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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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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浅坐在明亮教室的淡黄色座椅上,微微喘着粗气,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均匀平缓下来,太久没运动,稍微爬个楼梯就像掉了半条命一样。
她气恼地想,以后一定要加强体育锻炼,不能再这么丢人。
今天是德胜中学分班报道的日子,她出门晚了,在校园里跟个无头苍蝇一样转悠十几分钟后,终于在一张写着22班的玫红色大纸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钱浅抹去脑门上一小层细密的汗,炎热的夏日,风扇在头顶上呼呼呼转着,穿着荧光黄T恤的男老师站在讲台上语气幽默地说话。
他就是以后的班主任吧,钱浅托着下巴看着前面的男老师发呆,她的呼吸已经平缓下来,没有冲进教室时那般急促了,刚刚自己一口气爬了六楼,因为太着急,两级两级台阶地大步往上迈,迈到最后一下时,差点又摔个狗吃屎。
班主任像□□熊,眯缝着眼,左侧腮边一个大酒窝,肚子鼓鼓的像怀胎八月的孕妇,钥匙挂在腰间随着他的动作叮铛轻响,浑身都透出一股幽默搞笑味道,钱浅笑了,挺有喜感的一个老师,她喜欢。
“报告,老师好。”
清脆活泼的声音从教室门口响起,五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往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钱浅低垂下眼睛,敛去了一瞬间复杂的情绪,再抬头时,就看到钱明瑟不好意思地吐着舌头,笑靥如花,“对不起,老师,来晚了。”
钱明瑟竖着高高的马尾辫,亭亭站立地教室门口,道歉的时候也带着几分属于少女的明媚爽利。
班主任跟刚才对待自己一样,笑呵呵地招招手,“没事,快进来。”
钱浅看着钱明瑟笑意盈盈地走进教室,然后随便找了个空位置坐下,坐下的瞬间还热情地跟身边完全陌生的同学打了个招呼。
班主任依旧在讲台上笑容可掬地讲着话,他说,全校这么多人,大家聚在一起是缘分,来之不易的缘分。
钱浅拿着笔在白纸上随意即兴创作,听到班主任的话后,只是轻轻勾了勾嘴角,是缘分吗?
同样是迟到来晚,对比于自己刚刚走进教室时的慌乱和手足无措,钱明瑟落落大方又自信昂扬的样子,再一次让钱浅的情绪复杂翻涌。
刚刚在楼下看分班名单的时候为什么没注意到钱明瑟的名字呢?她们之间,会不会太巧?这么多的学生,对方恰恰和自己分到了一个班,钱浅嘴角的笑容开始有些苦涩,果然,巧合的都是不快乐。
周围同学突然拍桌子大声笑起来,她的临时同桌是一个女生,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钱浅刚刚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没有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她疑惑地看着全班哈哈大笑的样子。
“来来来,那位同学,你站起来一下。”
最后排的一个男生挠着后脑勺,磨磨蹭蹭地从座位上把自己的屁股抬起来。
钱浅跟随着大半个班级的目光,狐疑地转回头去看他,下一秒,撞入眼帘的是一个清爽干净的男生,还有他一口明晃晃的大白牙。
这是2009年夏天,夏日只留下一个小尾巴的时候,钱浅站在这条小尾巴上面,第一次见到了孟睿。
