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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篱落 ...

  •   是一场噩梦。

      噩梦惊醒处,却已面目全非。

      喋血坠马的少年将军仰天长啸的一声“懿儿!”
      鹤发枯颜的鹰隼老妪老泪纵横的一声“冤孽!”
      披头散发的舅母窦氏悲痛欲绝的一声“红颜误!”
      万氏艳唇微启的一句“红颜祸水,故国红颜更是穿肠毒药!”
      ……

      声声绕,句句凄绝。

      这些不过是梦吗?却为何夜夜入梦来。

      独坐如水夜,不觉春衫湿。自那夜被匆匆送出唐国公府,不觉经月。那个可怕的充满血腥味道的惊蛰夜……银白铠甲竟挡不住冲天一箭,少年胸前的那支断箭仿佛插入自己的心脏,时至今日伤口仍在狰狞淌血,悸痛附骨不去。

      背部的伤痂早已脱落,薄衫贴身的微凉难解刺痒。少年,可曾伤愈?

      光穿过斑驳门缝,细细碎碎。点燃那灯芯的,应是被懿唤作姨父姨母的两位老人。当日,阿寸将苟延残喘的懿送至此处时说,“表小姐,这是你姨父姨母……”她说是便是。正如十年前的那夜,那个男人说是自己的舅父,也便是了。本就孑然,姨父、舅父之称,不过是给收留渡上亲情的温度。

      下床,穿衣,开门。披头散发而出。懿已许久不曾挽发,也不曾对镜梳妆。两位老人迎上懿的目光,慈祥淡定。“木子,怎不多睡会儿?”姨母关切的问,“又做噩梦了?”懿笑着摇头说:“睡得很好。”不想再让老人担心。

      临走前,阿寸让两位老人唤懿“木子”。十年前,杨姓是李府的禁忌。十年后,连“懿儿”也绝口不提。也许“杨懿”于懿却是诅咒,只有隐姓埋名,才得以偷安于世。

      姨父姨母不过年届半百的,却因为丧子之痛一夜白头,苍老得犹似古稀老人。隋朝残酷的兵役和繁重的徭役,带给普通百姓离乱疾苦的生活岂是日后史书上一句“民不聊生”可以形容?李府红墙绿瓦的掩映,几乎与世隔绝的十年,让懿忘记了自己身在暴政时代。而今一一面对,茫然无措,却是孤身篱落。

      用过早膳,姨父姨母便到前头店里帮忙。祖上经营一家包子铺,而今全由儿媳萃娘打理。店名“半里香”。

      懿依旧自后门而出,来到一处人迹罕至的溪流畔。远远的坐在乱石滩上,看草长莺飞,听雀啼溪鸣。

      那个踩在溪水里的小小人儿向懿招手:“姑姑,你快来,来呀……”小贯是姨父姨母唯一的孙子,从未见过父亲的六岁孩童。许是同病相怜,懿从心里疼他。他也不怕懿,每日陪懿坐在这溪边,从日出到日落。

      “姑姑不过去,”懿应他,“小贯快上来,溪水寒仔细着凉了。”

      小小人儿听话的走到懿身边,一样席石而坐。“姑姑,你为什么都不去玩水?很有趣呢!”小家伙有点郁闷的说。懿眼带宠溺的望向他,笑着摇头。

      “姑姑……”
      “嗯?”
      “你好漂亮,肥古说你比天仙还漂亮。”
      懿笑意更浓,这小家伙,一如那年的小玄子……
      小玄子,而今伤愈否?可四处找寻?

      “真的,肥古说的,如果没有那块……”许是见懿的一脸落寞,小家伙立时噤声不语。就这样静静的各自坐着,不知今时何昔。

      许久。懿缓缓回神,看向身旁抓着蚂蚱在玩的小小人儿,“小贯,姑姑唱首曲子,你可要听?”男孩惊喜,如捣蒜般点头,不觉手上的蚂蚱已蹦入一簇翠意……

      唱罢。小人儿呆呆的望着懿,似乎已将那暗藏眉眼之下的愁郁看穿。很久才呐呐开口:“泥巴能捏一座城吗?那我日后也捏座城,娶姑姑进门!”

      一脸的坚决把懿逗笑了,“等小贯长大了,姑姑就老了……”
      “不会,不会,姑姑是仙女,不会老的。”气急争辩,小小的脖子略略泛红。
      不由的轻捏那细嫩腮边,“姑姑这副模样,小贯不怕吗?”
      “我不怕,姑姑很漂亮的,你不照镜子自己都不晓得!”

      怎会不晓得?当日自己粉面香腮,也如婴儿一般细嫩。而今……自那日伤愈起身,见到镜中的自己,懿就再没勇气看第二眼。那张如妖魅的脸已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不用照镜子。也怕镜子。怕所有能映照自己狰狞面目的东西。譬如溪水。

      “真的,只要拿头发遮住了,比天仙还漂亮!”男孩犹自说道。
      “又是肥古说的?”懿逗他。“不是,是我自己……”话未说完却被一个声音打断,“小贯,”不远处一个青衣男子缓缓行至,“木子姑娘!”衣袂飘飘,翩若君子。

      懿欠身回礼:“徐公子!”

