”
　　过午的阳光，醇厚而不刺眼，疏疏落落地从树荫间筛下来，落在假寐的男子脸上。
　　云天青听到少女的呼唤，略伸了伸手遮挡那淡金的光芒，仰头微微一笑。
　　柳梦璃矮身坐在他一旁，幽幽开口：“云叔一直都是看得开的人，如果心中一直放不下玄霄，为何不去找他？”
　　云天青拍了拍少女细弱的肩膀，“你族有探梦之能，而你又看过了师兄梦境，其中缘由，难道还需我解说？”
　　“……情非得已，只是我并不是有心冒渎云叔。”
　　男子嗯了一声，目光抬起，远远望着白云千山，一片苍然。
　　“时过境迁，如今对你们说起这些事情，我也没必要隐瞒。”
　　淡然一叹，仿佛追诉他人之事一般，云天青慢慢说道：“人一生之中，最难能可贵的便是能够直视己心。琼华派修仙道，然而我对升仙一事并不十分在意，也并不喜欢玄霄师兄一直以来竭力压抑自己，把人变得如草木竹石一般的样子。”
　　他摇了摇头，手肘放在双膝之上，略弓着腰，一副懒散模样，沉默了片刻，便又是平静说道：“非但如此，我私心之中，对玄霄师兄，一直存有恋慕之情。”
　　“……”少女柳眉微动，似是难以掩饰心中震惊，然而终究又回复如常，静静等待云天青开口。
　　那人微微挑了眉，向梦璃一笑，“喜欢便喜欢了，我不是拘泥俗礼、跟自己过不去的人，然而师兄本来却是个冰心冷情，在情字上极为把持的住的男子，却不知为何……也偏偏属意于我。”
　　柳梦璃见到他说着“不知为何”几个字，明澈双眸之中流露出似有似无的落寞颜色，是她从未见过的。云天青脸上虽然仍是微笑着，然而身上一股挥之不去的宁定疏离气息，令少女内心不由生出一种抑郁思绪，一时之间，也是讷讷无语。
　　那人向她点头示意无妨，眼光飘向极远的云天，仿佛在思忆着无法追索的过去，过了片刻，才叹息道：“师兄是个性子刚毅执拗的人，师父将琼华一派飞升的希望尽数寄托在他身上，他自然拼死也要做到的，然而修仙偏偏是容不下这些情思爱欲，我几次想要一走了之，却终是不能决断，以至于酿成最后苦果。”
　　梦璃望着云天青仿佛氤氲上一层雾气的眼眸，神思恍惚。
　　她还从未想到这名男子竟会对什么存在执着在意到这样不能言说的地步，心中隐隐去想那两人的纠葛，思及云天青从来玲珑心思，当年对于那人的爱惜与不舍不知到了何种苦涩地步，乃至竟然步步深陷，最终含血决裂，那样潇洒的人也留下了一生未愈的伤痕，及至郁郁而终，其中所经历的痛苦抉择，实在不是外人所能揣摩。
　　然而她对玄霄，当初禁地初遇，冰寒至极的寂寞气息与后来睥睨狂恣的姿态，那截然不同的印象却无法合二为一，只是想到云天河对他的依恋，才隐约有些了解云天青为何一心专注的原因。
　　“……风景依旧，人事已非。泼出去的水，总是不能收回。”
　　那人深深看她一眼，“你不必问太多，只要知道我终究能陪着你与天河度此一生，也就是了。”
　　梦璃望着云天青缓缓起身，迟疑片刻，终究还是开口说道：“那么，今后事关玄霄一切，云叔你……都不会过问吗？”
　　“……过问，这世上的缘牵缘错，因果纠缠，凭我一厢情愿，又如何能够改变。”
　　那人并未回头，只是缓步离开，淡淡阳光洒落他背影之上，竟然一片沧桑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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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琼华派靠近后山一处偏僻弟子房，夜半之时，砰然一声响，木屑纷飞。
