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霜》月藏海雾

1、第 1 章

　　宛城腊月，严寒难御。

　　寒风呼啸，似将整座城所有的柔韧与活泼都凝固，空余落寞寂寥。

　　坐落宛城正中的启王宫楼舍聚集，粉墙黛瓦，原是一座日日宴舞，夜夜笙歌的巍峨宫殿。

　　如今，数日连降的雨雪，房顶白雪皑皑，房檐琉璃竖挂，宫灯暗淡，万籁俱寂。

　　有一女子，紫纱覆面，疾步行走在宫道上，路上所遇值夜侍卫皆避让两侧，垂头静立。
　　女子目不斜视，步履匆忙而沉稳。
　　行走间，裙角飞扬，明明是曼妙动人的姿态，由她做起来，却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清冷之感。

　　待走到一处由重兵把守的，阴森静寂的宫殿门口，停下。

　　那宫殿铁柱石墙，冰冷萧瑟，门口静立数十孔武黑甲的侍卫，领头的青年黑面阔额，见到女子，立刻大步上前，“末将袁异，拜见国师大人！”

　　青年低头行礼时身上乌黑沉重的佩剑与铠甲相撞，发出沉闷的响声，身后几人亦跟随着同时下跪行礼。

　　女子衣袖轻翻，拿出一枚小巧精致的金令，道：“奉国主之命。”

　　袁异早已接到命令，等候在此，闻言立刻命人打开殿门，亲自引着女子进去。

　　殿内陈设简单，靠墙摆着两尊青阳铜首，袁异从身上拿出一把赤色琉璃所铸，形状奇异的钥匙，斜插于其中一只青羊右眼。

　　铜首缓缓转动，墙后显一密室，室内奇珍异宝，琳琅满目，金砖铺地，极是奢华气派，俨然一个价值连城的藏宝阁。

　　袁异目不斜视的径直走了进去，金砖忽然转动起来，轰隆隆似有箭弩自墙壁深处喷射而来，他侧身弓腰，足尖于地面轻点，哒哒哒敲出一首音符，不过片刻，金砖陆续消失，地面上蓦然出现一个深不可测的幽暗甬道。

　　甬道极宽，垒着层层台阶往下蔓延，两旁的墙壁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青面修罗，张牙舞爪，甚是可怖。
　　从下而上透着一股陈年腐朽的霉味儿，又夹杂着扑面而来的浓浓血腥味，俨然一个地下囚牢。

　　女子面色如常，拒绝了守卫的殷勤，亲手提着一只看起来颇重的食盒，命袁异领路，自己紧随其后。

　　台阶错综复杂，似连着机关，这样一个牢房昭示着此地关押的囚犯插翅亦难飞。

　　牢室里环膝蜷缩在角落里的一团黑影，突然睁开眼，扶墙站起来，然往牢室中央走去。
　　行动间，牵动身上的锁链，那漆黑的链子穿肩而过，应是极重，长长的一截拖在地上，另一头足有腕口粗，牢牢钉在石壁内。

　　牢门被人从外打开，黑影对着来人恭敬的跪下。

　　待灯火照亮，才知那团黑影是位少女，单薄的囚衣上沾着稻草，模样颇为狼狈，瘦削苍白的脸庞上有一双异常漂亮的眼眸，瑞凤形状，黑白分明，只是眼中失了光彩，徒有其形罢了。

　　阮素皱眉盯着地上少女乱蓬枯黄的发，以及衣上一团团的污浊，微微叹了口气。

　　对仍站立一旁的袁异吩咐道：“先出去吧！”

　　待到牢房中只剩二人，阮素将食盒放下，摘了脸上的面纱，坐在石凳上，对着地上的少女道：“起来吧！”

　　少女仍是跪立，垂头沉默不言。

　　“你以为自己一直跪着，我就能原谅你了吗？”

　　“师父”，少女的嗓音晦涩沙哑，柔白的颈子横着一道狰狞的疤痕。

　　肩颈处的锁链由玄铁打造，重愈百斤，几乎压垮了她早已伤痕累累的身子。

　　少女挺直的脊背轻微的颤抖，浑身都透出一股子倔强。

　　良久，阮素摇了摇头，从袖中取出一个青色的瓷瓶置于桌上，“吃了！”

　　少女不曾有过片刻的犹豫，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可有识出是何药？”

　　少女摇头，“无色无味，归霜愚钝，不曾辨出！”

　　阮素：“那你为何吃？”

　　“牢中酷刑，我皆不惧，但归霜的命是您给的，便只有您能拿走！”

　　阮素轻嗤，“你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少女眸中微动，仍是低着头，一语不发。

　　阮素轻声叹息，俯身握住少女的肩，解开了她肩骨处的铁链。

　　链子穿骨而过，与血肉融在了一起，少女伸出手一把扯出，出手迅速，仿似那血肉之躯不会疼痛一般。

　　“我今日来有要事与你说，起来吧！”

　　少女扔了锁链，缓慢起身，坐在了阮素的对面。

　　阮素指着石桌上犹冒着热气的饭菜，道：“序娘亲手做的，趁热吃了吧！”

　　许久不曾进食，琴归霜吃的很慢，似乎每一口下咽都十分困难，但还是将一碗米饭都吃了进去。

　　地牢里的犯人连一口热水都没有，这是三个多月以来，她吃到的第一顿热饭。

　　阮素：“你可知自己错在了哪？”

　　琴归霜立刻跪下，低头俯身，一字一句道：“归霜辜负了师父的栽培，背叛了千尘阁。”

　　阮素摇头，“不，你错在了天真！”

　　“就算没有春溪的告密，你们一样逃不出去，霜儿，你高估了王后的宽容，也低估了王后的能力。”

　　“她可以纵容孟策喜欢你，宠着你，甚至纳了你，却绝不允许她精心培养的儿子忤逆她，甚至为了一个女人舍弃江山，背弃襄阳刘氏。”

　　少女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师父，他还好吗？”

　　阮素反问，“王后唯一的儿子，启国尊贵的太子殿下，你觉得他哪里会不好呢？”

　　少女静默。师父明明知道，她问的不是这个。

　　“天一亮，你就跟启国仪队北上，入仪丘，参加魏国春日宴。”

　　少女讶异，抬头目视阮素，疑惑道：“师父？”

　　师父不杀她吗？

　　阮素起身，缓慢踱步到牢室门口，看着门外一个已经结了层薄冰的水桶。

　　百年前的乱世，令天下五分，五国原本鼎足而立，离国居东，启国占南，苍狼在西，漠北在北，魏国居中。

　　后漠北被灭，魏国和苍狼瓜分其领地，北地草盛羊肥，令二国迅速崛起壮大。

　　而启国，在剩余四国之中实力最弱。
　　尤其十年前兵败于苍狼，退居宛城后，每年都要给各国送去布帛锦锻，粮食金银，只是依靠着独特的地理位置，才不至于被灭国。

　　阮素回身，盯着地上的少女。玉颈削肩，乌发黑眸，倾城绝色，无怪于此。

　　“留在启国，你只有死路一条。”

　　琴归霜敛眸，轻声问：“师父，我若不愿呢？”

　　琴归霜自知此话一出，已是大逆不道。

　　可阮素并未动怒，良久，方幽幽开口：“霜儿，我年轻时，与你一样，渴望与思慕的人相谐到老。即便单衣寒食，也甘之如饴。”

　　“孟策长相俊朗，温文儒雅，你情窦初开，喜欢上他，师父不怪你。”

　　随即又正色道：“可你得明白，入了千尘阁，最不该有的便是儿女情长，不要忘了你身上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