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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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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英,这些年来,你过得可好?
——……人生在世,无非浮梦一场,又何所谓好与不好。
青鸾峰的晨光,如熔化的黄金洒在凭崖临风的青年男子身上。朝飞白鹤,在他眼底盘旋而入云间。
梦幻空花,朝露泡影,青丝成雪,未改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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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具半仙之分,则可由昆仑天光外溯至六重天境,寻神魔居所,当偿汝逆天之愿。”
一百年的时光,转瞬即逝。
六重天境,偿汝逆天之愿。
慕容紫英淡淡地闭合双眸,九天罡风正烈,青霄之上拂过他苍蓝如天穹的袍摆衣襟。青年光洁指尖缓缓地绕上腰间缀着的九龙缚丝剑穗,蚕丝的凉意恰如逝者百年的寂寞,定定地烙在他已如止水的心底。
【屈指细算,菱纱的生命,在琼华坠落之后不过维持了一年两个月又三天。那是在她与天河共结连理恰恰一百天满的时候。
紫英的心里,还记着那二人成亲的一日,红烛光暖,夜色幽寒,偌大青鸾峰除了乌啼虫鸣,只有他守候新人身畔。
“菱纱干么还不出来?”
天河挠挠头,禁不得心里猫抓一样的小小焦躁,照旧像幼犬一样,活泼泼满屋子乱转。
“女孩出嫁,自然花时间好好打扮。”
紫英淡淡答道,那时正是门帘一启,一身大红喜服的少女翩翩而出,步履轻盈如燕。
“菱纱,你真美。”
虽然未惯如此直言夸赞旁人,他薄削的唇边仍是噙了微笑,向少女说道——她甫一相识,即大方赠他剑穗,也曾戏言调侃,也曾患难同游,终于令他难忘一生。
菱纱脸微红,苍白的容光染了胭脂,便显得没了平日的病容。
天河照例挠头,“是、是,菱纱很美。”
清脆掌击声在青年头上爆开,“傻瓜,你看得见?”
“……干么打我?”
天河跳脚,叫冤,“听说嫁人要穿红衣,菱纱不日日都穿红衣?那时我看得见你,一直都很好看。”
“猪头!”
少女再打,紫英微微笑着,默默地自烛火光中退开。
“你看不看得见,有什么要紧,总之我再怎么妆扮,也不会比梦璃好看。”
菱纱穿着嫁衣,贴在天河耳边,吐语悄声。青年似是有些窘迫,讷讷地说道:“菱纱,你比梦璃……”
女孩拿紫英备下的喜糖塞住他口,“住嘴住嘴,下面的,我不想知道。”】
【“紫英,你说女孩子怎么那么奇怪?骂她生气,夸她也要生气。”
“……我怎会明白。”
云天河发问,慕容紫英眉梢微挑,如此答道——那夜,仍是菱纱独睡,天河紫英同榻守在她房外。
“紫英……”云天河再度挠头,似是有些赧然,“那个,我觉得你生气也时常莫名其妙,以为你会比较懂。”
夜里云天河感觉身边慕容紫英和衣而卧的身躯微微颤抖——青年给他气得紧紧咬了牙,闭眼忍而又忍,终是缓缓答道:“我,不知。”
——是、因、为、你、笨!
若是那名红衣少女,定会如此嗔怪这人脑筋的不灵光,只是他慕容紫英无法如此坦然相对云天河。
紫英微微闭上眼,他内心确是羡慕悲苦中亦能一生明快的菱纱的,然而这样……也好,也好。
谨言慎行,讷言敏行,圣人之语,君子之教。】
【他终是御剑再去往不周山,北方蛮荒之中,盘龙之柱高耸天际。衔烛之龙镇守人间届满,也将归返天庭。
“琼华飞坠,出于天罚,云天河以射日弓击碎坠落山体乃凡人干犯天道之举,举果有因,眼盲之厄,一生注定。”
“我非为求神龙逆天而来,天道有常,其因果亦由人道而生变易,慕容紫英只望尊神启一明途,令人情上达天听。”
他已攀至掣天之柱极高之处,罡风侵体,寒冷难当。九天之上迅雷烈风,交错为龙神之语,鸣响云际。
“仙神之道,在乎断欲绝情,你既修仙,理当明白浮生如云之理,汝鄙薄天意乃是出于友朋一己情分,自量之下,难道竟不明其中对错?”