　　轻云微雨初歇，清冷如霜的月光从门外漏下来，将门外青年的身影拉的好长。
　　云天青已然换下了琼华的弟子服，仅只穿着上山时那一身雪青劲装，腰封短靴，结束整齐。
　　一掌劈断了玄霄宿处上房门的木栓，急速涌进的夜风撩得他乌黑头发飘飞，青年叹了口气，轻轻走进门来，反手掩上门扇，又细致搬过座椅，挡在门内。
　　玄霄仅穿一件白棉布里衣，俯在床头，咳喘未已。他听得房门洞开的巨响，似乎吃了一惊，微微挑起焦距散乱的凤眼，看了一眼入内的云天青。
　　那名青年微微停顿了片刻，才慢慢走来，一手扶起玄霄，自怀里取出手帕，擦拭那人嘴角滴下的朱红血迹。
　　榻上的冷峻男子仍然不住急促呼吸，双眉紧蹙，泛白十指紧握，仿佛痛苦难耐。
　　叫了一声师兄，云天青似是惆怅般说道：“你明知以如今心境，炙阳诀第七重境界是不能修炼的……何必非要勉强。”
　　玄霄瘦削双肩轻轻颤动，未及说话，又是一口血吐在雪白衣上，一缕腥膻气息，朱色氤氲散开，如雪地红梅。
　　云天青看他双眼紧闭，头颈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去，似是脱力，知道必是强行运转气息，震伤脏腑，不由得皱紧了眉，自怀中取出一只蜡封的羊脂玉瓶，单手运力，瓶颈登时应声而碎，他尽数倒出其中七八粒药丸，塞进玄霄口中，看那人勉强咽下，才伸出一手，想要为他调理内息。
　　冷不防玄霄右手翻上来，五指紧紧抓住他腕子，用力之大，令他几乎疼到骨髓。云天青闭眼片刻，方才带笑柔和说道：“师兄……你伤着了，别这样勉强使力。”
　　玄霄在他扶持下挺直了脊背，慢慢拥着一床被褥，靠上床柱。
　　他人虽重伤孱弱，然而一双细长凤眼微动，目光却更比平日刚硬几分。玄霄咳了几声，极干涩的声音说道：“是我自己无用，心智不坚，堕入情欲之中，才有今日报应。”
　　云天青看着他，嘴角慢慢泛出极淡的苦涩笑容。
　　“报应……师兄，在你眼里，这原是算作报应么。”
　　玄霄苍白五指按上胸口，天青看着那名从不知畏怯为何物的男子似是有过一瞬瑟缩，继而颜色惨淡双唇之中迸出极为冷厉字眼。
　　“云天青……你滚出去。”
　　那人这样低沉言说，语声之中却似乎虚弱混乱，天青握住玄霄一只冷冰冰的手掌，似是玩笑般说道：“……我这一次若是滚了，今后便再也不会归来，师兄你可愿意？”
　　他淡淡调笑般说着，话到一半，却生生顿住，渐渐睁大了双眼。
　　玄霄单手掩面，颤抖喘息之间，原本额上那艳丽的一点朱砂渐渐散开，化作梅蕊一般的几缕红痕。
　　云天青只愣了一瞬，便双手紧紧抓住玄霄双肩，目光一动不动凝在他额头。
　　“师兄……”
　　吐出熟悉称呼，喉头却已微微哽咽，天青漆黑眼中闪烁点点水光，望着那人额上火烈的朱砂记，一时无言。
　　“这是，朱砂守心么……师兄你也是活生生的人，不是门派升仙的道具……师父与长老，他们怎能如此……待你？”
　　玄霄单手抓握在他肩头，薄唇紧抿一线，良久缓缓用力推开，瞑目道：“你想错了，这是我自己所选道路……修仙得道，是前无古人之举，何能顾惜一身性命。朱砂散落，便是我已受心魔侵扰之兆，双剑力量霸道，一旦失控危害非轻。我早已许下誓言，当此情景，派中长老可酌情处置于我，玄霄自当心甘情愿。”
