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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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终答子微书
注：写于嘉定二十二年。
溪桥别后，君赴帝阙，余归山野。岁月累迁，忽忽逾年，难期会因。始信离易聚难，各有前缘。
别后经历，或鸿爪雪泥，如梦一晌；或物是人非，空为陈迹。君书屡言京中公冗丛琐，每有秋风莼鲈之思、持竿不顾之想。余处荒烟蔓草，久倦琴书，以空谷跫音为珍，而转思红尘烟火。自从息影，掩扉垂帷，始知“叩门拙言”之难。“羲皇上人”，得无忧乎？孔子论隐逸，云“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王右丞言：“顿缨狂顾，岂与俛受维絷有异乎？长林丰草，岂与官署门阑有异乎？”此语虽遗人诟病，亦非无理。余本江海散人，雅宜投闲。君官九重，秉天下之钧，宁生赐环返辔之心？质之子微，同为辴然。
北风其凉，今岁尤寒，不知上京雪否？山中比日风雪，积素盈尺，绝鸟兽音迹。唐人诗云：“旧日相知尽，深居独一身。闭门惟有雪，看竹永无人”，恰似此境。“雪满山中高士卧”，何必高士，不如愚公。余但一愚公耳，自守其拙，自得其乐。
禅院荒斋，雪光晶然入牖。虚室生白，令人魂魄皆清。砚墨凝冰，呵手搦管，方知惜字如金。董遇言读书当以“三余”，冬者岁之余也。当此之时，宜温白茶、握古书，妙处难言。奈何病状缠绵，力乏体虚，实难伏案，唯叹空负良期，不得与古人一晤。支枕拥衾，闻暮鼓晨钟，声尤荒寒。千山载雪，天地寂寥，尽绝尘想。怳然思少年时，山寺温经，但以研摩春闱为念，无所忧虑。逝者如斯，至今二十年矣。沧桑之中相与暌违者，非特君等，亦余前身。
幸有岭上万顷香雪，稍可慰怀。因病杜门，僧怜余孤寂，折白梅数枝，供以胆瓶，置余案头。暗香疏影因之入梦，以白云踪迹，写淡月襟怀。雪霁，夜静山空，唯见月照积雪，素极净极，明澈异常，境如琉璃世界。香山诗言“雪月花时最忆君”，今此三者俱在，如之何勿思？悠悠我思，匪君不知。欲效“驿寄梅花”，恐至京时零落成尘矣。胜事空知，奈何奈何。
前日接君新诗，适新梅初折，对花展读，冷香满纸，清冽之气袭人眉宇。君之诗文，昔如大江激湍，观之兴远；今似深潭幽渊，对之自鉴。海内称誉，而余独怀悲。诗文之道，若沧溟无涯。以有涯之生求无涯之道，讵不速老？嗟乎！君平生苦心，世莫能知，唯余低徊难置。虽避世墙东，万事付之烟云，于此亦难忘情，以至与君同病，沉吟至今。今君在京华，位尊紫宸；余居深山，庸如木石。何啻云泥之隔，而得以诗文相知。老于风尘，犹似幼时与君无猜无隔，亦可谓不负此生，何恨。
蒙见赠衣食器物种种，殷殷之情，不胜惭感。余居山寺，一榻一案、瓢饮箪食足矣。身外之物，诚非必要。况余沉疴已笃，易箦不远，故感君隆情，而原璧返君。负歉良深，不敢乞谅，非但为此，亦缘尝数复君曰：“贱恙轻解，无足系念。”今君遣使问疾，亦强掩违和，但言“小极勿虑，已见起色”。非欲欺君，但不欲徒增君忉怛耳。庄周以死生为昼夜，以死为至乐，余虽无此旷达，亦不惧当死之死。何谓当死？人非金石，必有一死。所异者，唯其时、其地也。论地，此山泉尤清冽，花尤秾华，朝烟夕岚，四时之景各尽其妙，堪为吉域。论时，先君而去，窃自称庆。试使君先余长别，辄余必不免断肠之痛。君忍见此孤孑衰病之身复罹人琴之恸乎？是故当为余贺也。
古人临终口占云：“生也非鳌，死兮何缺。与时俱行，别是一般风月。”为君诵之。
烛尽则光穷，人死则神灭。身后之事，宜从简而不干人。已嘱寺僧葬余山后，无奠仪，无铭诔。此函倩人殁后寄出，故开缄之时，余已辞世。君为宰辅，天下所仰，社稷所系。若悼以诗文，则余因笔墨留名，泉下亦笑；若劳顿车马，则余抱愧苍生，虽死不安。未知君许余否？
犹记少年时，与君适南湖诗会。少彦毕至，诸公列席，叩金樽，联雅句，极一时之盛，而今杳不可再。当时在座，或天人之隔，或参商之阔。以君之崇位盛望，名流踵门，华筵日新，于诗酒之际偶念及余，便无憾矣。
家姊没后，尝言余生不复作诗。绝于诗笔，近二十载。而今临终，其言也善。数行诗语，草草不检，或可略为达意，兼以长别。
此夜他乡雾霭深，故园谁复看星沉？病中长忆童年事，梦尽方觉皓首痕。
禅院无人空见雪，生涯多故暂存身。曲江柳色年年绿，不绾离别绾梦魂。
当年誓诺尚天真，岁月烟消忆愈深。此世此身非我欲，一期一会付谁人。
前尘恩怨且相忘，仕宦浮沉宜自珍。醉里莫听《折柳》曲，曲终人散最伤神。
唯有梵声入此门，一灯一案一愚人。不言尘事林中客，难胜缣衣病后身。
十里湖山堪葬骨，半生诗赋可招魂。来年京邑春风绿，奠我新诗作祭文。
生似飞鸿雪上痕，飘零文字转蓬身。前尘坎坷何须论，今夜禅书尚未温。
长见所亲皆命舛，始知相忘是情深。此生何事尤难舍？醉里乡关梦里人。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