那时,九龙缚丝剑穗仍是被他珍而重之,悬于腰间,青年一手紧握,冰冷指尖,微微颤抖,盘龙柱上烈风撩起他墨发蓝衫,风中翩舞不休。
微微闭阖双眼,再度睁开,黑玉瞳孔之中,已是不可撼动的决意,直向九天之上翻滚阴云。
“千载太虚无非梦,一段衷情不肯休。此生慕容紫英不求得证仙道,唯愿天意曲全人情。”
吐语如刚削冰淬,神情如秋水无波,剑客所负寒玉剑匣之中亦升起勃勃低鸣,反复如呼应。
天际闪电寒芒滚过,俄而龙神之语化作低沉雷鸣。
“有此决心,待修为至半仙之分,则可由昆仑天光外溯至六重天境,寻神魔居所,当偿汝逆天之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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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璃,你,还要走?”
一惊之下,急急回头,未料双眼不能视物,额头撞在门框之上,云天河叫了一声痛,扔了怀里木柴双手按头,似是有些委屈。
紫衣女子纤柔五指轻抚,淡淡幽香散开,仍如当年一般,为他止痛疗伤。
青年无法看见,似水温柔的幽雅面容之上,亦淡淡晕开的哀痛之情。
“我已不是幻瞑界之主,因此才可暂时脱身,来赴公子十九年之约……”
十九年之约,轮回一遍又一遍,究竟等待了多少个十九年?
云天河微微一怔,继而微笑。岁月磨洗,赤子真心依旧纯然,多出几分醇厚温煦之意,更是令人动容。
“……原来梦璃……”
想起那名柔美女子昔年笑语柔情,他不禁抿嘴,脸颊微微泛红,“……做了娘。”
云天河弯下腰身,与柳梦璃一处,将散落的木柴捡起。
“上次离别,紫英说他居剑冢,究竟是什么地方?”
女子如此问道,语声低柔,目光却远远飘去,看暮色中刻有“爱妻韩菱纱之墓”的墓碑,面上怅然挥之不去。
“哦,紫英,他受夙瑶掌门的托付重建琼华,剑冢是他铸剑之所。”
天河微微偏了头,“紫英,很辛苦。”
——他忆及某一日,青鸾峰上剑光电掣,伴随那人淡然语声响起,似有机关鹰的锐鸣,消失在东方空中。
“是了,紫英的性子,心细如发,事事着意,自然辛苦。”
“……”
云天河神色微凝,许久不语。两人并肩进了房,青年摸索着去生火,女子淘米洗菜,良久才听到他喃喃说道:“大哥在东海,一定也很辛苦。”
柳梦璃住了手中动作,慢慢地温热泪水自眼眶滑落。
女子拭了泪,缓缓走到青年身边,一手抚上他肩头,“你也很辛苦。”
青年仍是挠头,一脸惘然,“眼睛看不见,做事很不方便,不过每日练习,现在我……”
他话没说完,忽然门外一阵清音鸣响如凤啼鹤唳,血染般晚霞之下,静静插在韩菱纱墓前的细长宝剑绽出寒光水色,映得半山一片清冷。
云天河一怔,侧耳细听,梦璃眼望门外盘旋聚拢的云雾,耳听望舒不住的低鸣,亦是满脸梦幻之色,俄而两人齐声低呼,奔出门去。
“菱纱……菱纱!”
