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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天难忱斯 ...

  •   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砸在车顶上,林间疾驰的车辇里传出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一旁的士兵微蹙眉,看向了他们之间的领头人,目露担忧。

      “将军,哭了几天几夜了。”

      骑在马上的将军叹了口气,胡乱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厉声喝道。
      “今日就快出境了,都打起精神来!”

      “是!”

      车辇内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他的眼睛里飘过一丝不安,抬手勒令原地待命,而后迅速下了马跑过去掀起车帘。

      车内卧着一个年幼的女孩,贴着车的内壁睡着了,而其他宽大的地方则被一副棺材所占据。
      看见并未出什么事,他顿时松了口气。

      “无碍,继续前进!”

      “将军,听说王上原先未想接她回国的,却又连夜下了几条命令,这是为何?”

      继续行了一段路,旁边的士兵不禁探头探脑小声向他询问。
      将军勒着缰绳的手一顿,略一思索便提点道,“齐赵目前关系紧张,若是明面上质问相要,于我赵国总归不利。”
      “但是王上与长安君毕竟是同母兄弟,如今长安君惨死于齐,其中隐秘引人深思啊。”

      “长安君死在齐国,这不正是讨伐的好时机吗?”

      他语气激昂,说出口才后知后觉地捂住嘴。那将军隔着距离便敲了下他的脑袋,“长平之战、邯郸之围后,我赵国兵力匮乏,如今刚勉强恢复。周围还有别国窥伺,又怎能此时与齐相抗。”

      -

      离了齐地,车马的速度缓了下来,行路也愈发平稳。几日内,车辇内的哭泣声越来越低,到如今已经寂静无声了。

      到了邯郸,天色还未亮,车队穿过薄雾行进,临近城门才得以看见迎接的人马。

      “将军一路辛苦,夫归奉命来此迎接。”

      闻声,领头的将军急忙下马,对着行礼之人躬身回礼。
      “夫归大夫有礼了,人已经安全带回来了。”

      夫归点头示应,然后提起衣摆,到了车辇旁,拱手沉言,“臣夫归,在此恭迎。”

      稍许,帘子被掀开,一个盘着丫髻的女孩扶着帘子向他行了个简单的礼,虽然脸上哭得红肿,但也可以看得出面容清秀。

      夫归保持着和善笑容,挽着衣袖为她拉上了帘子,心里却在思忖。
      长安君质齐多年,其女也是在齐国长大,耳濡目染,端的也是儒雅之风,倒不像如今赵国内女子的强势氛围。长平之战后,赵国男子稀缺,女儿郎中也偶有积极参军、入室成幕僚之人。

      由迎接车马在前引路,车辇入了城,径直向赵王宫行去。

      -

      入了宫,长安君的灵柩被一群人抬着去了宗祠,女孩却被一顶小轿送往了深宫。

      “请问,我们这是去哪?”
      女孩有些惊慌,攥紧了手指稳下心绪,细声询问道。

      “回禀,归途疲累,王上给您置了行宫先行休憩。”

      她温顺地点了点头,却还是有些后怕。常年的质子生涯,让她小小年纪便学会了揣摩人心。这里虽是故国,却半点没有熟悉的味道,比在他国还要令她窒息。
      低头望着腿上包裹,她不禁念起了惨死的父亲和消失的母亲。

      父亲质齐是为了求援齐国解赵国之难,虽有先太后宠爱,但是质于他国总归是寄人篱下,更别说先太后在今赵王二年就归世了,之后他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但是父亲生活不奢靡,还能苦中作乐,困境谋生。而且性子温和,左右逢源,在齐国也与很多人交好。

      母亲也是温柔之人,养了一池塘的文鱼。父母二人琴瑟和鸣,还寻空教导她读书练字,习剑鼓瑟,平淡日子也过得乐趣无穷。
      她原以为捱过艰难日子,就能全家一齐归赵。

      那天,她和平时一样去学堂旁听,没想到回去时齐国军队围了整个巷子。然后她才知道,父亲惨死,母亲也不见了踪影。
      她只粗略看了一眼父亲的遗体,就被吓得失了神,那紫红色蔓延的扭曲筋脉成了她挥不去的梦魇。

      ◎◎◎

      赵王早已与人在宗祠偏殿等候,灵柩抬进来,便屏退了旁人。

      “祝卿可看出些什么?”

