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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付之一炬 ...

  •   讲学临近尾声,赵颂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翻阅着面前的竹简,脑中却回忆起适才的老媪。她虽已满脸皱纹,却也能窥见年轻时艳丽的轮廓,那双噙霜的浑浊眼珠,仿佛在透过她看谁。

      “庐陵君。”

      竹帘外突然传来声音,赵颂停止了胡想,端正身子与庐陵君对视一眼。庐陵君起身理了理衣裳,然后应声出了隔间。

      “夫归大夫,祝筮史。”

      他的声线平稳,尾音却稍稍有些惊讶意味。赵颂进隔间之时已经看见了对面的夫归,没想到的是,夫归竟和筮史官关系紧密。

      谈话声持续了一刻,然后脚步声骤起,伴随着楼阶的“咯吱”声,楼上隔间恢复了寂静。赵颂探出头瞅了瞅,楼下隐隐有谈话声传来。

      赵颂待不住,便从另一边楼梯跑了下去。她提着衣摆,脚步轻快,却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抱歉!”

      赵颂跟着连山练习了许久,身子骨也硬朗得多,那人却好像有些弱不禁风,她急忙稳住重心单腿前屈抵住他的歪斜腰身,然后一手接住竹简,扶着他的臂膀稳住他的身形。

      那人不过少年模样,稳住身子便冲她一笑,紫色的发带裹着束发,俨然一股谦谦君子之风。
      “也是非不小心,算是扯平了。”

      他说话有些缓慢,似乎在咀嚼言辞,可是赵颂一眼便认出他就是那个与公子昕辩论的荀卿弟子。只是辩论之时,他言语犀利,妙语连珠,如今平常讲话倒显得有些羞涩之意。

      -

      “公子韩非?久仰。”
      “适才君之辩辞真是百曲回肠,一番退让使得公子昕得寸进尺,最后怀柔一通、引典结实,直说的他哑口无言。真是绝妙!”

      赵颂忍不住赞叹,那小公子眉眼间一派意气风华,嘴上却还是谦虚应对。

      “师兄。”

      韩非回头,刚想应声,余光却瞥见同他说话的人利落地将竹简塞到他手中,然后像风一样走远了。

      “你在看些什么?”

      李斯得荀子之令来寻韩非,却见他呆楞在原地望着手中的竹简沉思。

      “没什么,可是老师有事?”

      他又恢复了原本的儒雅风范,李斯不疑有他,将手中的书信尽数放到他怀里。
      “老师让我把这些给你,是韩国来的书信。”

      韩非垂头扫了一眼,便不自禁蹙起了眉,那层层叠叠的帛书上是母亲娟秀的字迹。他也清楚,母亲身体愈来愈差,韩国朝野也愈来愈混乱,这番拜师,他正是寻找解救故国之法。

      -

      赵颂见有人来寻韩非,便麻利地溜走了。几番曲折,却看见前苑的廊下有几人正在说话,她凑近瞧了下,是夫归祝会还有公子昕。

      “仪清,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身后有阴影投下,赵颂一惊,头皮窜起一阵麻意,转头看了是庐陵君,这才放下心来。

      他好像也看见了那边的人,牵着她便往外面走。
      “王上自从长平之战后就多疑起来,我还疑惑公子昕如何入了他的眼,若是祝会就情有可原了。”

      “那位筮史官到底是何人?”
      赵颂被他牵着,仰头问道。

      庐陵君扶着她过了门槛,神色却凝固了。
      “原来的筮史官敢死后,他凭着一手卜筮之法预见了邯郸之围,不过能得王上看重,应该是跟苍龙七宿有关。”

      “苍龙七宿?!”

      上了马车,行了一段路,庐陵君才小声解答了赵颂的疑惑。
      “七个星辰,七个国家,七个秘密,苍龙七宿的核心,历朝历代都是由各国唯一的继承人掌握,传说谁掌握了苍龙七宿的秘密,就拥有掌握天下的力量。”

      赵颂身体一僵,想起赵王的问话,突然脑中一动。
      “所以,王上接我回来,是为了苍龙七宿?”

      “列国中人谁不想得到苍龙七宿?不过,看如今的局势,只怕那苍龙之主还未出生吧。”

      赵颂瞪着眼望着马车内部的纹路,听他讪言有些想笑,只是心气难平。最后她扯了扯嘴角,喉头滚动着终未发出声音。

      ◎◎◎

      赵颂携着一肚子心肠睡着了,掌心握住母亲遗留的玉佩。那玉佩雕法细腻,两条无角的龙卷成封闭的弧度,在月光下发出和润的光泽。

      次日,她去了芝阚宫。门口被层层护卫守着,巍峨的宫殿矗立在晖光中,庄严稳重,却隐隐有倾颓之势。

      “托付你打听的可有消息?”

