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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李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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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合璧猜想此间必有隐情,忙倒了杯酒奉上,“老人家别跟他一般见识,这孩子年纪小见识浅薄,哪知道多少人情世故?这会儿雨下个不停,也都无法动身,不如喝几杯酒说说闲话解闷。您看如何?”
老庄客喝了酒,陈年往事涌上心头,话便慢慢多了起来。
“这得从几十年前说起了,当年有个外地来的李姓书生上京应考,结果年年名落孙山,后来花光了盘缠,变卖了随身家当,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始终不见出息,便遭到同乡耻笑,只得出来在城外赁屋而住。”
“我们这村子偏僻,离城里远,往年赶考的书生也都来的少,房金自然低。那李姓书生便寻了过来,后来经里正介绍,在钱大户家的院子里给找了间偏房,每月不过两贯钱,还管伙食。听说那书生模样周正,见多识广,心肠也好,为人又勤快,跑几十里进城摆摊卖字,回来时还顺带替村里人捎带买些需要的物事。”
“这个老钱家的二儿媳妇寡居多年,平日里带着俩婆子负责一家老小的伙食,经常拜托书生捎些食材佐料的。一来二去这心思就活络起来,再经婆子们一撺掇,就算原本没什么也都心里有鬼了。俺们乡下没那么多讲究,况且本朝妇人也不兴一辈子守节。而且她那公婆都明事理,想着二儿子过世的早,媳妇一人拉扯大两孩子不容易,如今孩子们也都不小了,该让她松缓松缓。于是着人去撮合,虽然寡妇比那书生年长几岁,但若是他肯上门,就给他们一座单独的偏院住,这简直天大的好事,谁承想书生竟然不同意。”
“不同意?因为寡妇不好看吗?”祥瑞瞪着眼睛,好奇的问道。
“不是不同意娶寡妇,是不同意上门。他说既然外面都在议论这件事了,显然是因他坏了人家的名声,若不结亲的话有违道义,况且嫂子平日对他颇有照顾,自己年岁也不小了,该成家了。可是他不愿改姓,宁可不要钱家的院子。”老庄客道。
“这人倒是有点意思!”孙合璧若有所思道。
“最后的结果就是俩人搬出了钱家,去给村西的胡大户看果园。寡妇那俩儿女不愿跟着娘改嫁,就都在钱家长着。”
“原想着一个文弱书生哪里放得下身段干那脏活累活?谁承想他撂下书本胆识耐心一点也不输村汉。无论是浇水、施肥、除草、摘果子那都干的极好。主家很是满意,慢慢就给夫妻俩涨了佣金。也是好事成双,没过几年他们有了个儿子,那儿子自幼聪明伶俐,且生的白净俊秀,跟着他爹读书明理,文质彬彬的,很讨人喜欢,才十来岁就吸引了全村小丫头的目光。但他继承了老父遗愿,发誓要考取功名,家里攒的银钱都给他请先生置笔墨了,结果一年年下来还是不见成效。”
孙合璧不由得叹了口气,神情有些萧索。
“后来呀,这孩子就抑郁成疾,身体越来越差。那时候他老爹已经过世了,就剩下个老娘,给他做主求娶邻村磨豆腐的老韩家闺女,想让他放下不切实际的念头安生过日子。结果那孩子就是不听,睡梦里都在念文章,还说若考不中就不成家,他老娘给气的大病一场,没几天就一命呜呼了。”
“这孩子一下子醒过神来,痛哭了一场,好生把老娘安葬后就卷铺盖去守灵了。热孝刚过,才一回来韩家那边就让媒人过来催了,原来那闺女早就相中了他,就等着他上门迎亲呢!这厢里吹吹打打热热闹闹的把喜事给办了,才过一年竟然添了对龙凤胎,那可是几十年来俺们村第一对双胞胎,比双黄蛋稀罕多了。”
此话一出,几人不由得都笑了起来。
“说到这个龙凤胎,那可真是一对活宝。兄妹俩人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说话腔调都一样,平常满村里跑着玩,大伙儿没一个能认出谁是小子谁是丫头的!”
孙合璧心底微微一动,若有所思的望着那老庄客,心里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这有了媳妇有了儿女之后,那孩子也就安生下来了,再不寻思进城赶考的事了,而是起早贪黑种菜种花,挑到棋枰镇集市上去卖。因他识字多且正经上过学堂,所以平日里村上一些文书算数方面的事务,还有什么讣告啊请帖对联呀都央着他写,也能赚些柴米油盐。他家娘子在家里养了些鸡鸭猪鹅,平素还做些缝补浆洗的活计,加上当初带了不少嫁妆,所以一家人日子过得挺红火。对了,这两口子很宠孩子,把俩儿女惯的无法无天,整日里带着村里的孩童上树抓鸟下河摸鱼,那俩捣蛋鬼做的坏事,俺到现在都还记得。”
老庄客说到这里,脸上流露出几丝恍惚的笑意,“有一年俺用独轮车推着一缸水,去给雇主家浇菜园子,结果半路上有个陷阱,一下子把车轮给栽了进去。几个小鬼头从路边跑了过来,帮我把独轮车抬了出来,可那一缸水全都流进了坑里。若非他们兴高采烈的把几条小鱼丢了进去,俺还不知道那坑就是他们挖的,上面铺一层小树枝,还盖着干草砂土,不仔细瞧就看不出来。”
“那年大旱,村后有条小溪干了,那些孩子们就大晌午的去淤泥里摸鱼,回来找有水的地方放生。有的径自往家里水壶、水缸丢,被大人打骂出去后就只能想别的办法。可巧就把俺给坑了!”