      伏在棺材边的中年男人将长安君的手臂慢慢放下,拱手回道。
      “启禀我王,猜想的没错,长安君正是死于阴阳家的六魂恐咒。”

      “祝卿的意思是?”
      赵王冠冕上的垂缨晃荡两下,无声地归于寂静。

      “事实与臣先前所说应该无二。”
      “苍龙七宿原本的继承人应是太子悝,他死于瘟疫后,王上便被封为太子即位。可即便如此,王上也没有得知苍龙七宿的秘密。先太后宠爱长安君,在他质齐之时也是百般阻拦,臣便斗胆猜测,长安君就是新的继承人。”
      “如今长安君死于六魂恐咒也恰好证明了这一想法。臣长于卜筮,阴阳家也善占卜预言,既然他们对长安君出手,想必无差了。”

      赵王瞳眶微缩,冷哼一声甩袖负于身后。
      “你的意思是,阴阳家拿走了那个盒子然后杀了他?”

      “臣斗敢,正是此意。”

      赵王闻言,怔立了片刻才出门。祝会立在一旁,低眉顺眼地等人散了方离去。

      -

      “你见过那女孩了?”

      夫归跟在他身后,组织着措辞。
      “看来,与大人画像上的女子却有几分像。”

      “得空去她住处探探,若能寻到盒子便作罢,若没有就要差人去阴阳家了。”

      夫归行了礼,与他分开往大殿行去。赵王一夜未睡,召了祝会候着归来的灵柩,但他从不晚到朝会,甚至风雨无阻。

      朝堂之上,简单的朝事商讨后,看着噤声垂首的群臣,赵王缓缓启了腔。

      “长安君病死于齐,经与齐相商,其女已扶灵柩归赵,即日下葬列牌于宗祠。”
      “长安君是寡人母弟,在赵危难之时质齐引来援兵,如今猝死,不得善终,令人唏嘘。寡人说这话,众卿可知何意?”

      “臣以为,可赐长安君封地。”

      “臣认为不妥,长安君只留一女,封地无法承袭不过一虚名,倒显得王上不厚道了。”

      ......

      堂下吵嚷开了,赵王扶着额头从冕旒间看他们雄辩,这群人议起朝事来倒没有这样积极。

      “行了。”
      “依寡人之见,寡人膝下子女不丰,就将长安君之女承继膝下吧。封号‘仪清’,行宫就置在先太后偏苑,改名为‘长清宫’。”
      “仪清,意味诸子合仪,天下清平。希望众卿能上下一心,相互扶持。”

      赵王开了口,众臣哪有反驳的道理,私下交换了下眼神便一齐拱手行礼、大声迎贺。
      “王上万年,赵国万年!”

      -

      “王上近来心思真是多变,越来越捉摸不透了。”

      朝堂散去,几撮人凑在一起,笏板夹在腰间,拱着袖口就在廊下聊了起来。

      “长安君我曾经也见过,虽年幼但是胸怀大志,君子风姿一眼难忘,如今猝死真真令人唏嘘。”

      “要我说,王上也不是真与长安君兄弟情深,王上膝下公主无几,到时候联姻还不是送此女出去。”

      “没有靠山的宗室女到了年纪,不是下嫁笼络将臣,就是跟随王室嫡女外嫁。王上封了个公主,至少还能让她安稳过个几年,也算上心了。如今,我国忧就忧在王上心思移缓,太子还不争气啊。”

      “唉,王左徒言之有理。”
      “唉......”