一声低微,一声怆然,发自肺腑,令柔美女子心中阵阵酸沉痛楚。夜风寒,侵人肌骨,青年恍似不觉,只是一挥手,望舒化光而至,云天河单手挽了梦璃,一阵激动,“我练了很久,已经可以御剑飞行……梦璃,你陪我,跟我来。”
梦璃眼看望舒复醒,泛出青碧光华,宛如暗示故人重生,忆及旧日玄霄以羲和剑鸣诱三人夜探禁地,内心疑虑重重,人却已被天河拉着,心诵剑诀,化光腾飞九天。
风夹寒气,自耳边呼啸掠过,脚底望舒剑似通灵,带二人穿云破雾,径自往西北飞去。
青鸾峰地处黄山,然而随着他两人穿云破雾、一路飞行,夜色之中,月光缭绕之下,茫茫荒漠中,竟隐隐显出如兽脊般铁黑的峰峦连绵。
梦璃低呼道:“昆仑山。”
云天河双眼不能视物,仅仅凭籍剑鸣之力为引导,昆仑山上浓云压顶,望舒也似失了方向一般,仅仅徘徊不住。青年心绪如波澜翻覆,云霄之上,忍不住放声而呼。
故地已毁,旧忆不再,死生一别,痛心永怀——菱纱,若真的是你魂灵不昧,何不来青鸾峰,与他,与我二人一唔?
心绪如梦,思忆如云,女子在心中如此衷心祷告,那名一心赤诚的青年亦懵懂低念道:“菱纱……”
恰在此时,望舒灵气顿失,梦璃只觉狂风呼啸,视野颠倒,二人如小舟无桨般直自苍穹中坠落下去。
云天河正在伤痛之中,心神缭乱,无法掌控佩剑,下落之际,忽而青白剑光如长虹贯日,载着一名蓝袍乌冠的剑客,顷刻救起二人。
剑光徐徐降落在昆仑山落照峰,琼华新址,慕容紫英注视仍然有些懵懂的青年,清凛面容上升起一丝薄怒,“你……你和梦璃怎会夜晚来此?适才若非我恰好御剑经过,那把望舒剑……”
他话说一半,顿了顿,忽而住了口不言。天河并没察觉他的异样,只是茫然地闪了闪没有焦距的眸子,有些懊恼地坐在地上,“我以为……菱纱。”
梦璃接口答道,“紫英莫急,今夜望舒鸣响,样子奇怪——这里是新建的琼华派罢?先进房去,我慢慢解释。”
紫英沉默点头,本能向地上垂头烦恼的青年伸出手掌,却又顿住,只是抿了抿唇,向梦璃道:“你扶天河,跟我来。”
“紫英……”
三人一路行走,不时有守夜弟子肃然行礼,隔了半晌,柳梦璃才悄声问道:“你身上沾染灵气很不寻常,刚刚又御剑飞行,莫非有什么事情?”
“我去了六重天。”
“哦!”
“……无他,不过试试自己的功体进境罢了。”
发丝如雪,青年淡然扬眸,心念动处佩剑光转,唤开后山沉重石门,“剑冢到了,这是我平日练功休憩的地方,来吧。”
天河知道紫英爱剑,虽然眼睛不能视物,进了剑冢便着意感觉四周事物,只觉宛如当年承天台与剑林禁地,一半暖融融,一半冷冰冰,三人在寒冰灼炎的气氛里穿行了一盏茶时分,才觉清凉适意,想来是到了紫英的房内。
柳梦璃接过紫英手中的茶壶,为三人斟茶,一边浅浅笑了笑,说道:“别怪云公子胡闹,我们本来是在青鸾峰,傍晚这把望舒剑忽然发光鸣响,更想通灵一样自行引路飞行,我想它先后两代主人都和我们有莫大关系,便跟着云公子御剑飞来,谁知到了昆仑山,那些异状忽然都没了。”
慕容紫英听她仍唤云天河为云公子,不由得淡淡阖了眼,目光中闪过一丝寂寥之色,“是么?到了昆仑山,剑便失去方向了?”
云天河向他释然一笑,“是啊,我觉得多半是我胡思乱想,那时候心里乱七八糟,差点从天上掉下去——好巧,紫英你路过。”
他挠了挠头,忽而皱眉,“要不就是大哥那里出了什么漏子?这可麻烦了,该怎么办?”
