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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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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爸爸的灵堂始终冷清,除了文荷莘和许蔚,许蔚的家长,加上后来加入的方梓颜和云馨……所有人扎堆在一起还不及守在门口的保安人数的一半,这和文爸爸生前一呼百应的热闹场景形成了剧烈的反差。到了文爸爸出殡的日子,才稍微又来几个祭拜的亲戚和朋友。文荷莘自知道出事以后,已经一连几天几乎不吃不睡,脸色苍白,双眼布满血丝,倔强地守在家属答谢区。许蔚一直陪在她身边,也是一身疲惫,方梓颜和云馨坐在离她们最近的位子上,时不时给她们递个纸巾或者递点水。
门口传来一阵骚动,众人回头,是方爸爸带着方家的何律师来了,鞠了躬上完香,方爸爸环顾了一下四周,走到距离文荷莘一米远的地方,用大家都能听清的声音说:“文荷莘,你父亲生前和我有一份租赁合同还没有履行完,我想你可能不知情,所以我今天带了何律师来,让他宣读合同,如果你对合同有不理解的地方,他会和你解释。”说完,也不等文荷莘有何反应,找了就近的位子坐下。何律师站在灵堂正前方,面对大家开始宣读合同。方梓颜仔细听了听,是关于柯文集团在市中心两幢地王SHOPPING MALL的租赁事宜,柯文将其出租给方氏,方氏负责所有运营和管理,也负担大楼原有的银行贷款,按照每年净利润的一个百分比向柯文交付租金,而租赁年限竟然是一百年。何律师宣读完合同,又补充解释了几点,因为金融风暴、经济下行等等因素,目前SHOPPING MALL的状况属于入不敷出,方氏会进一步减低租金单价以提高出租率……总而言之,意思很明确,近几年是没有钱可以给柯文了。
文荷莘坐着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就好像这份合同与她无关一般。方梓颜看着她微拱的身躯,形容憔悴的样子,有些按捺不住了。且不说合同本身就像白送一样将两幢地王归在了方氏旗下,本地人都知道这两幢地王从来一铺难求,断没有降价求出租率一说。即使是在商言商,她也不相信自己的爸爸会做到这么绝,而且还要如此迫不及待地在文爸爸出殡的日子来宣布这件事。她回过头,不解地望着妈妈,方妈妈看到她的表情,知道她要说什么,手在暗处向她摆了摆,方梓颜只好把满肚子的疑问压下来,回过头继续听下去。
何律师解释到最后,又列出了一系列证明文件来说明合同的合法性,听在方梓颜的耳朵里,简直像炸弹一下炸地她头都痛了:这是要告诉小文,即使她有反对意见要打官司,方氏也妥妥的稳操胜券么?爸爸怎么可以这么做?!方梓颜觉得自己不能再沉默,想要站起来,却被旁边的云馨拉住了,云馨的眼睛往后瞟了瞟。方梓颜顺着她的方向望去,原本坐在最后一排的几个皮肤黝黑,面孔陌生的人已经离座走出了灵堂,其中一个刚跨出门去,就狠狠地朝门口吐了一口唾沫。
云馨低声在方梓颜耳边说:“我听说澳门那边的人一直在追查文家这两座SHOPPING MALL的下落,文荷莘的爸爸把其他所有的不动产都卖光了,只有这两幢楼一直握在手里。我爸说如果他能在卖光了别的资产以后,从此修身养性,过几年苦日子,凭着这两个优质资产又可以东山再起,只可惜……”
方梓颜吃了一惊:“刚才出去的那几个人就是澳门来的?”
“应该是的。昨天刚回来的时候我还在奇怪,文家都倒了,外债欠的连亲戚都不敢上门,怎么还请得起这么多特警在门口扮保安?许蔚家也不可能做到这个地步。现在明白了,应该都是你家安排的。”
方梓颜静静听着,稍微感觉安心一点了。
何律师说完以后,方爸爸又站了起来:“文荷莘,跟我进来一下。”说着走进了里屋。一直没有任何表态的文荷莘默默站起来,手在许蔚的手心里拍了两下,让她放心,然后单独跟了进去。何律师帮他们把门带上,站在了门口,隔断了大家探究的视线。
方爸爸和文荷莘面对面坐着,方爸爸从公文袋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文荷莘,低声说:“小文,刚才外面人多眼杂,为了断绝一些后患,叔叔顾不上你的情绪。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关于你爸爸留下的两个楼盘,我们一共签了两份合同,一份是对外的,就是刚才你听到的;现在给你看的这份才是真实合同,你看完之后要注意保密,不要对任何人透露合同的内容。”
文荷莘默默翻看着,里面写明两个楼盘交由方氏托管三年,期间每年支付一定金额给文荷莘作为读书和生活所用,三年期满之后即完璧归赵……文荷莘看着看着忍了多日的眼泪终于簌簌落下,声音压在嗓子眼,嘶哑极了:“叔叔,难道我爸爸卖了这两个楼还还不上那些债吗?”
