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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姐妹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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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一个怪梦。梦到我的母亲挺着大肚子被小脚阿婆背到土地庙里接生,在阿婆去找产婆时,我在母亲的肚子里奋力往外爬,爬着爬着我看到了一线曙光,我朝那束光继续努力地爬着,光明越来越近了,就在我以为马上就要被它包围时,面前突然金光一闪,我看到了一位浑身贴着金箔的菩萨,菩萨双手合什,低眉垂目,开口对我说,青儿,你终于转世了。我吓得立刻想掉头再爬回我母亲的产道里,最好立刻回到安全的子宫内,可是身体却不停使唤,我被菩萨抓到了掌心里,就像飞不出掌心的孙猴子一样。菩萨给我看了一面镜子,那个镜子有我的前世,更令我惊讶的是,我的前世竟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于是我鼓起勇气,告诉菩萨搞错了,我可是货真价实的父母盼星星盼月亮才盼来的爷们,不会是一个大姑娘。菩萨疑惑地看向了镜子,自言自语地嘟囔着怎么会搞错了呢?趁着菩萨不注意的功夫,我挣脱了他的手掌,一跃而下,在落下时脑袋猛磕向地面,钻心的疼痛袭来,我突然醒了,不过是一场梦。
但是当我醒来时,才发现这不过是噩梦的开始,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刮起了狂风暴雨,还夹杂着怒号的雷电。我失去了梦里的神气,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突然,土地庙的大门被推开了,我看到我的二姐仿佛天神降临般来到了我的面前,她梳着短头发,穿着假小子似的破布衫,腋下夹着足足高到她脖子的大黑伞,怒气冲冲地瞪着我。
原来她早就识破了我的诡计,发誓要利用这次机会一雪她之前被我诬构的罪名,将我抓回去让父亲好好痛揍我一顿。
我那可爱的姐姐,她高昂着头颅,脸上掩饰不住胜利即将到来的骄傲与自豪,她担心我会逃跑,怕以她的身手会让我放虎归山,因此牢牢地用瘦弱的身躯阻挡着我逃跑的去路。可是她错了,面对10元的诱惑,我又怎会弃土地庙而不顾呢?我拼了小命也要赌她抓不住我,同时十分阴险地在脑海里筹划着如何将她困在一起的阴谋诡计。
可是没等我将诡计使出来,我那可爱又可怜的姐姐就被飞来横祸要了小命。年久失修的土地庙禁不住狂风雷暴的霹雳,悬在头顶的木头房梁突然断落,不顾一切地向她倾轧下来,姐姐几乎来不及哼一哼,脊梁骨就被轧断了。
目睹这一切的我来不及看一眼她最后的脸,便在即将崩塌的空间里四处逃生。纷纷掉落的青砖让我一度怀疑这里发生了严重的地震,地震的级别至少在八级以上,或者隔壁有一对像我父母那样的夫妻在偷偷办事,因此引发了破庙的地震,间接歼害了我的姐姐。
不知是不是我的命大,我竟然在破庙倒塌前逃了出去,前脚刚迈出那道高高的门槛,身后就传来一阵巨响,“轰——”,土地庙彻底坍塌了,用尽他一千年支撑下来的绝响,埋葬了我那刚过八岁的姐姐。
这件事在我幼小心灵上刻下了深深的疤痕,一辈子都生活在悔恨之中,如果不是姐姐的到来,如果不是躲避她的追捕,那天被埋葬在乱石之下的应该是我,在被父亲无数次误解打骂后,姐姐用她的生命最后挽救了不知感恩的我。
