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连璧合》清欢慢

4、更衣

　　却说东跨院失火之事闹的甚大，孙昌曦回来后可是吓坏了，且认定了那边风水不好，即刻便重金买了东临一座空置宅院，准备建别院给孙合璧住。
　　而他听闻那日危急时刻，是李连朱冒险冲入火场救出了儿子，当即将他提拔成了一把手，并将各处库房钥匙和一应账册全都交付与他。

　　这样一来，李连朱理所当然就要全程监督别院的修葺事宜。
　　而孙合璧因为那场大火受了惊，竟然一病不起，终于恢复已是数月之后。
　　“公子，今儿精神看上去不错呀！”桃符和祥瑞在旁边小心翼翼的侍候着。
　　孙合璧从拔步牙床上撑坐起来，觉得似乎没有前些日子那般晕眩了，可胸中依旧有些窒闷，因连日汤药不断，所以口中发苦，甚是难受。
　　洗漱过后，似乎好了几分。

　　“外面天气如何？”他倚在床柱上问，神色间似有憧憬。
　　祥瑞忙回话道：“这会儿倒是艳阳高照，但时有乌云飘过，少不得哪时候就变天了。”
　　说话间桃符从外面进来了，喜笑颜开道：“别院那边快落成了，公子不过去看看吗？李管家可都照您画的图纸让工匠们置办的。”
　　孙合璧不由精神一振，道：“那李管家与我有救命之恩，上次屋中晦暗，匆匆见了一面也未看清他模样。这会儿他可在别院？若在的话我正好过去叙叙话。”
　　“在呢，”书童们难得见他对什么事如此上心，两人异口同声道：“李管家这几天都在那边盯着。”

　　孙合璧便忙着更衣，让人备了肩舆出门。
　　六月精阳，正是炎热之时，李连朱在艳阳下站的久了，觉得头顶似乎都快烧起来了，忙走到檐下，去看门廊旁雕花的木匠干活。
　　“刘师傅这手艺好精致，”他抹了把汗赞道，“将来大公子看了，赏钱肯定少不了。”
　　“哈哈哈，多谢李管家夸赞，”木匠一边转换着手中的凿子和刻刀，一边恭维道：“我们这都一把年纪了，全靠这点手艺吃饭，哪比的李管家年少有为啊？”
　　李连朱忙道：“我不过就是个下人，承蒙主人抬爱，师父青睐，平常管一些琐碎杂事而已，哪里谈得上年少有为？”

　　“您可别过谦了，”木匠道：“犬子如今也这般年岁，却还在护城河上做苦力呢，虽说早定下了一门亲，可这聘礼还没攒够，唉！”
　　李连朱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又听那木匠感慨道：“看来还是要识文断字呀，对了，李管家可是自幼入的学堂？”

　　李连朱苦笑道：“哪里啊，都是穷苦人家出身，上不起学堂的。好在家父认得几个字也有些见地，颇得里正赏识，常被唤去帮忙，一年下来吃穿用度勉强够了，闲暇时还能教我们兄妹一些算学和文字，运气好的时候也能跟里正家的哥哥们到私塾听先生讲学。”
　　“原来如此啊，”木匠了然，感叹道：“如今令尊也该是享福了吧！”

　　李连朱神情有些凄然，叹了口气道：“当年京城地震后闹瘟疫，城外各村死了不少人，家父和……小妹不幸也在其中，算起来已近十年了。”
　　木匠甚是尴尬，慌忙道歉，平素听人说这李管家孤高冷傲不苟言笑，然而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却觉得甚是平易近人，看来传言也不可尽信。

　　李连朱平时很少和人说起家事，可今日不知为何，看到烈日炎炎下汗流浃背的中年木匠，莫名的想起了幼时刻木珠为他们做算盘的亡父，心头感慨，不由得便多说了几句。

　　“李管家、李管家，大公子来了。”不远处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就见一个仆役颈间搭着条汗巾，拎了桶水一颠一颠的过来了。
　　李连朱微微一惊，忙转身吩咐道：“大伙儿先停一下，跟我出去迎接大公子吧！”
　　于是各处的木匠花匠们都停下手头活计，匆匆围拢过来，跟着他往大门外走去。

　　孙合璧坐在颤颤巍巍的肩舆上，一手搁在额上遮着艳阳，身子微微靠在椅背上，道边的树梢上蝉声不止，令人无端心生焦躁，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不多时就到了门口，他睁开眼睛，看到台阶前站着一群人在迎候，为首一个少年约莫十七八岁，长身玉立，英姿勃发，虽然衣着朴素，面色黑黄，但却是鹤立鸡群，让人眼前一亮。
　　众人见礼毕，李连朱撑起一把伞，躬身过来给他举过头顶，微垂着眼睛道：“外面热，大公子快些请进！”