“是啊,好巧。”紫英看了他一眼,浅啜手中热茶,“今天现在这里住下罢,明日我御剑去东海,看一看是否封印有什么意外。”
梦璃心细,察觉紫英说这话时,指尖细微捻动,不住抚着腰间所缀某物,女子悄然回眼——那是系在他束腰玉带上的一截金黄流苏,结成剑穗模样,虽然样子精细,却看不出是什么特殊物事。
云天河很是高兴,点了点头,“很好啊,我还在想,搬过来在紫英你这里住,今后就不用让你再每天往青鸾峰跑。”
紫英皱了皱眉,“笑话,你不在青鸾峰……菱纱的……不,有梦璃陪着你,我何必再每日奔波。”
天河伸出手,紫英猝不及防,让他学着菱纱的样子在额上敲了一记,那人笑着说,“我又不长住,就是要练从这里往青鸾峰御剑,将来我还要帮你在山上盖房子,帮你教徒弟,你搜罗来的矿石书本,我帮你往山上搬运。”
这时二人身侧柔美女子低下眉眼,“我不会久留,云公子……紫英,梦璃不日必得重返幻瞑界,这接下来十九年,你们也要保重。”
紫英微微蹙起眉,倒是云天河笑得仿如毫无芥蒂,“是,梦璃你当初没有答应我,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现在心里有了底,再久我也等。”
他看不到,投窗而入水精月光之中,那女子因他的话,渐渐红了眼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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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当长相思,死当复来归……何能长相守,同心结旦暮。”
夜雾寒风,伫立琼华庭院中满栽的凤凰树下,女子如此轻吟。
脑海中所浮现的,又是昔年须臾幻境之中,须发雪白的老翁笑语戏谑。
【——喜欢是喜欢,可是女娃儿说的喜欢,和你说的喜欢,可不是一个喜欢呵……】
——明知此生无缘,仍旧藕断丝连……这百年的光阴挥手而过,天河,天河,为何你仍旧不明白我心所指?
仰面向着无垠苍穹,月华散落在清丽如仙的面孔之上。
——要到何时,你才能体会,心心念念,只系一人,生生世世,非卿不许的男女恋慕只情?
慢慢从剑舞坪客房退出,慕容紫英袍袖微拂,轻声唤道:“深夜房外窥探他人隐私,真是胡闹。”
门里云天河已熟睡了,烛火却还在烧,暖黄色一跳一跳。一个身穿水蓝衣衫、头梳双髻的少女,笑嘻嘻跳出来。
“师叔。”
“为何还不就寝?”
“师叔,那是你的朋友?两人都好年青,是不是一对?”
“……这是修道人该当关心的事么?”
“嘻嘻,那个仙女般好看的姐姐已经在前山的花亭流连了好久,那个眼不视物的傻小子就算了,师叔你竟也不知道怜香惜玉。”
“……”
“唉唉?师叔你面色怅然似有所想,不如及早赶去,我看还来得及。”
少女笑语如珠,戏言调侃,青年只出神片刻,便从容敛了面上神色,平静道:“璇琪,你资质出色,只是心思跳脱,杂念太多,就是这点扰你修行,你可明白?”
“明白,明白,有什么不明白。”
“……明白还不快回房!”
少女黑白分明的眸子骨碌碌转了几转,显出几分狡黠灵光,她嘴上答应着,转身走了几步,却忽然“哎哟”叫了一声,蹲了下去。
慕容紫英微微一惊,闪身相扶,璇琪一手紧紧抓着他手臂支撑重量,慢慢站了起来。青年见她笑靥如花灿烂,不由得微微展眉,道:“无事罢?”
璇琪笑着说:“好得很!”
话随身动,少女闪电一般向后一跃,手里一个明晃晃的东西向着慕容紫英一晃,“师叔,你看这是什么?”
紫英微微睁大了眼,那女孩手里所拿的,正是他腰间所系九龙缚丝剑穗。
璇琪很是得意,一手抚着金黄流苏,向着他脆生生笑道:“小师叔,你干么开口闭口都是一套套教条,好没意思,难道你这一辈子就没喜欢过哪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