      侍女脸上飘过一丝古怪,但在她的凝视下还是附耳说了几句。赵颂听完也有些犹疑,但过了片刻还是领着侍女去了。

      芝阚宫有个掩藏的矮洞,恰巧够她爬过,侍女目露晦色,还是被她给安抚过去了。
      清理干净矮洞里的杂草,她以手伏地慢慢地钻了进去。这洞不长,她却好似经历了三秋风霜般,最后竟念起了赵偃令人送来的二十五弦锦瑟。

      生短日长,等赵偃无事,她也该离去了。

      芝阚宫内留下的近侍都是赵偃的人,赵颂被发现后立即被悄无声息地带进了赵偃书房。

      -

      赵颂的头发和衣裙都沾了些碎叶,赵偃见了她,本来消瘦的脸更缩了几分。

      “王妹!”

      赵颂随意拨了拨那些脏东西,发现弄不净也没浪费时间,与赵偃面对面便跪坐下来。
      “昨日娄邴先生通过庐陵君找到我,我才知道王兄有如此境遇。”

      赵偃不发一言,神情却莫名悲戚,赵颂知道他这是悔恨了却无法让赵王回心转意。

      “王兄,我有一计或许可以解你困境。”

      赵偃眸子一亮,总算有了几分往日的明艳。
      “唉那日喝多了酒,如今悔不当初也没办法了。”

      “王兄有悔意便是好事,这说明仪清没有来错。”

      赵偃闻言惊愕地看了她一眼,她淡淡的笑意如今却有些眼熟,他不善思考,如今竟有些骇人的猜想。他母后离世前夕也是如此笑着,往生的路前段是她的陪伴和呵护,后面就剩他一人摸爬滚打了。
      “仪清!”

      他的声线本来明亮又华丽,如今却低沉得不成样子。赵颂面对着他,无声地以头抢地,不敢再见他悲恸的神情。
      “王兄厚待仪清,仪清唯有此时才能相报。只是往后余生,颂不甘在宫中度过。父亲之仇未报,母亲踪迹未寻到,让颂在宫中锦衣玉食,再外嫁了了此生,颂不情愿,不甘心!”

      -

      “仪清啊。”
      稍许,赵偃将她扶起,眉间郁结的怨怼都疏解了,端坐着,桃花眼微扬,话却仅止于此。赵颂被他感染,也含起笑意来。

      “说起来,你有何计策?”
      近侍送来吃食,原本没胃口的赵偃不由胡吃海塞了几口,然后迫不及待地看她。

      “不知王兄可知廉颇将军昔日与蔺相龃龉之事。”

      “当然有所耳闻。”

      “廉将军曾肉袒负荆,至蔺相门前请罪,王兄何不效仿。”

      赵偃一愣,口齿支吾着,赵颂知道他放不下身份,也不多言,只一双眼瞅着他。
      赵偃自小心高气傲,但是此时已不比往日,公子们年龄渐长,他一无后宫倚靠,二无朝堂近臣,如何能稳固住太子之位。

      “王妹,你这是让我难堪啊。”

      “王兄先前在宴上不也让廉颇将军难堪了吗。”
      说完,她自知话有些难听,伏身便请罪。
      “仪清说话没有分寸,还望王兄切莫放在心上。”

      “不成,王妹的话怎能不放在心上。”
      待到赵颂腿股发麻,他才接了话头。赵偃不如他人聪慧,然而也清楚现在的局势,平原君命不久矣,赵王也隐隐力竭,如若与廉颇将军结仇,令老将不满,也是他吃亏。

      想着想着,他伸出手为赵颂掸了掸头上的尘屑,赵颂却继续说道。
      “仪清知道王兄大义,不过负荆请罪已是往事了,照葫芦画瓢只怕适得其反。依仪清看来,王兄可先陈书王上言明心意,然后于闹市亲自为廉将军揽辔谢罪。”

      赵偃听她一言,暗中忖度不由喜从心来,他喜爱骑射,自觉为他人揽辔无伤大雅,何况廉颇将军确实功高,少年人为猛将亲自揽辔,倒更能接受些。
      “王妹妙计,如若事成,他日我定要重谢。”

      赵颂急忙伏身,“王兄无事,仪清便心安,只是有一事还请王兄相助。”

      ◎◎◎

      帮赵偃组织措辞改了好几遍陈情书后,赵颂才回了长清宫。

      刚进园中,铃音泠泠,却见一人立在槐树下,身姿挺拔。
      “殿下回来了。”

      “连山将军到访,不知有何事?”