　　孙合璧抬手，两名轿夫便抬着他跨进了门槛。
　　肩舆在檐下的阴凉处放下，李连朱收起伞搁在了一边。
　　院中休整的差不多了，孙合璧颇为满意，命工匠们继续去忙，只留李连朱陪侍在侧。
　　李连朱先是有些尴尬，继而想到了什么，忙展开袖中卷轴一一向他汇报进程，又拿出一截短短的炭笔将他要修改的地方随手标注。
　　孙合璧微仰着头望着他，见那少年下颌俊秀、睫毛纤长，若非面带病容神情冷峻，竟是分外好看。
　　边上的桃符和祥瑞一边打着扇子，一边好奇的望着自家公子瞅着人李管家出神，脸上都有些困惑，不由得面面相觑。

　　李连朱却似不觉，依旧气定神闲的写写画画，末了又于他核对一番，这才躬下身道：“那就按这个布置吧，大公子若还有改动之处，就让人过来说一声。”
　　孙合璧摆手道：“无须再改动，就这么定了。你算一算多出多少开支，从我的月例中扣吧！”
　　李连朱点了点头，将卷轴纳入袖中，反手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酸枣木算盘，噼里啪啦拨弄了一会儿，道：“各项用料加工钱一共多出一百九十七贯钱。”
　　孙合璧点了点头，对旁边的书童道：“记下来。”
　　两人忙应声道：“是！”

　　说话间，忽有一阵狂风席卷而来，靠在旁边门柱上的油纸伞应声而倒。
　　李连朱忙转身去扶，还不等他直起腰就听见天空滚过几个闷雷，顿时阴云密布，眼看着是要变天。
　　院子里忙活的工匠纷纷收起工具往檐下躲去，这个时节都是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工匠们要干活自然走不开，但孙合璧既然已经看过了，就没必要留在这里，便想趁着下雨前回去，反正孙宅就在隔壁，便命人起轿。

　　谁承想还没走出院子，便有雨点噼里啪啦砸落下来。
　　那肩舆只是方便行走，并无伞盖，自然不能遮风挡雨。
　　李连朱忙赶过去将手中油纸伞递给旁边一名书童，书童却一脸窘迫道：“还是烦劳李管家送大公子一程吧，我们……我们有点够不到。”
　　这俩书童不过十四五岁，身量未长成，比李连朱矮了一个半头，平素跟着也就是抱个轻便物品之类，要说举伞还真不行。
　　李连朱无奈，只得替孙合璧举着伞，一路小跑往孙宅去了。

　　雨声越来越大，刚进大门就淋了个落汤鸡。
　　韩先生站在帐房门口看到他们进来了，忙扬声道：“仔细脚下滑，可别跌了……”
　　等送到东厢外的时候，李连朱浑身都湿透了，幸好他平日里跟着护院学拳脚功夫锻炼的不错，否则这一路光举伞怕是连手臂都酸了吧！
　　眼看着孙合璧被接到了廊子，这才喘了口气，抹着脸上的雨水躬身道：“公子好生保重，小的先告退了。”
　　可那孙合璧却抬手阻拦，道：“这会儿雨势正紧，你这衣服头脸俱被淋湿，跑回去更衣还得一刻钟，受凉了怎么办？进来吧，在这边擦一擦，待雨停了再走不迟。”
　　他话音刚落，两名书童已经探身过来将李连朱扯进了檐下。

　　桃符进去侍候孙合璧沐浴更衣，祥瑞便将李连朱带到一边的耳房，端来一盆热水，又拿来几条汗巾让他先擦一擦头发，等一会儿雨小了就去住处给他拿衣服。
　　李连朱推脱不过，只得由着他去了。
　　那边孙合璧匆匆擦洗更衣后，拄着拐杖到了中厅坐下，让桃符去吩咐厨房煮些驱寒气的热汤，他自己在中厅坐了会儿，就见祥瑞搓着手进来了，回话说雨小了，他去给李管家拿来了要换的衣服，可他死活不肯换……

　　孙合璧想着方才艳阳之下必定出了一身汗，再被大雨淋了一通，浑身定然黏腻难受，肯定要沐浴过才能换衣服，便道：“你去传话，让那边把热水烧上，等他一会儿回去洗一洗再换也不迟。”
　　桃符领命，匆匆出去了。
　　孙合璧扶着椅子缓缓起身，架起拐杖正欲到那边耳房去，却听到帘后传来脚步声，就见李连朱抱了一叠衣袍低着头走了进来，行了个礼道：“已经叨扰半天了，这会雨小了，小人还是先回去吧！”
　　“何来叨扰之说？那会儿多亏你不辞辛苦为我撑伞。”孙合璧缓缓坐下道。

　　“那是小人分内之事，不辛苦。”李连朱垂着头道。
　　此刻外面慢慢放晴，斜光穿过雕窗洒进中厅，映的那少年面如冠玉，唇色水嫩，眸中似有彩光流转。
　　他虽低垂着头，但孙合璧是坐着的，所以恰好将一切尽收眼底，心头竟是蓦地一动。
　　又想起平日里他脸色蜡黄似有病容，如今看来应该是刻意伪装的，一时间更加好奇，却因无意撞破了别人的秘密有些过意不去，心绪便更加杂乱。
　　“大公子，那小人先告退了。”见他神情古怪，半晌不语，李连朱便出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