她讶异地睁大眼,不明白这个男生为什么会笑得如此开心,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他灿烂的笑容和散在他周边的好阳光。
“这位同学,你说说,我刚刚讲的就那么好笑啊?”班主任粗暴地抹了一把脑门上出的汗,又拍了一下大腿,笑眯眯地开口问。
男生本来不好意思地低头站着,听到男老师的话后,抬起胳膊再次摸了摸后脑勺,笑嘻嘻地答了一句,“老师,不是您说的话好笑,是您好笑。”
嬉皮笑脸又一本正经的样子,贫嘴也贫得礼貌客气,让人心情愉悦,无法生气。
全班再一次哄堂大笑,班主任也笑地双眼眯起,两只本来不小的眼睛笑没,只剩上方两条粗黑的浓眉一弯一抖。
钱浅大概是班里唯一面无表情的人,她错过了最开始,因此后面总是无法入戏。但下一刻,她却鬼使神差地再次偏回了头,去看那个开学第一天就和老师贫嘴的男生。
笑出一口大白牙的少年不安分地站立着,从窗子透过来的金色阳光弥散在他的周围,他站在一片金黄色的阳光中,笑地开朗灿烂,白牙一晃一晃,几乎刺痛了钱浅的眼睛。
如果夏天也可以添染上色彩,那对于钱浅来说,艳红色和金黄色就构成了2009年一整个夏天的颜色。
关于这个夏天,钱浅眼神黯淡下来。
这个夏天的第一幕,是妈妈结婚时满屋的喜庆红色,第二幕,是她坐在教室里,往后一偏头,看到的少年的金黄色笑容。
班主任已经笑着让男生坐下,班级里的气氛活跃起来,大家叽叽喳喳地开始说话。
淡黄色的桌面上铺着一张白纸,钱浅低头看着自己在白纸上画的不可言说的一堆,笑了笑,然后将白纸折叠,塞进了书包里,她知道,自己其实没有什么绘画天赋的,真的没有。
班主任走出教室不知干什么去了,大家开始兴奋地互相对彼此做着自我介绍,钱浅和同桌女生寒暄完,就趴在桌子上发呆,胳膊上出了一层薄汗,贴在桌面上黏糊糊很不舒服,班里很吵闹,钱浅忍住心烦,直起身子往窗外看去。
刺眼的阳光直辣辣地晃入眼底,钱浅微微眯起眼睛,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最后一排那个笑嘻嘻的男生,还有他脸上过于灿烂明亮的笑容。
钱浅后来总是会时不时想起那个场景,想得次数多了,到了最后已经失真,就像是狗血青春剧里怎么拍都拍不烂的唯美镜头,经过渲染和修图,将脑海里的男孩一再想念和美化。
或许一切都是她太夸张,只不过是稀松平常的太阳光恰好照在他身上而已,也或许是那天阳光毒辣,刺眼的光让自己暂时迷了眼,将他看成了金光闪闪的弥勒佛也不一定。
钱浅一向善于想象,富有想象力是一件很快乐的事,纵然有一些自欺欺人的成分在,然而当现实冰冷刺骨,那不着边际的想象就是冬日里热乎乎的火炉,带给她足够的温暖与慰藉。
当然还有,短暂的快乐。
回到家里的时候,爸爸和陈阿姨都在,她刚进门,陈阿姨就笑容温柔地迎上来,“回来啦?外面热吧?”
钱浅轻轻点头,“嗯,还好。”
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的爸爸闻声抬起头来,“明瑟呢?又没跟你一起回来?”
“应该去玩了吧,我看见她去找张欣然了。”
爸爸点点头,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又慢慢开口问,“怎么样,分到几班了?”
“22。”
陈阿姨在旁边紧接着问,“明瑟呢?”
“跟我一样,也在22。”钱浅恬然笑着,轻声回答。
爸爸朗声大笑,“这么巧?也好,都在一个班,你俩以后可以相互照应着,我跟你陈阿姨也放心。”
钱浅笑着乖巧点头,“那我先回房间啦。”
陈阿姨在厨房里轻声喊道,“一会儿出来吃西瓜。”
“好。”她笑眯眯地应着。
关上房门转身的瞬间,钱浅把脸上甜美乖巧的笑容扯下去,然后缓缓坐到床上,愣怔地发呆。
似乎大家都很开心,只有她一个人不快乐,在假装开心。
前几天刚刚参加完妈妈的婚礼,恍惚间仍觉得是一场梦,遥远而不真实。
她升入上六年级的那个夏天,也就是去年的这个时候,妈妈走到她的房间里跟她说,“浅浅,妈妈和爸爸要分开了,以后你和爸爸一起生活好不好?”
