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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她的逝去与新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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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洛。
他蓬头垢面,神色憔悴,失神地站在床边,凝视着面前的女孩。
阿洛整个身体浮在了一个泡泡般的容器之中,闭着眼,脸色苍白,身上的伤没有一处愈合处理,血还在,箭还在,只是一切都停在了刺入的那一瞬间。
他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他忍耐着,等待着。
波伊丝的身影缓缓浮现在他身边,看着女孩,半晌,低声道:“别担心,还有救,你动手很快,维持住了生命。”
她本不需经历这些危险。
她只是一个十岁多的孩子,前尘白纸一张,能有什么旧怨上门?都是因为他。
可他自峙魔神,却无能为力。
塞卢西一言不发,只是看着,片刻后,才道:“我以前从来没试探过自己的力量……我一直以为我是魔神,我无所不能……”
“但我救不了她。”他伸手抚上气泡,凑近了看,女孩表情沉静,却死气沉沉。
“我不知道我能怎么救她。”
“破坏、欺骗、伪装……好像都不用学,与生俱来,但拯救,无从学起。”
“或许,这就是魔神吧。”他第一次意识到,魔神与神,或许真的不一样。
他的目光罕见地浮现出怀疑与动摇。
他竟然因为这个女孩而质疑自己的正当性,开始否定自己。
不要这样,塞卢西。她想说,看着阿洛不知生死的脸,却张不开口。
你是无辜的,孩子。她想劝,察觉到罗伯特的气息,却只能叹息。
波伊丝拍了拍他的手臂,站到他前面,认真道:“交给我吧,我会还你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的。”
他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转身,退出了房间,但没有走远,就守在门外。
无人打扰了。
波伊丝走到泡泡旁边,伸手抚上这薄薄的一层泡泡,无形的力量从手掌汇入,细细地查探情况——说不上糟糕,但也并不好。
先试试看。
她闭上双眼,脑海中却亮起无尽星光,是她曾见过的所有人的彩色灵魂,在她虚妄的世界中留下自己独特的印记。
波伊丝只是想,就找到了阿洛。在无尽星河中,一道晃晃悠悠,风中残烛般的灵魂之火苍白到显眼,血腥的力量腐蚀着她的灵魂,从未知的深处抽出自己需要的薪柴,一步步地磨灭着女孩原本充盈的白色灵魂。
是这些力量,在一滴一滴地夺走阿洛的生命。
一片风一样的轻纱浮现,一圈一圈地落到那股血腥之中,与其对抗。她的力量汇聚其中,缠绕其上,如水一样流淌在在伤处,想要修复,却被精灵的箭上所携带的力量击毁。飞溅出来的还有从精灵西西身上抽为力量的不甘与执拗……
罗伯特。
力量如此强大,这么多年,你又经历了什么!
她猛然睁开双眼,已然大汗淋漓。
再去看,阿洛的眉头皱起,咬了一下牙,突然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血在泡泡中缓缓流动,又静止。
白色的灵魂有瞬间的消散,又聚合,连带着她的心一起颤抖。
情况恶化了。
不行。
她收回手,不再犹豫,再度闭上双眼,虔诚地对着圣约尔祈祷。
她呼唤他的名字。
那个人的力量借由她的念头降临。
他那光一般的虚影,抚摸着她的头发,像摸一只宠物,无限爱恋,无限期待,藏着控制。
她说,我想救她。
他说,生死有命。
她垂首,是一个卑微的姿态,声音也柔弱到仿佛垂柳依依,连风都不敢拒绝,充满了可怜之态:她没死,不需要死而复生的奇迹,只需要一点恩赐,一点,神明的恩赐。
他叹息,是一种无奈的举动,动作却不紧不慢,拉锯着,试探着,像一个商人在打量一桩生意,盘算着成本与回报。
他没有回应,只是呼喊她的名字:波伊丝。
波伊丝明白他在叫什么,他在呼唤他的肋骨,那根他为了反抗父神的统治而暗暗升起的心中反骨。
他因为恐惧而亲手抽出肋骨,将反骨丢下神界,却又因为不甘而亲自下凡寻回,将反骨祈愿为一个属于他的女神,女魔神。
她是唯一拥有性别的魔神。
因为她是他的女人,她必须是女人。
但,她心中升起的,是对他的反意。
为什么?凭什么?
