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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迟到的真相(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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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阻止?”
如果说之前的话仅仅是令路海澜感到不愉快以及困惑,那么法兰最后这句话,才是真正让他无法再保持表面上的平静。
原因很简单,想要让提恩贤者无法亲口说出继任者的名字,方法只有一个。所以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两个字——弑师。
法兰对提恩贤者,他的老师的敬爱之情并非虚假,路海澜当然清楚这一点,对于在教导他时动辄就把‘我的老师当初如何如何’搬出来的法兰,如果连那样的话语都是骗人的,那么一直以来,被对方所教导的路海澜就是在谎言中成长的了。
“为了得到贤者的位子……你连自己的老师也要杀死吗?”
法兰坦然承认道:“对,从结果上讲,我也是杀死老师的凶手。”
“……也?”
路海澜没有漏过他的用词,不确信地重复道,脑中突然毫无预兆地冒出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无法消除,他沉默看向法兰,心里有股不祥的预感——
“三十年前,远征军在迷乱星域发现了一颗小行星。探测器显示星球上蕴藏着丰富的矿产资源,有着良好的大气环境,却没有任何生命迹象存在。可实际这颗星球上有着一种十分特殊的病毒,登陆到星球表面的探索队伍将这种病毒带回了飞船,结果就是导致了整艘飞船的毁灭。”
法兰突然开始讲故事,他一向喜欢用这种方式来给路海澜授课,而他所讲述的故事,从来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十二年前,远征军打捞到了这艘飞船遗留下的影像信息,从而获悉了这颗小行星的存在,并将它命名为第三四三号死星。帝国科学院对这份影像很感兴趣,组织了一支科学探索队,在远征军的协助下前往迷乱星域搜寻这颗小行星。”
“耗时九年,最终,他们带回了一小瓶病毒样品。”
十二减九,等于三。路海澜已经隐隐知道法兰想说的是什么,同时更印证了自己刚才的预感。
“三年前,您的父皇,皇帝陛下路楚行,让我的老师,也是他的老师,贤者提恩,感染上了这种病毒。”
………………
八年前,皇后李鲤病逝后,她所居住的水天宫就被封禁,任何人不得擅入。这座宫殿曾是羽文帝为其爱女,青羽公主所专门改建,内里采用了大量的无重力结构,并且在寝宫中制造了一张巨大的‘云床’,据说只是因为公主的一句戏言,说想要睡在云朵上。
然而羽文帝的万般宠爱,也没能挽留住青羽公主脆弱的生命,她在十四岁那年夭折,十年后,当今陛下路楚行继位,将这座宫殿重新翻修改建,更名为水天宫,赐予了皇后李鲤。
封禁已久的宫殿中寂静无声,一道身影伫立于高悬的云床之下,仰起头,就像曾经的无数次那样,徒劳而无望地等待着……等待着,会有神情慵懒的少女,从云朵中钻出脑袋。
他永远也等不到她了。
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八年了。他曾经以为,这种痛苦会随着时间逐渐淡化,但事实恰恰相反,时间过得越久,这痛楚就越清晰,也越发真实。
他像是在从一个无法重现的美梦中醒来,越清醒,便越痛苦。
“提恩死了,我杀了他。”
他自言自语道。
“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想过,如果当初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怎么选。”
话音在空旷的宫殿中回响,帝国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像个弄丢了心爱之物的孩子,茫然而失落地低下头,注视着自己空无一物的双手。
人这种生物,并不是得到的越多,就会越感到满足。就好像此时此刻,他明明坐拥整个帝国,却依然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
