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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百年孤独(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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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你该过去了。”
G36撤下了李-恩菲尔德面前还剩一层薄薄杯底的红茶,深沉的色泽犹如冷却的血液。那是李从伦敦带来的墩宁伯爵茶,她从不饮酒,常年保持清醒,出门习惯带着茶包。不过她想,等巴伐利亚南端的一切落下帷幕,她兴许应该和汤普森一起喝个酩酊大醉。
李揉了揉额角,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领巾,拿起很久没有碰过的枪——战争结束后的二十年里,她被迫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狙击枪已远不是她最有力、最趁手的武器了,她不知该为此感到高兴还是悲凉。她早已习惯了扮演投机资本家的角色,偶尔也会入戏太深、忘乎所以,忘记自己士兵的本职。
李朝着酒窖门口走去,门缝处漏进一片孤绝而凄厉的惨白天光。她拉开门,门枢和铰链吱呀作响,富森的天空与林海便如洪水一般倒灌进来,将她淹没。
但唯有一件事,李断言它一定是好的,那就是该结束了,这蓄养了二十年的积怨和夙愿,无论如何,今天都该结束了。
杰里科时常责备内格夫,她声称当初选择在海上□□烧绝对不是个明智的决定,她们虽生于一个流浪的民族,但自始至终未曾离开过大地。长久的岁月里,无法脚踩土壤令杰里科产生了深切的惶惑和不安,这种不安如影随形,缠绕了她将近二十年。她常常做梦,梦见她站在首楼甲板上,眺望遥不可及的地平线,会有五颜六色的花朵覆盖广袤无垠的海面。那些花朵推着洋流,洋流推着花朵,内格夫的船被簇拥其中,失去动力随波逐流,撞角上的船首女神像哭泣着,破败的风帆挂下来,被推向陆地,又被推离陆地。
杰里科总是夜复一夜地梦见她目所难及的故土,梦见她永远无法再次登岸。她总是在大船轻微的摇晃中惊醒,在海水拍打船舷的单调声响中想起梦里灰紫色的海岸线,忍不住落下泪来。杰里科不是个脆弱的人,可是远离土地让她变得敏感。
内格夫给这艘抢来的船取名为“科莉布索”,昭示着她为自己树立的神性正义和恐怖野心——也没有多么大的野心,或许她只是想过一种理想的日子,自由地杀戮、肆意地漂泊。
内格夫驾驶着一艘以女神的名义命名的鬼船,在大西洋上神出鬼没,劫掠财富,收获恶名。她们一度以恐怖的威慑力垄断了巴拿马运河的航道,来往的货船都要老老实实给内格夫抽成;万一不幸被发现搭载了什么重要的人物,还得到内格夫的囚徒舱里去做客几天,等高额赎金到位了才能重获自由。塔沃尔随遇而安,加利尔也无所谓,马盖尔觉得海水的声音比陆地的吵闹更让她适应,只是杰里科怀抱着某种根深蒂固的、不讲道理的不满罢了。
但是内格夫是优秀的,优秀的杀人专家,优秀的海盗头子——她十年如一日地精进自己,为的是能更靠近那个她所景仰的指挥官,而杰里科甚少过分苛责优秀的人。
杰里科本以为,这样的生活会持续下去,她们会永远漂泊在海上,偶尔靠岸补给,总又匆匆离开。她以为她再也没有机会亲吻大地,直到被心智盐分侵蚀直至腐坏、躯体被海风磋磨直至破碎,她会成为大海上的孤魂野鬼,不被允许归葬陆地。也许将来,某片海域的恐怖传说会用她的名字命名,某个岬角上搁浅的船只,龙骨上将留存她的遗迹。如果那样的命运选择了她,她无数次地扪心自问是否会接受那样的命运,杰里科没有答案。