      徐府公子,徐世绩。拥有这方圆百十亩的田地,徐家的家财倒应了小贯的名字——万贯。徐老爷的乐善好施在乡野有口皆碑。独苗徐世绩,承乃父之风,也是耿直善良,扶弱济苦不问亲疏。因徐府经常买断“半里香”的包子施济流民,而与萃娘相熟。

      见他身背厚重锦袱,懿不由问到,“徐公子这是要远行?”男子抚了抚小贯扎着翘髻的小脑袋,轻点头,“是!”

      “绩叔要去哪儿?”小贯也是好奇宝宝。男子笑着看他,“进山,落草为寇。”说罢笑声朗朗。只当他调侃,懿不以为意,“徐公子真会说笑。”男子闻言,定神望向懿,“姑娘可知翟让的义军?”见懿迷茫摇头,他也不多说,只是抱拳辞别,匆匆赶路。

      稍稍,身影渐隐,却听声音远远传来,“大丈夫安能厚颜偷生、苟活于世?今日落草是寇,他朝成则王侯……”

      懿和小贯大眼瞪小眼,皆是一脸不解。相视一笑,又各自忙去。他忙着捉他的蚂蚱,扑他的蝶;懿忙着走神,忙着发呆。不觉多时,不觉数日,不觉经月……

      “半里香”的生意,只有遇着徐府施粥济民才热络。平日却冷清。萃娘和姨母偶尔一两声的叹息,自是让人揪心。一日,懿让小贯将他娘叫至内屋。“木子,你找我?”进来的正是萃娘,干练之姿不让须眉。新婚数日,丈夫被征往辽东时,她不过十五妙龄。而后,战事溃败,丈夫却埋骨异乡,天人永隔。她在悲痛中生下小贯,从此赡老抚幼担负一家的重任。却鲜少看到她脸带愁容。除了近来生意日淡,才偶有郁色。

      “嫂子,”站至她面前,懿轻问:“铺子还是不见起色吗?”她身上犹带夜半拌粉和面的粉屑,却淡淡的笑,“世道不好,生意越发难做……”

      伸手轻拍掉她衣襟的面粉细末,“懿有一些法子,嫂子不妨一试?”在她写满惊意的黑瞳里,懿望见自己未掩于秀发的半边脸狐媚的笑……

      懿不会做包子,但她会卖包子。此后,“半里香”的生意可谓如火如荼。买一个包子送“一口酥”;裹包子的干叶上做了记号,定期开奖;逢月三十,100个包子免费品尝……这些必遭前世同行鄙视的营销手段在一千多年前的今日,却是老少咸宜、大小通吃。有不少富贾子弟特地自城里而来,最初只为凑热闹来看这变戏法般的营销。后来却真是被“半里香”的美味包子所吸引。

      无商不奸。曾犹为不耻的惟利是图,而今方知是生存之道。 “半里香”的包子一个三文钱,馒头一个一文,平日里卖不到十笼,一日总计不过入帐四五百文。而“买一送一”,三文钱买一个包子还送一个“一口酥”,只有平日半个大的馒头美其名曰“一口酥”。一日下来竟能卖三四十笼,入帐过千文。当日,说了半天,萃嫂似懂非懂。最后,在她惊诧的眼神里,懿轻吐了四个字:薄利多销。

      也不是真的薄利。“一口酥”只顶半个馒头,而“包包有礼”的抽奖礼品只是碎布样缝制的鞋垫钱袋,几乎不费成本。还有那逢月三十的“免费品尝”,更只是噱头。一整年有三十的月份寥寥无几。至此,“半里香”的生意自是红火,人来人往竟胜过徐府施济的盛况。

      其实,此番营销,于“半里香”,于萃娘,于懿,不过是营生。都是红尘孤女,她有她的老幼待赡抚,懿有懿的少年盼眷顾。

      掌柜萃娘和伙计肥古每日忙得不亦乐乎,逢人就说“财神显灵”,暗地却把懿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而懿,依旧无悲无喜。只在看见姨父姨母的菊花笑脸时,才心绪舒展。一直被人收留寄予篱下的女子,原来也并非一无用处。

      生意做大了,人手自然不够。乡野间多是无家可归的流民,让萃嫂挑一两个忠厚老实之人以充帮佣,却只包食不包宿。懿冷冷的蹦出一句:“兵荒马乱的时日,给口饱饭足矣,外人终是靠不住。”萃嫂,仍是惊诧难消的定眼看懿。这几日,如斯眼神,她给得太多。“木子,你竟不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她喃喃道。

      “那像什么?”懿促狭的问。
      “倒像是历经沧桑,吃过苦的。”
      懿依旧笑意嫣然。

      从金檐銮殿的皇宫大苑到琉瓦玉壁的侯门深庭,篱落这柴扉栅墙的普通人家。旧时王榭堂前燕,飞如寻常百姓家。难道不是历经沧桑?流离失所,萤萤孑立,天下之大何以为家?难道不苦?

      转首望向别处,掩饰眼底的湿意。此番心境,可与谁诉?本就乱世孤女。纷扰红尘苟且偷生,只为等那少年策马而来,从此隐迹江湖,相濡以沫。

      而今。只等那少年来。

      过了清明是谷雨。过了立夏是小满。每日依旧在那溪畔石滩坐着等……

      红尘紫陌,斜阳暮草,长安道,是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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