      连山还是那身甲胄,压着佩剑仰头望着槐树伸出墙头的枝条,并未回答,只是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这些枝条该修剪了。”

      赵颂迎着他的目光,脸色未变,胸中却如波涛翻滚。
      “确是,只是这墙头太高,侍人也够不着。”

      连山突然一笑,显出几分爽朗来,然后赵颂身子一轻,等她回过神,已经站在墙头之上。
      视线所及是连绵的宫苑,她立在宫墙之上,直觉肺腑闷郁。

      “宫墙之外是什么?”
      “曾经我也疑惑过,等能够在宫墙上穿梭的时候,我才知道,宫墙之外还是宫墙,哪里有什么山高水长。”
      连山嗓音低沉,靠在她耳边却犹如雷鼓震阵。他掌心托着一样东西,直直送到她的眼前。

      赵颂眼眶一睁,身体比脑子先一步动作,几招抢夺却被连山轻易化解,他捏着她的手腕禁锢住所有行动。
      “祝筮史说得没错,盒子果然还在宫中。”

      -

      “殿下不愿做这笼中的锦雀?”

      连山带着她从宫墙黑瓦上掠过,浩浩宫廷便在她眼前展开。并排有序的侍人,结队阔论的官臣,最后到达了丛台。
      丛台高喝的武练声刺破苍穹,赵颂心血翻涌,腿一软,伏在地上大口喘气。

      “殿下确实聪颖过人,但是天下名士万千,殿下凭什么能在这乱世谋得一席之地?”
      “靠你读过的几本经书,不堪一击的身手,还是公主的身份?”

      他句句带刺,传到赵颂耳中更是扎心,她手指蜷曲着,硬生生呕出一口血。
      自从回了赵国,她每日都提心吊胆,淤积的血水吐出来倒让她畅快不少。

      连山将盒子放入怀中,俯视着这禁足宫苑的公主。他在赵王宫待了很久,见过形形色色的贵族女子,她们有的甘于荣宠、日日声色犬马,也有的柔弱无助、怨恨余生,更甚的参政谋权、落得身首异处。
      她的明日,会是哪种?

      静默中,一只白净的手握住他的剑,这个年纪的贵族女子双手都柔若无骨、纤长圆润,但她的却不一样,那只手骨感得可以窥见皮肤下筋脉的跃动,血液在细管中静静流动,爆发中蕴含的劲道让他错愕地倒退了一步。

      “殿下的玩笑开得有点大了。”
      连山双指夹住抵在他咽喉的剑,含笑直视着那双熠熠生辉的金瞳,那温软的公主绽开了一个肆意的笑,吊着眼梢审视着下方绵延的宫阁。

      “那我们就看一看,俞年后,是我赵颂在这乱世谋得一席之地,还是他赵丹靠着虚无缥缈的苍龙七宿成就霸业。”

      连山无声地笑了,接过剑反收进鞘中,眸子一暗。站在自己眼前的锦雀在不知不觉中终于露出了利爪和獠牙,只可惜羽翼未丰就强行高飞,只会坠得更狠。

      -

      三日后,太子赵偃陈书赵王,并于朝堂之上向廉颇将军道歉,言辞诚恳,悔恨涕零。
      后又于闹市亲自为廉将军揽辔,引将相和之美谈,复而赞赏朝中良将贤臣,祈望共举赵国盛世。
      廉将军感歉酒后失言,与太子相敬相亲,赵王也对太子多加赞许。
      一时之间,朝中风云又变了个边。

      而在赵王宫,护卫却未散去,直接从芝阚宫换到了长清宫,将整个宫苑都围成一团。侍人也被打发干净,这宽敞的宫殿中就剩下赵颂一人。

      月色如水,她坐在廊下的席垫上,打着灯火,捡着从亭中搬回来的手抄竹简看。她归赵已有半年多,抄写的竹简也算是丰富,那些都是名家之作,每次阅读都有别样感受。可是,她带不走这些了,竹简上遍布着翻找的痕迹和踩踏的脚印。

      阴阳家的典籍她还未摘抄完,在堆积的竹简中,她只翻出了这一卷放入怀里,然后将剩下的付之一炬。

      正如连山所说,天下名士万千,诸子百家也是各有千秋。
      公子韩非辛途劳碌,远赴秦国拦住荀子觐见秦王的马车得以拜师。苦学多年,他不甚流利的口舌在辩论之时也能口若悬河。
      赵颂自诩不是经天纬地之才,等她能谋一席之地之前,还会手抄更多竹简,寻一良师听悟。

      燃烧的火光烈烈熏天,苑外混乱的响动开始向内院蔓延。穹顶零星点缀,赵颂负手仰着头与那弦月对视半刻,然后无声地笑了。

      冷月同她说,是时候了,赵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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