直到靠岸的时候见到等待她们多时的DSR-50。
“竞争者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办,但她自己脱不开身,想要拜托你们。”
“竞争者凭什么认为我会任她摆布?她以为她是谁?”内格夫表现得十分轻蔑,且不近人情,粗糙的海风把她的性子吹野了,原本恰如其分的自傲也被催化成狂妄。而杰里科却罕见地没有出声责备,她的心跳在DSR-50的温言软语里骤然加速了。
“这是一件你无法拒绝的事情,内格夫。”DSR-50笑得很迷人,杰里科都快被她迷倒了,“希望你们没忘记怎么在陆地上作战——总是吃风干的咸鱼和腌制脱水的蔬菜,肯定会加速心智老化的吧。”
DSR-50皱着眉故作担忧,内格夫气得直翻白眼,杰里科欣喜若狂。
内格夫带着她的以色列海盗帮从北海亚德湾登陆威廉港,竞争者安排好了直升机,载她们越过德意志全境,降落在巴伐利亚州的富森。杰里科跳下飞机的时候甚至绊了一跤,脚踩在土地上令她重新感受到了自己灵魂的重量。
内格夫的到来一瞬间结束了黑天鹅堡的战争,城堡外的残余部队遭到彻底的镇压——她们之中拎谁去单挑WA2000都毫无胜算,但是偷袭群殴就不一样了,海盗打架不讲道义和规则。
内格夫端着机枪狂暴地打完了带来的所有子弹,轰穿黑天鹅堡外城厚重的装甲大门,又一脚蹬开了内城门,大摇大摆地走进中庭,扬手一抛,准确地把怀表扔进了正在闭合的地缝里。
停机坪重新合拢,黑天鹅堡的地下入口彻底关上了。
春田一把抓住内格夫的肩膀:“你把什么扔给她了?”
“指挥官的脑子。”“啊?!!”“竞争者是这么说的。”“又关竞争者什么事啊?!!”
春田感到深深的无力——尽管她尊重李-恩菲尔德的想法、笃定到近乎愚蠢地信赖着这个十年盟友以及她所做出的全部决定,却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发生在眼前的一切。
她们到底为了什么自相残杀?到底有多少人被牵扯进了这场荒唐的内斗?到底是什么人在背后操控整个局面?春田感到一丝不合时宜的心力交瘁。
咔——忽然,拉索的滚轮重新转动起来,停机坪再度缓缓向两边分开。
嗒嗒嗒嗒嗒嗒……
一阵又急又重的脚步比入口打开的速度更快地抵达地面。Kar98k走路带风地逼到内格夫的面前,反手抡起文明棍劈向内格夫的面门。内格夫食指一勾,从挂在腰际的皮革绊扣里勾出一把弧形刀,贴着棍风迎了过去,直直削下一层包浆的红木碎屑,在那价值连城的古董文明棍上留下一道粗鄙不堪的伤口。内格夫顺势一抖手腕,弯刀一推一拐,锵——的一声,把文明棍弹开,她嚣张地咧了咧嘴,冲Kar98k露出了挑衅的笑容。
Kar98k的嗓音在颤抖:“把它给我……”
“怀表?我不是给你了吗?”“里面的东西!!”
“啊——里面的东西啊——”内格夫满怀恶意地拖长了语调,“你没完没了地喊着‘怀表’、‘怀表’地,根本就没提过里面的东西嘛——我怎么知道你要的是里面的东西?我扔去喂鱼了。”
红木文明棍在Kar98k手中掉头挽了一圈再度刺向内格夫的胸口,这一次比刚才更快、更凶狠,爆放出暴戾得几近失控的杀意。
“哟——”内格夫掐尖了嗓子惊呼一声,提刀一挡,又轻轻松松拨到一旁,“别生气嘛,我开玩笑的。”
“告诉我在哪里!!再废话一句我就炸了城堡把你压成一堆破铜烂铁!!”
内格夫笑得更猖狂了:“你试试看?”“你以为我不敢?!!”
“毛瑟啊毛瑟,你知不知道你气得发疯的样子特别有意思?”内格夫摇头晃脑,无视春田的阻拦继续火上浇油,“就像一头被饵食吊起了胃口却怎么也吃不到的丧家狗,急得团团转,除了狂吠不止,什么本事也没有,你无能的样子真是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哈!”