方爸爸微微一怔,轻叹了一口气:“小文,你爸爸总要为你做点打算。”
文荷莘再也忍不住了,扔了合同开始嚎啕大哭,压抑的悲伤一经爆发,整个身子都支撑不住了,人从椅子上滑了下来,双膝跪地,止不住地干呕。方爸爸从旁边扶住她,轻拍她的后背,低声劝着:“小文,这是你爸爸做的选择,他希望能保全你,别让他失望,让他能安心地走。”
……
许蔚等在外面心乱如麻,要不是方梓颜和云馨拉着她,在文荷莘爆发出第一声歇斯底里的哭声的时候,她就恨不得推开那个律师冲进去。而后听着文荷莘的哭声几次起伏,终于渐渐小了,又过了许久门终于开了,许蔚第一个跑过去,方梓颜和云馨跟在她身后,方爸爸走了出来,看了她们一眼,什么也没说,带着何律师到一边坐下。许蔚刚要冲进屋里,文荷莘出来了,眼睛肿的像水蜜桃一样,鼻子红红的,还有些抽泣,但是脸上已经没有之前逞强一般的隐忍表情。
许蔚拉住她的手,轻声喊她:“荷莘。”方梓颜和云馨也围了上来。文荷莘看看她们,吸了吸鼻子,缓缓说:“我没事,我还有你们,你们都是我的家人。”一句话把方梓颜和云馨的眼泪都勾了下来,许蔚搂住她的脖子和她抱在一起,下巴靠在她肩上,眼泪像决了堤一样倾泻而下……
看到这样的场景,方妈妈不无感慨地和许妈妈说:“这些孩子们的情谊真是好,尤其是你家许蔚,跟小文比亲姐们还要亲。”
“是啊。”许妈妈感到欣慰的同时又不禁微微蹙了眉,这个拥抱……未免有些太亲密了。
有了方家的支撑,文爸爸的后事在一片安静祥和中结束了。文荷莘回到许蔚家,吃了这几天来第一顿正常食量的晚餐,又好好地洗了一个热水澡,倒在床上,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睡到后半夜,忽然很平静地醒了,睁着眼睛看着月光下许蔚的睡颜,小心地伸出手去想摸摸她的脸,手指在触到许蔚肌肤的一刹那,她忽然也睁开了眼睛,毫无睡意地与她对视着。
文荷莘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鼻子:“蔚蔚,你一直没睡吗?”
“也不是,你知道我一直睡得轻。”
“我没事了,你安心睡吧。”
“嗯,你现在累吗?”
“不累。”
“那我们聊聊吧。”
“好。”
“荷莘,你这几天都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有讨债的人上门来欺负我爸爸,我要撑得住场面,要凶、要嗓门大,不能给他丢脸。”
“所以你一直压抑着自己,不哭也不说话?”
“嗯。我怕我说着说着就哭了,一哭气势就弱了。”
“那今天方叔叔和你说了什么?让你哭成那样。”
“方叔叔跟我说了我爸对我的交代。蔚蔚,我一直不知道该把我爸爸放在什么位置上,我的一切都是他给的,我应该崇拜他、尊敬他;可是尽管我一直在依靠他,我仍然时常瞧不起他,他就像电影里那些反面角色的粗鄙大佬,没有什么地方值得人爱;我甚至还恨过他,如果不是他我不会那么早就没有了妈妈;有时候我看到你和你爸爸相处的那么好,也会想和他多亲近一些,但是每当看到他纸醉金迷的样子,看到他身边的那些酒肉朋友、那些年纪轻轻为了钱愿意当我后妈的女人们,我便连跟他多说一句话的兴趣都没有了。我不是没有想过他也许某一天会失败、会垮,也许一夜之间穷困潦倒,但我觉得没有关系,我可以赚钱养他。但我没有想到他会跳楼……方叔叔说我爸爸是项羽,是虽败犹荣的英雄,当他嗜赌到无法自拔的地步,他还有保全我的理智,还有纵身一跳的勇气……蔚蔚,我听他这么说的时候,我是多么难过,我突然发现我其实一点都不希望他这么英雄,我情愿他是个狗熊,是个没用的烂赌鬼,哪怕输到卖儿卖女,也要苟且偷生地活在这个世上,因为那样我还有翻盘的机会,可是他这样一跳,我便什么机会都没有了……”
黑暗中,许蔚看到文荷莘的眼角有晶莹的泪珠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