　　语声冰凉，似是无限迷惘落寞，天青与他四目相对，只是轻声道：“不。”

　　——那时纵然两心相许，此情终究未能成悦，只酿做无休无止的苦涩痛楚。

　　天青手臂一紧，仍是固执挽着玄霄宽大白衣之下瘦削腰肢，灯烛光下，呼吸相闻。他慢慢握了玄霄一只手掌，贴在自己左胸。
　　“师兄固然是出尘之人，然而扪心自问，你内心中真的便以为俗人情爱是那么不值一顾的东西么……”
　　喃喃低语，青年原本清亮的眸子之中神色黯然如秋风梧桐，萧瑟苍凉。
　　“师兄连尝试都不曾试过，何必如此固执断言……”
　　苦苦一笑，天青低垂了眉眼，灯火昏黄中秀逸面庞染上悲戚色彩。
　　玄霄身躯一僵，立掌如刀，切在云天青肩头，却终是没有发力。
　　纸窗缝隙中漏如夜风冰凉，烛火摇曳，一线光芒幽幽。
　　缠绵许久，天青微微放开怀里人锐薄双唇，星眸浅浅开启一线，随即缓缓闭合，仿佛有千般不舍，修长五指绕上玄霄漆黑发丝，沾着那人寒冷唇瓣，低声说道：“师兄……奈何你我心中想法，总是这般不同。”
　　含血一吻，在两人唇上沥下腥咸印记，玄霄瘦削躯体急剧颤抖，却并没推开云天青，亦并未开口斥责。
　　不知何时，窗外明月不见，雨丝淅沥，秋风里更增默默凄凉。

　　这时房门轰然一声，却并不似云天青破门而入之时的分寸拿捏，反而是被人以绝大怒气一掌劈开。
　　重光白发童颜赫然出现在门口，而云天青只是淡淡放开了玄霄，面上并无惊慌之色，反而很是意兴阑珊。
　　“夜半时分，你二人不各自歇息，为何在此吵闹？”
　　极为严厉话语自那名长老口中吐出，重光目光环视房中一周，见到玄霄发丝凌乱衣冠不整，呼吸急促而面色又极为苍白，云天青更是穿着一身不知何来的俗人衣装，不由得心中又是一怒，一时竟不知该对此事如何区处。
　　云天青从容起身，向重光一礼，“禀告长老，玄霄师兄练功出岔，内伤不轻，我不过在此助他度过关卡，有惊扰之处，还请见谅。”
　　虽然明知云天青所说尽是弥天大谎，然而重光见他竟然目光冷静，神色不动，不由喉头一阵滞涩，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揭破，亦不知他应否揭破……怎能揭破。
　　沉默良久，童颜男子终是又皱了皱眉头，“你何以如此打扮？”
　　云天青洒然一笑，“太清师父差我明日下山办些俗务，这样衣装较为方便。”
　　他这样从容辩解，一毫不差，榻上玄霄衣袖浅浅遮蔽额头，终是缓缓放下，额头竟然又已是朱砂一点。
　　他以洗心诀强行压制内心情绪波动，一时胸口灼疼如同火烧，然而面上仍是一派冰冷镇静，缓缓起身下榻，亦向重光行礼。重光见他面色，心中微微一惊，不由略略伸手道：“你……有伤在身不必拘礼，坐着便好。”
　　三人在房中僵持，门外终是一声叹息，云天青听出那是三位长老之中性情最为宽厚的青阳开口，那人不肯露面，只是在外开声，语意中似含无限怅然。
　　他只说：“今夜时候晚了，各家道派山会不日便要举行，玄霄天青都各自歇息，重光也随我回五灵剑阁罢。”
　　云天青闻言举步，毫不拖泥带水，他绕过重光身边，终是又回眸一望，视线与玄霄相错，那人茶色眼眸之中一片平静，如冰封般毫无波澜。
　　心如冰淬，意沉如水，洗心炼意，身同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