      夫归见他们随后作鸟兽散,便改了道去筮史官府中,筮史官官职虽低,然而在上任名为敢的筮史官死后,祝会凭着一手卜筮之法成了赵王眼前的红人。
      其中缘由复杂,最主要还是因为赵国长平之战后便开始走下坡路,虽然如今恢复了三分之一二,但还是气运不济。赵王迫切需求寻找苍龙七宿,以振国威。

      “王上今日在朝上下令将长安君之女承继膝下,封为公主。”

      祝会将已经枯萎的蓍草置于面前,结印凝出阴阳术将其重新焕发,而后将蓍草龟甲与占卜的竹简一齐放好。
      “我早先就已经卜到了。不过,这女孩不可留。”

      “为何?”
      夫归不明其意,端起矮桌上的茶轻抿一口。

      “龙尾伏辰,日月合朔。”
      “日月交替,向来相安无事,偏偏到她却是日月同辉。日者,王道也。今月相争,王上又怎会留她。”

      夫归神色一凛,细细打量祝会的神情。
      “筮史官不曾开玩笑?”

      “凡人到了中年都会惜命惜权,更别说诸侯君王了。”
      “况且,这女孩可不是善茬。”

      ◎◎◎

      春日的雨向来下了便是连绵不绝,宫人修剪齐整的花草被雨水冲刷,零落成一片,狼藉地铺在路旁。

      赵氏宗祠近年送进来了不少人,牌匾被细雨冲洗地干净,不见了曾经亮丽的鎏金色。

      宫人都守在了外头,只有抬着棺柩的侍从得以入内。棺柩旁边跟随着一个瘦弱的女孩,她个头实在太小了,随意地便淹没在人群中。
      可是,庐陵君的视线却一直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她孱弱得仿佛一株小花,下一秒就会被雨水冲垮倒地,可是白素覆着全身,她却仍然脚步坚定,在雨幕中小跑着跟随棺柩。

      棺柩送入了陵墓,女孩跪在蒲团上,静静地听着史官的悼词。她脸很小,一双金瞳隐藏在眉睫之下,发出黯淡的光。庐陵君看着看着,莫名就想起了以前被罚跪的长安君,温声细气,柔和文雅,但是一抬首却又是另一番风姿,就像是养在兔笼里的幼虎,终有一天会向你伸出利爪和獠牙。

      结束了冗长的吊唁,棺柩终于被封闭了。
      女孩以头抢地在寂静中小声啜泣,庐陵君靠在边上,只能看到她颤抖的身板和沾湿的蒲团。
      最后,还是他的王兄,如今的赵王,将她缓缓扶起来,然后拉着她踏过门槛和台阶,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雨水已经停了,女孩的涕泪也干涸了。她用另一边衣袖细心拭净,然后神色淡然地被赵王牵着,行在一众将臣前端。

      庐陵君突然觉得,这个侄女,对他王兄来说,或许真的不一样。

      -

      “你有名吗?”

      厚重的冕旒挡住了身旁之人的神情,她也太矮了,就算仰头也望不清层层绕绕,看不透他深邃的眼瞳。

      “颂,我叫颂。”

      “好名字!”

      一众武官文臣都立于阶下,仰头看着他们的王。他继承了父母柔和的面容,双眉入鬓,星眸薄唇,却被庄重和雍容压下,显得俊朗高大。

      赵王放开她的手,上前半步,俯视着他的臣民,威严地一扬宽袖,以君临之资,矗立在庙堂之上。

      “即日,长安君之女颂便承继于寡人膝下,以国为姓,名谓赵颂,封号‘仪清’。”

      他声音不大,但是足以震颤所有人的耳膜。阶下群臣闻声都行礼道贺。

      -

      赵颂立在他身后,站在台阶之上俯视着下面。望着那有序排列的熙攘黑色,她心里陡然变得奇异起来。
      然后,她的手被状似温柔却不容拒绝的力量握住。

      她恢复了原本懵懂的神情,侧身望向他,然后瑟缩着敛下双眸,竖耳聆听。

      “仪清,你虽承继到寡人膝下,但毕竟是寡人母弟之女,总归不能忘怀,以后便如常称寡人为王叔吧。”

      “仪清谢过王叔。”
      她温软地应答道,赵王满意地点了点头,继而拉着她向阶下走去。

      雨水早已停歇,但是风还是将两旁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
      赵王步伐虽缓但还是快了她不少,她小跑着踏下台阶追寻他的脚步,内心突然就觉得,这赵王宫太大了。

      以至于,她穷尽一生都没有“走得”出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天难忱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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