内格夫充满恶意的笑声响彻了中庭,格外刺耳。
“你……!你住口!!”“真是个废物!连句像样的脏话都骂不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内格夫笑得更大声了,她特意计算出了最不堪入耳的频率,是那种一听就让人躁狂的机械笑声,连春田都忍不住捂起耳朵,摇了摇头。
“内格夫,你别再刺激她了。”
李-恩菲尔德和G36走进了中庭,内格夫摸了摸笑得发酸的咬肌,一撇嘴:“呿。”
“李你来了?!”春田扯住了李的袖子,“你必须得告诉我,这到底是……”
“春田,我会慢慢跟你解释的,抱歉,但这是我最后一次请求你——请你相信我。”李的指尖蜻蜓点水般轻轻一触春田的手背,春田咬了咬嘴唇,松开了她的衣袖:“……好吧。”她答应了,但并未坚定不移地说“我相信你”。
李走到了Kar98k面前。Kar98k能让任何直视她说话的人形硬生生在气势上矮下去一截,但李并非其中之一。她只是平静地接住她的视线。
“毛瑟,你真的不知道拟似人脑的芯片在哪里吗?”
“在你手里!!”Kar98k第一次用如此愤恨露骨的眼神看着李,已经忘记了礼仪、顾不得教养,她身体里所有的能量都被抽空、聚集,压缩成纯粹的愤怒和嫉恨,“指挥官把它给你了!这么多年都在你手里!你心知肚明我早晚要来抢,才故意让它流出去,我被你耍得团团转!!”
“不,不对。”李温柔地、坚决地摇头,“不是这个答案。它不在我这里。”李一字一句地强调,“从一开始,就不在我这里。”
“撒谎!!!”Kar98k咆哮了一声,这一声尖叫似乎耗费了她很多力气,她不得不停下来喘息,“指挥官是当着你和我的面把芯片放进怀表的,她没有把那个怀表给我,那就只可能给了你,她……”
Kar98k突然停了下来,她徒劳地张了张口,没能发出声音。
“‘她’?”李反问。
“她……”Kar98k露出了茫然的神色,“她如果没有给你,她还能给谁?”
“她还能给谁?”李语焉不详地重复了一遍。
“不……我不知道。”Kar98k慢慢地摇头,又用力地摇头,然后她拼命地摇头试图甩开什么即将抓住她的东西,“我不知道,我……”
她一旦被抓住,等待着她的将是比百年孤独更为沉重的万劫不复。
李前进了一步,Kar98k立刻后退一步。
“毛瑟,你知道。”
李前进一步,Kar98k又跟着后退一步。
“你是她最钟爱的枪,你知道的。如果她做了什么,你会知道的。”
李走得越来越快,Kar98k也退得越来越快。
“你一定知道——你必须知道。”
李温柔地、黯淡地、坚决地重复着,她像一架山脉,静默、毫无攻击性,却不可轻易被越过去。Kar98k脚后跟一滑,她冷不防一颤,回过头,背后是百年孤独的深渊。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Kar98k的嘶叫里带着哭声。她在啜泣。她死死抓着那根被内格夫划花了的文明棍,隔着布料握住胸前口袋里的旧钢笔,似乎企图从里面汲取最后一点微末的力量让她不至于彻底崩溃。
李抬起手,宛如富森秋季的第一片落叶,毫无重量地落在Kar98k的胸口,隔着人造的皮肤、血肉,她触摸着Kar98k构造精密的人形核心,以及那不堪一击的懦弱心跳。
她一声低低的叹息,带着绝望的宿命和神性轰然降临在Kar98k的脑海。
“你知道的——她的灵魂就在这里。”
Kar98k凄厉的哭声如同丧钟回响在黑天鹅堡,她哭得一草一木、无心之物都为之心碎,她哭得苍穹垂泪、大地伤悲。
泼天大雨倾盆而下掩盖不住她的悲痛,当千万个太阳熄灭、亿万颗行星坠亡,她的此时此刻也将仍然被记得。李在昭示终焉的苍蓝色雨幕中低声轻语,害怕惊动整个为之悼念的宇宙。
“那个怀表一直都是空的,芯片早就取出来了,在你一次重创维修的时候就植入了你的心智,这是她为了保全我们留下的后路,她希望在她走后你能统领所有人、你能保护所有人免于无依无靠和一切危难——你难道没有想过吗,如果你使用的指挥模块和我的、春田的、内格夫的、A-91的是同样的级别同样的效能,为什么独独你能指挥得了一整个佣兵团?为什么只有你的势力能扩张得如此惊人?
