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恋》张德众

1、第一章 不白之冤

　　1.
　　一九三九年平安夜早晨，战争阴霾笼罩下的华沙，突如其来的寒流使气温骤然下降，凛冽的寒风像猛兽一样咆哮着，鹅毛般的大雪在空中纷纷扬扬地下着，落在地面上，给整个大地铺上了一条厚厚的白地毯，灰蒙蒙的天空中几乎看不到一丝一缕的阳光。
　　在火车站狭小的月台上，成千上万老老少少扛着大包小包，争先恐后地挤上停靠在那里的一列火车，乱作一团。在他们当中，有拄着拐棍步履艰难的老人，有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有怀抱着婴儿的妇女，所有人胳膊上都佩戴着一个白色的臂章，上面绣着一个由两个天蓝色三角形相交组成的六角星。
　　身穿灰色的党卫军制服、背着冲锋枪的德军士兵靠墙站成一排，维持着秩序。为首的是一名盖世太保，他嘴里喊着：“动作快点，犹太猪！”
　　在人群的最后，站着一位亭亭玉立、金发碧眼的年轻姑娘，她长着天使一般清秀的面颊，一双楚楚动人的蓝眼睛看上去是那么聪慧和忧郁，一顶深灰色棉帽子盖着她那一头飘逸的、迷人的金色长发。她没有化妆，没有佩戴任何饰物，身上穿得也比较朴素，围脖看上去也有些破旧，在瑟瑟的寒风中，她显得那么娇小、孱弱，但尽管这样，依然能展示出自己的妩媚。她手里只拎了一个旅行包，看上去很轻，估计也就是一些换洗衣服什么的。
　　她看到这么拥挤，心里感到厌烦，所以站到了后面，想等别人都上去以后自己再上。那个盖世太保冲她大喊大叫：“还磨蹭什么，你这个傻瓜？！快点儿！”
　　她装作没听见，还是等别人都上去以后才上了火车。她身子还没站稳，就听见身后那个盖世太保又在嚷嚷：“小崽子，怎么还不上车？！”
　　姑娘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年轻妇女带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子。“对不起长官，我孩子实在憋不住了。”
　　“你没看见马上就要发车了吗？快上去！”
　　“长官，我让他就在这儿尿吧。”妇女说着，赶忙解开小男孩的裤子，露出小鸡鸡，他的□□很短小，显然是经过割礼的。
　　“你这小杂种，怎么往我裤子上撒尿？！”
　　小男孩调皮地笑着，不料，那个盖世太保穷凶极恶地拔出手枪，对准孩子的脑袋，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就扣动了扳机，随着“啪”的一声枪响，孩子当即倒在了血泊中。
　　姑娘看到这惨不忍睹的一幕，看到了鲜血，顿时感觉到恶心得要吐，她用右手在胸口上划了一个“十”字，然后捂住嘴，耳边听见那个失去自己孩子的年轻妇女歇斯底里的大叫声：“我的孩子！哦，不！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打死我的孩子？为什么？！你这个恶魔！你还我孩子！”
　　接着，又是“啪”的一声，姑娘抬头一看，只见那个妇女也倒在了雪地上。
　　“把尸体抬走！快！”盖世太保招呼几名士兵过来。
　　“唉！”坐在车厢门附近的一位体态丰满的中年妇女叹了口气，一边在胸口上划“十”字，一边小声嘟哝着，“作孽呀！这帮畜牲！弥赛亚，快来拯救那对可怜的母子吧！”
　　德国士兵把车厢门全部关上，扣上门闩，火车启动了。
　　姑娘抬眼一看，车厢里挤满了人，这是连一个座位都没有的闷罐火车，大家只好把包袱垫在冰凉的地板上席地而坐。光线十分昏暗，仅有的几扇窗户只能透进一点阳光，更何况本来就有雾，所以车里车外能见度都很差。车厢里人太多，而且又不通风，简直让人透不过气来，刚才那对母子惨死的一幕还萦绕在姑娘的脑海中，使她感到更加恶心，她忍不住张开嘴要吐。
　　“你怎么了，姑娘？”刚才那位中年妇女关切地问她，“你先坐下，来，坐我这儿。”说着，她挪了挪身子，腾开一点儿地方，然后伸出手，把姑娘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姑娘挨着中年妇女坐在厚厚的包袱上，刚感觉稍微舒坦一点，可没过多会儿，又回想起刚才那个孩子头部被子弹打穿、鲜血飞溅时的样子，那位年轻的母亲痛苦的表情，顿时又感到一阵恶心。
　　中年妇女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她。她摆了摆手，拍了拍胸脯，说：“谢谢您，夫人，最近老是这样，恶心、干呕。”
　　“你不会是怀孕了吧？”
　　姑娘听罢，心里咯噔一下，脸“刷”的一下红了，紧接着，她那双细长的柳叶眉紧锁了起来，眼神变得更加忧郁。
　　“是的，你这就是怀孕的症状。”
　　一颗晶莹的泪珠从姑娘那双楚楚动人的蓝眼睛里滚落下来。
　　“怎么，要做妈妈了，你好像并不高兴？唉！”中年妇女叹了口气，说，“姑娘，你不要着急，都会好起来的。来，先喝点水吧。”说着，她拣起身边的包袱，拉开拉锁，掏出一个用一张旧报纸包着的水壶，解开报纸，递给那位姑娘。
　　“不，谢谢。”
　　“喝吧，水还温和的，路还远着呐！喝点水就不会感到恶心了。”
　　姑娘接过中年妇女手中的水壶，打开盖子，喝了几口。
　　中年妇女在不经意间看见那张旧报纸上登着一副照片，上面有个年轻貌美的姑娘，怎么看上去这么像自己身边的这个女孩，于是就问她：“你看，这个女孩怎么跟你长得这么像？哎呀，简直一模一样！”
　　车厢门上露着个大窟窿，所以依稀还能看清报纸上的字。
　　“你叫什么名字，姑娘？”
　　“海伦娜奥本海默。”
　　“哎？这不就是你吗？”中年妇女仔细打量着这个姑娘，“你是棋后？”
　　姑娘一看，原来那张旧报纸上刊登着一条报道，标题是“犹太女棋手击败卫冕棋后，成功加冕。”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下面的内容是：“1939年7月8日晚，世界棋后挑战赛于德国首都柏林的利茨塔尔顿饭店落下帷幕，名不见经传的年仅21岁的波兰犹太女棋手海伦娜奥本海默在最后一局执黑击败德国卫冕棋后吕迪娅冯普林茨，从而以总分8.5比7.5的优势摘取棋后桂冠。”
　　“哦！我的上帝啊！原来你是我们的女英雄啊！”中年妇女这一嗓子引来了周围的旅客赞许的目光。
　　海伦娜的眼神流露出一丝灿烂的、迷人的微笑，可是不一会儿，这一丝微笑又被忧郁的目光取而代之。
　　车轮在不停地转动，火车在迷雾中驶向远方。
　　海伦娜的思绪伴随着令人昏昏欲睡的车轮声回到了几个月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