实验室中突然响起了通讯请求的铃音,路海澜看了看法兰,后者拿起被放在面碗旁的通讯器,当着路海澜的面接通了通讯。
“嗯……我知道了,我会准时到的。”
他放下通讯器,没对路海澜解释什么,而是继续刚才的话题道:“皇帝陛下本来是想在当时就杀死我的老师,但三年前,白皇妃的死打乱了他的计划。在那时的局面下,如果我的老师突然猝死,光明会毫无疑问会立刻掀出他夺位时的把柄,对他进行反击,而北疆白家则大有可能借机举起反旗。”
路海澜想起白皇妃的死,眼神黯了黯,她的死牵扯了太多人,太多事情,然而对他来说,那更像是一个终结,他所曾经拥有过的,平静而幸福的日子,在那一天,彻底地结束了。
“所以皇帝陛下,选择了拥有相同致死性,潜伏周期更长的变种病毒。”法兰用平静的语气讲述道,“他一边着手打压白家,一边耐心等待我的老师死去,如今他已经坐稳了皇帝的位子,光明会手上的把柄也无法再对他造成多大的威胁。可想而知,等我的老师死了,他就会对光明会展开不遗余力的打击。”
拐点,在数学上,拐点又被称为反曲点,一段向上或向下的曲线会在这一点改变原本的延伸方向。而这个词也经常被应用于对过去历史的记载,也即是所谓历史的拐点。
这不是偶然。
长久以来,延续在路氏皇族与光明会之间,不为人知而又影响深远的争斗,终究会随着时间与时代的发展分出胜负,划上终止符。一方面试图制约皇权,另一方面又在维护帝制的光明会,从天然就是不利的一方,他们所占据的知识与技术上的优势条件,也在帝国的不断发展中逐渐被抵消。而和平的外界环境,人类社会文明的不断丰富与多样化,也使得信仰在人们生活中的比重日益降低。
路海澜看向法兰。
“你想成为贤者,从我父皇手中,拯救光明会?”他问。
法兰笑着摇了摇头。
“那是老师的愿望,不是我的。殿下,你,我,我的老师,皇帝陛下,路梵……我们所有人,都有着自身存在的意义,都是这时代洪流中的一分子。无论这时代终将流向何方,我们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向着属于自己的方向前进。”
“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想要一样东西。”法兰回答道,“只有成为贤者,才能得到的东西。”
路海澜微微眯起眼,问:“是什么?”
法兰抬起手,灰白的指骨平张在眼前,里面空无一物,他凝视着自己的手掌,缓缓开口道。
“我想要的,是光明塔的秘密。”
“不仅是我,皇帝陛下对它也是势在必得。为了得到光明塔的秘密,他选择与路梵交易,将光明塔的秘密,作为支持路梵成为贤者的代价。所以一直以来,我真正的敌人,其实是您的父皇。”
路海澜一瞬间想明白了很多事,有很多话想说,但沉默了一会,他最终开口问:“为什么要告诉我?”
法兰此前的隐瞒和欺骗都有了充分的理由,如果是在与皇帝陛下为敌,那么呆在路海澜身边才是最危险的。朱岩、韦恩度,这别宫中的所有人,都是皇帝陛下的耳目,而路海澜,终究是皇帝陛下的儿子。
法兰看着路海澜,没有回答。小时候,母亲总是骗他说要与他做游戏,让他躲进橱柜里,闭上眼睛,捂住耳朵,无论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这样的话,她就会奖励他糖果吃。所以父亲酗酒错手杀了母亲那天,他也是像往常一样躲在橱柜里,直到第二天邻居报了警,治安官才将他从橱柜里找出来。
他们说母亲被父亲捅了两刀,失血过多而休克,如果及时报警抢救的话,本来是不用死的。
他不该相信母亲的谎言,长大后,他变得难以相信他人,因为哪怕是善意的谎言,也会铸就无可挽回的错误。比起相信他人,他更相信自身的判断,也习惯了依靠自己去解决问题,更学会了使用谎言去达成自己的目的。
“有的时候我真心觉得,命运实在太不可思议。”
八年前,他来到别宫,成为了路海澜的老师。在那个时候,他根本没有预料到,就是眼前这个年仅六岁的孩子,竟然会如此之深地影响了他的人生。
路海澜就像是一面镜子,他教给他的东西都会无比清晰地映在上面,又照射回他自己身上。他对他的期待,又变成了对自己的期待,他对他的要求,又变成了对自己的要求。
连他教给他的光明,也被十倍百倍的反射回来,反过来点亮了他自己心中的火种。
“托您的福,我成了个很好的老师。”
法兰发自内心地,露出了真诚的笑容,反问道——
“相信自己的学生,还需要什么理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