她忘记了自己有没有回答妈妈,好,或者是不好。
也或许她的回答与否也没什么意义,舍不得的,只有她一个人。
她遵从父母商量的结果,和爸爸生活在一起。
之后就是爸爸再婚,陌生的女人和女孩儿搬到了家里,再然后就是妈妈嫁人,成为了别人的妻子和母亲。
钱浅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把嘴巴贴上了胶布,然后一脚踹入了海底,她在深海里挣扎,只能无声地看着熟悉的海面在一点点发生着变迁。
耳边响起陈阿姨温柔敲门的声音,钱浅清醒过来,连忙打开房门,接过被细心切成方块丁的西瓜,露出甜美灿烂的笑容,“谢谢陈阿姨。”
她轻轻咬了一小口,很甜。
突然有些难过,因为又想起了妈妈,以前夏天的时候,妈妈也会买回来西瓜,不过从来不这样细心切好,而是一刀下去,分成两半,把其中一半给她,又扔给她一把小勺子。
钱浅抱着大半个西瓜,学着妈妈的样子,一小勺一小勺地把自己吃成了一个大花脸,即使是夏天最酷热的时候,她抱着一半的大西瓜照样吃得很欢实,因为妈妈就在身边,陪着她一块儿吃。
妈妈,钱浅疲惫地轻轻闭上了眼睛。
参加妈妈婚礼的时候,同样满屋的喜庆红色,她坐在旁边看着妈妈被化妆的女人摆弄过来,摆弄过去,认识或不认识的阿姨叔叔忙碌地进来出去,出去进来。
钱浅安静乖巧地坐在床上,手里拿着几个面目模糊的阿姨塞过来的喜糖。
清晨的阳光明晃晃地透过窗户玻璃射进来,折射成的不规则形状打在房间的角落,空气里的微尘随着人的行走上下左右漂浮着。
钱浅看着妈妈被阳光和浮尘笼罩着的一半熟悉一半陌生的侧脸,在那一刻,她坐在满屋的红色喜悦里,第一次感受到了人生无边而宽广的孤独。
她在婚礼进行中的时候一直低着头,然而却在某个不知名的时刻,钱钱又猛然抬起眼睛,望着不远处笑得幸福的妈妈。
那双她曾认为全天下最安全、最温柔的手现在正被另一个男人牵着,而那个人并不是爸爸,她曾经多少次紧紧拉住的手,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只属于她,她握得那么紧,最后还是没有握住。
一切的变故都来地猛烈和迅速,钱浅丝毫没有准备,所以她措手不及。
钱浅呼地一下仰面躺倒,任凭傍晚的夕阳散落在脸上。其实早就应该有心理准备的,只不过她总是太迟钝,什么事情都是翻涌到了面前,她才点点头,恍然大悟。
童年时代的漫长记忆里,浮现出最多的就是爸爸妈妈争吵的画面,闭上眼睛,是爸爸妈妈争吵的声音,钱浅有好多次躺在被窝里,眼神无焦距地看着房间里的黑暗发呆,耳朵听到的是父母刻意压低的争吵声,声音从客厅、卧室,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传来。
她那时还小,又被爸爸妈妈不要命吵架的声音吓到,只好紧紧揪着被子,睁大眼睛,一言不发,她不清楚爸爸妈妈为什么要吵架,不过她明白,吵架是一个危险的事情,它会让爸爸妈妈一连几天都不高兴,家里的空气总是阴沉凝固着,就连她那时最喜欢的动画片,也在争吵面前黯然失色。
最开始的时候,爸爸妈妈会避着她,从不当她的面争吵,后来,矛盾加剧,两个人在家的任何时刻,也不管她在不在场,他们总会吵起来。
钱浅始终记得那天,也是一个傍晚,爸爸妈妈不知道又因为什么事吵起来了。
妈妈哭的时候眼泪一串串往下掉,鼻头却不红,她哭地伤心委屈,埋怨着爸爸,“天天加班,天天出差,你自己算算,一个月在家里住几天?”