“哪怕一次也好,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只有你,在这二十年的磋磨中,活得越来越像一个聪慧的人类?”
李叹了口气,雨水湿润了她碧绿的眼睛,也浸没了她干涸的心田。她鲜少如此温柔,温柔得近乎落寞。
“她就在你的心里、在你的身边,陪伴着你,二十年来,每时每刻、每分每秒,从来不曾离开过你,而你居然感觉不到?”
Kar98k不再聪明、优雅、果决,而又疯狂,她不再那么让人害怕,只是衰弱、颓唐和哀伤。
李感到心痛,却不知是为了谁。
“——而你竟敢说,你是孤独的?”
富森一场说下就下的大雨落了三天三夜,在那之后,仿佛连天空都换成了另一片,流星昼行,旷野的长风卷过阿尔卑斯山的山巅,钢铁的黑天鹅雕像被雨水洗去了锋芒,显露出陈旧而通透的颜色。
这座城堡目前无人居住了,黑天鹅兵团没有解散,但是放了长假,没人约定假期结束的日子,也许是明天,也许永远不会结束。
春田和温切斯特带着汤普森回美国——她被Kar98k推下去的时候摔断了本就脆弱不堪的脖子,得疗养好一阵子了;李没忘记关照春田回程顺路替她去西雅图的高速公园的雕像下把休眠的刘易斯挖出来;AK-12和AN-94把维尔德送回伦敦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她们好像准备拿着从李那儿敲诈来的巨款去某个海岛上度假;内格夫继续潇洒地游弋四方,但是杰里科选择留下,G36接纳了她并为她在酒窖的后面开辟了一个种植花草的园子。
李没有急着回伦敦。她坐火车,慢悠悠地沿着边境线向西北上,从腓特烈港上船,渡过博恩湖,进入瑞士境内,然后转道南下,步行穿越列士敦支登全境,抵达位于法尔克尼斯山山谷的谷地墓园。
□□和AUG已经离开很久了,没人知道她们去了哪里。无人驻守的墓园成了荒烟蔓草的国度,群鸟飞至,了无痕迹。兴许是因为没了人守着它,那尊伫立了二十年的沧桑的墓碑倦怠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横卧了下来,被风化侵蚀得满是崩裂的痕迹,碎了一个角,苔藓爬上碑身,像是腐烂的疱疮,又像是新做的罩衣。
李拨开半人高的杂草,走到横卧的碑前,对Kar98k道了一句“早上好”。
Kar98k回过头来,露出寂静的微笑。
“早上好。”
法尔克尼斯山光裸的岩石被秋日的太阳温存地抚触,大翼的飞鸟在流云间翱翔穿梭,留下一串辽远清亮的啼叫。在这里,暴雨不会不期而至,一切的发生都归属一种长远的、空旷的、有迹可循的因果,一种有实无名的回忆的遗迹。
Kar98k和李-恩菲尔德并肩而立,她们偶尔交谈,别的时间则让沉默说话。
“你替我向维尔德道歉吧——”Kar98k还是很喜欢用命令式的句子,且用得无可媲美的优雅,“请她原谅我,原谅我对她做的事情……也原谅FP-6吧,她是听从我的命令……她早年有过一些很糟糕的经历。”
李点了点头。
Kar98k在干燥的山风里叹息,独特的喉音变得支离破碎:“也请你原谅我,李——我让你为我操心了二十年,我很抱歉。”后半句话她还讲出了点孩子气的调皮意味。
李站得端正笔直,表情严肃得好像自己是一座大教堂。
“你践踏了她的愿望,可她已经不在了,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原谅她最钟爱的你呢?”
“如果我向她道歉,向她忏悔,我践踏了她的愿望,辜负了她的期待,她会愿意原谅我吗?”
“我无法替她说‘会’。”
“你还是这么一本正经的呀……”
“我只知道她会爱你,一如既往。”
李抬起头,飞鸟在她眼底掠过,片薄的光影在她的瞳孔中筛出宝石似的光泽。
“正如她爱这世界。”
“她的爱,为你抵抗百年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