但最终,她看着他,缓缓点头,应道:“圣约尔。”
于是他满意地离去,只留下了一整瓶圣水。
能够起死回生的,光明圣水。
波伊丝接住圣水,感觉到他的力量离开了,而塞卢西像石像,在门外一动不动。
她的心中难以平静,但必须按捺,将所有心思放到阿洛上。
她将圣水打开,缓缓倾倒在泡泡中。金色的液体越倒越多,渐渐充斥整个泡泡,将女孩整个躯体包裹。
波伊丝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双手插入了圣水之中,触碰到了那支精灵之箭。
她缓缓握紧,用力一拔,像拔出一根羽毛般轻易。
圣水主动汇入伤口。
治疗已有成效。
……
阿洛做了一个漫长又短暂的梦——漫长是因为那是另一个女孩的全部生命历程,而短暂则是因为那是一个未曾成年就已然消逝的生命。
那个梦中朦胧哭泣的黑发女孩,走在她自己的世界中。
阿洛睁着双眼,困在她的身体中,看着她每走一步,记忆就消散一分,每长大一天,灵魂就虚弱一分。
无形的火焰遍布周围,却感觉不到一丝炙热。
女孩于是懂得了牺牲。
阿洛问她,为什么要救自己。
她一言不发,做自己的事,走自己的路,消磨自己的灵魂,直到化为一片灰烬,从轻轻抱住女孩,低声道:“阿洛,要好好长大啊。”
长大。
这个未曾成年的少女挥之不去的执念,化成一片连绵的乌云,曾经主宰了阿洛的背面与阴影。
好好的。
这个突遭厄运的少女心心念念的未来,变成一片灿烂的阳光照耀阿洛苍白的梦境,带来了五颜六色的快乐。
在一片金色的光芒中,阿洛睁开了双眼,眼泪汹涌而出,怎么也止不住,只是心中却忘记了一切,包括这十年来的虚幻之梦,十年来的无名之愁,十年来的一切不知道、不明白,只剩下完整又独立的阿洛多黎。
少年跪立在她身边,抓着她手边的床单与被子,小心翼翼,想握住,又不敢碰。
她看着床边陌生的少年身影,又凝视身边陌生的女人脸庞,低声道:“我好饿。”
于是少年手忙脚乱地拿出一大堆有的没的,最终被呼出一口气的女人赶去煮粥。
女人问她:“阿洛,你还好吗?”
阿洛困惑地问:“你是谁?”
女人笑了:“我是波伊丝。”
阿洛于是又问:“少年是谁?”
“那是塞卢西,是他的真身。”
阿洛听了,伸手摸额,仔细地想了好久,说:“我是不是死了?”
波伊丝轻轻抚摸她的红发:“别怕,已经没事了。”
阿洛却流出两行清泪,侧身躺,蜷缩起来,像个小兽,呜咽道:“可我觉得我已经死过一回了。”
波伊丝用自己的脸颊去触碰她的额头:“没事了,没事了阿洛,一切都结束了。”
她也点头,哭着道:“对,一切都结束了,结束了,再也没有了。”
好孩子。
女孩哭着睡了过去,但再也梦不见那个黑发的少女了,也再看不见那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了。
那些前世带来的纠葛、惆怅,都烟消云散。
只有阿洛看着空荡荡的梦境,感觉不到自由与解放,只有惶恐不安。
她不知道,她陷入了漫长的噩梦之中,那种空无着落的漂浮让她每一步都在迟疑,每一句话都在疑惑,空与无,虚与幻,主宰了她的现实。
她惶恐地看着自己的手,却觉得这双手无力到陌生,纤瘦到奇怪,于是不言不语,发了疯一般地摩擦自己的手,只想抽长,变大,再黑一点,才是自己的手。可她脑海中根本浮现不出具体的样子,只是惶恐。
少年比她还要沉默,像一个影子,无悲无喜地跟着她。
阿洛睡不着,看到他站在窗台上,什么也不看,只有一股牵挂落在她的身上。
波伊丝交代了塞卢西,又带着她转了一圈房间周围,却发现她始终恍恍惚惚,目光迷离,于是又带她回了住房。
塞卢西注视她的睡颜,发现她憔悴得可怕。
他找上了波伊丝。
女人只是摇头,摇头。
来的突然,又去得突然,仿佛就在某一天,一个月、两个月,或者更短的时期,或者更长的时间,女孩沐浴着阳光醒来,注视着地板上斑驳的光斑,突然笑了,转头对少年说:“塞卢西,我想晒晒太阳。”
少年于是牵着她,走出了大门紧闭的魔神殿。
门外是野蛮生长的丛林,只是与城堡泾渭分明,不敢越雷池一步。
阿洛往前走一步,不知不觉间松开了他的手,少年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走近丛林,仰头,任由阳光把自己照耀地暖烘烘,才转回来,用自己带着余温的手,牵住了少年的手,拉着他往回走。
少年缓缓移动,似乎满不在乎,问:“阿洛,你知道我是什么吗?”
阿洛笑了一下,就像以前:“你是魔神塞卢西。西西说过了。”
那个名字刺痛了他如今敏感的内心,但耐着性子,还想问,却被她摇了摇手。
她微笑,红发仿佛跳跃着阳光:“我们回去吧,塞卢西,外面有点热了。”
他沉默着,握紧了她的手。
——即使知道终将分离,他也希望……
希望……
他无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