祥瑞自幼被卖到陈家,打从懂事起就学规矩,哪里有过乡下孩童的乐趣?
听到这里不觉鼓掌喝彩,道:“真好玩,真好玩,哈哈哈哈,他们也是一片好心。那后来呢?老人家,你没追着打吧?”
老庄客苦笑道:“都是看着长大的,哪舍得打呀?我还得赶紧回去再打水呢!因村里的井看的紧,不许孩子们靠近,否则他们也不用这般捣蛋了。”
说到这里,老人面上浮现出几丝凄苦,叹息道:“如今一晃十几年过去了,那帮小捣蛋鬼只有两个长大了。”
“其他人呢?”祥瑞一脸纳闷,追问道。
老人缓缓道:“当年一场地震让京师周围数十村镇遭了秧,俺们这边虽然损伤不大,可由于官府没能及时善后,导致瘟疫横行,村里三天两头都在死人,先前还置办丧事,可慢慢的镇上的棺材铺已经供不应求,加上传染的太快,后来的尸体都不敢经手,管他生前是干什么的,都一律拿破席一卷偷偷拉到乱葬岗埋了。要是给官差们发现了,就要带去火化。骨灰末子都混一起了,谁还分得清呀!”
“可是,这跟你家主人有什么关系?我怎么越来越糊涂了。”祥瑞抓了抓头发,一脸困惑道。
“这不正说着嘛,你急啥?”老人抿了口酒,继续道:“先前说的那老书生的后人,就是那小李书生,在给邻村磨豆腐的老丈人入殓时染上了病,后来传给了自家丫头,也就是那对龙凤胎之一。父女俩一前一后去了,可把那娘子给哭坏了。要说平日里调皮捣蛋都是小子起的头,丫头聪敏活泼,还算乖巧,她爹教给哥哥的《千字文》《百家姓》等,她都能背的滚瓜烂熟。当时村里的孩子们都爱跟他们兄妹玩,因为他们会说故事,会唱童谣,还会教大伙儿背唐诗。”
老庄客说到这里开始两眼泛红,“那丫头才七岁就给殁了,她娘韩氏哭天抢地,把剩下的那小子满村追着打。以前可都宝贝的啥一样,但那次就好像得了失心疯,要不是邻居们拦着,怕是能把儿子给打个半死。当时村里还有三个孩子一前一后殁的,都给收拾齐整穿戴好,连夜运到乱葬岗埋了的。我到现在都记得,那孩子双丫髻上绑着红艳艳的头绳,平日里大伙儿就是用这个来区分他们兄妹俩的。”
“瘟疫过后,村里大半人都活不下去了,地里撂了荒没有收成,家里的积蓄也都花光了。虽说天子脚下不愁吃穿,可天灾降下来,朝廷能管得了几家?那韩氏当时还有个才断了奶的小女儿,实在揭不开锅了,正好镇上有个牙婆来村里探亲,好多人家都把子女送过去让她瞧,韩氏也就把自家小子带了过去。李家这小子长得比他爹年幼时还招人疼,而且能写会算,牙婆一眼就相中了,又挑了另外几个,一道带去城里了。”
“这韩氏原指望能把儿子卖几个钱填补家用,谁承想没过多久,老钱家就来人了,三天两头上门闹事,想把那孤儿寡母撵走,霸占他们的房产。按说这房产是老李书生两口子置办的,别人没有理由抢。可钱家家大业大人丁兴旺,在村里也颇有威望,他们还从镇上找了位老乡贤引着村人去跟韩氏讲道理,说她把李家的儿子给卖了,犯了七出的‘无子’这一条,而她一个妇人家是不能继承李家家业的。”
“你道这打头阵的是谁?他就是当年嫁了老李书生的那个钱家寡妇的儿子,他老娘改嫁后俩儿女就不认她了,后边也是书生的儿子给养老送终的。都许多年过去了,眼瞅着老李家没人了,就带着儿孙上门欺负人孤儿寡母,讨要他老娘留下的房产。唉,因为这李家是外来户,没有亲族帮衬,邻里又不好插手别人的家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韩氏被逼走,听说回到娘家没多久便改嫁了。”
“这钱家也忒缺德了吧?”祥瑞听的义愤填膺,握着拳头恨恨道。
“俗话说,世上最缺德的四件事是扒寡妇门、挖绝户坟、吃月子奶、欺老实人。可做下这些事的,也不见得就都有报应!”
老庄客感慨道:“索性后来李家那儿子长大了,也出息了,回来跟老钱家要祖产,老钱家欺负他势单力薄年龄小,愣是不给。这孩子就一纸诉状告到了开封府,当今掌管开封府的府尹大人为人耿直,刚正不阿,派官差过来一查,当即就把钱老头拿去问话了。这些人也都是窝里横,哪敢在衙门里撒野?所以案子很快就结了,老钱家乖乖把当年吞并的田产给退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