“我说了,我工作忙。”爸爸抽着烟,叹气。
“工作工作,就知道工作,孩子你带过几天?全扔给我,家里总是我们娘俩,要你有什么用?”
“我不工作,哪来的钱?”爸爸紧接着说,“孩子?你还好意思说孩子?孩子一直在你跟前晃悠,怎么会晃悠到膝盖磕破,现在还是青紫一片”
钱浅很想插嘴说,没事儿,爸爸我不疼,是我自己非要去玩那个滑梯的,不怪妈妈...
可是妈妈没有给她说话的空间和时间,她声音凄厉起来,“对,全是我的错,你说什么都对,行了吧?”
“我说全是你的错了吗?”
“那你什么意思?”
......
无数次的争吵都是这样的场面,翻来覆去的几句话,一言不合的吵骂,大致的流程,相似的话语,钱浅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屏幕上播放的是她最近新迷上的动画片《樱桃小丸子》,小丸子的爸爸妈妈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笑容灿烂的小丸子开心地跟爷爷抱在一起,周围全是粉红色的小甜心。
钱浅去看站在对面正在吵着什么的父母,爸爸妈妈的争吵已经升级,爸爸忍不住开始大声吼叫,额头上青筋跳动,妈妈更是嗓音尖利,满脸泪痕。
一集动画片刚好播完,开始放下一集,熟悉欢快的节奏传来,欢畅的音乐“哔哩叭啦”使小钱浅每次听到都会忍不住跟着一起扭动屁股,摇头晃脑。
可是现在,旁边声嘶力竭的声音压过了电视机里的欢快音乐,钱浅什么也听不见,只能看着屏幕上来回闪现的缤纷笑脸,随便哪一个,好像都很开心,至少比她开心。
钱浅按了遥控器最上面的红色按钮,五彩斑斓的画面和笑脸瞬间消失在黑色屏幕上,仿佛从未出现过,她从黑色屏幕反光的地方看到了爸爸妈妈失去理智的身影,小钱浅不吭声不说话也不哭,只是全身微微颤抖,紧紧看着歇斯底里、疯狂拼命朝对方呐喊着的爸爸和妈妈。
妈妈眼圈通红,泣不成声,终于再也忍受不了,尖叫着摔碎了茶几上的玻璃杯,然后冲回卧室,“砰”地一下关上门,门被狠狠地摔上,发出了很大的声音,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钱浅被那声音吓得浑身一激灵,抓紧了手中的遥控器,客厅里一片寂静,跟刚才的吵杂形成鲜明对比。钱浅看到爸爸坐下,点燃了烟,烟雾迅速地将他的脸笼罩起来,她看不清爸爸的表情。
卧室里传来妈妈哽咽的声音,客厅里是爸爸烟雾缭绕的样子,那是一个夏天,钱浅却感觉家里前所未有的冰冷,手心里出了汗,汗渍印到遥控器上,又慢慢消失。
后来的场面,钱浅已经不记得,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过去劝劝爸爸,安慰妈妈,但她想应该是没有的,印象中的每一次他们吵架,她都是静静地看着、听着,从未开口说过什么,等两个人平静下来后,她会给妈妈递过去擦眼泪的纸巾,给爸爸倒一杯水,然后依然安安静静地一言不发。
谁也想不到,那时她平静的外表下内心有多焦急,她正着急地对着阿拉丁神灯许愿,许愿这样糟糕的时间快点过去,爸爸妈妈赶快和好如初,她甚至放弃了自己当小美人鱼的愿望,把为数不多的珍贵愿望全都让给了它。
然而,她不明白,世界上有很多悲伤与无奈是不能靠着许愿、祝福、祈祷来解决的,甚至,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阿拉丁神灯都有待可查,她那时还在相信着童话的年纪,相信一切美好又神奇的事物会存在,相信所有的结局都是团圆完美。
那时的她怎么会知道,不久后,有一首歌将火遍大江南北,歌曲的名字就叫《童话》,可是歌词里却唱到——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都是骗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