那晚逃出来后,我的腿脚已瘫软得根本无法站立,坐在地上发着抖,清晰听到牙齿上下打架的巨响。灯光在我身后的每一排房屋内亮起,我的邻居们披着衣服,睡眼惺忪地来到土地庙前,被眼前的景象从睡眠中唤醒,他们错愕地望着眼前一片瓦砾焦土,仿佛望着一个坟墓,然后以同样的眼神望着失魂落魄的我。姐姐被埋在土下一夜,我因为遭受了过度惊吓,始终无法开口说话,直到我父母发现姐姐不见了,追寻到这里后我才哇地哭了出来。消防车来了,公安局也来了,在哭声中,我的父母终于预见了姐姐的不幸,母亲跌跌撞撞地爬到乱石堆里,发了疯似的用双手去挖那些石头,想把姐姐挖出来,可是她的一具肉身又如何与那些坚硬的石头抗衡呢?在邻居们的劝阻下,她被父亲抱回了家,然后父亲又跑回来,冷静地看着镇上的消防员把姐姐的尸体从乱石堆下拖了出来。
我以为父亲的冷静会维持到姐姐的葬礼那刻,可出乎意料的是,当一位消防员将姐姐弱小的身体抱到他面前时,父亲一米八的汉子,在众目睽睽下突然失声痛哭,那之前努力维持的虚假的冷静,在姐姐被倾轧得支离破碎的小小身体面前荡然无存。父亲痛哭着,惊天动地,可是就在昨天他还因为姐姐不肯将玩具让给我而惩罚她不许吃晚饭。可此刻,悲痛的父亲仿佛比生不到儿子还要痛苦百倍,他捧着姐姐的遗体,跪倒在倒塌的土地庙前,砰砰地冲着它磕头,要土地神君把女儿还给他。
最倔强的姐姐,最不肯服软的姐姐,被父亲打骂最多的姐姐,就这样永远离开了我们,带着对没有战胜我的遗憾和没有吃到父亲铁盒里的花生米的遗憾,永远离开了。
父亲从此一蹶不振,虽然他还有一个女儿和我这个宝贝儿子,但失去姐姐显然让他承受了连自己都始料未及的痛苦。他不再打骂我们,也不与母亲吵架,更不会在吃完晚饭后准时赶到胡同口与林家爸爸下棋,他变得心如死灰,形如枯槁,仿佛姐姐的死将他的魂魄也带走了。我的家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大姐本就不爱说话,平时最活泼的就是我和二姐,但失去了二姐后,我也无从再重复那些恶作剧了,家里唯一能与我挥刀舞枪的对象已经彻底离去。
而有一天,父亲也失踪了。三天三夜他都没有出现在我们面前,母亲焦急地请求林家爸爸帮忙出去寻找,最后在镇上一处工地附近的一条很深的土沟里,父亲的尸体被发现。
父亲被发现时浑身被泥浆裹着,身体已经僵硬,要不是下了雨,泥浆被冲刷干净,父亲的尸体恐怕会随土石一起被倾倒在搅拌机里绞成肉末,然后被锻造成一块一块冷冰冰的混凝石板,拖到工地上砌进楼里,那样父亲的魂魄就永远离不开这栋大楼,而我想要瞻仰父亲时,只能来到这栋大楼。
父亲终究是死了。
母亲很快接受了父亲已死的事实,本来贫穷的家庭因为失去了顶梁柱更加一落千丈。为了让我能继续上学,母亲不得已让大姐辍学,又百般托人为她在另一座遥远的城市谋了一份纺织工的生计,就这样,我那十六岁的,老实顺从,从不知反抗的大姐在命运的驱使下,如同二姐一样,代替我过早地去承受生活的压榨。
而那座迎接我出生,害死我二姐的土地庙,却在人们的捐赠下重新焕发了生机,它青瓦朱墙,焕然一新,连那尊表情怪异的土地神像也被刷上了一层金粉,郑重其事地被供奉,因为大家都相信,土地庙倒塌一定是天神对人间震怒。后来,每家每户都为土地庙的重建凑了份子,在镇政府的努力下,还为它申请了文物保护资格,专门设立了委员会办公室,聘请专人负责管理和维护。
焕然一新的土地庙香火鼎盛,虽然大家都知道它曾经以庞然大物的身躯轧死了一个刚刚八岁的女孩,可是人们不愿相信天上的神仙对一个凡人小女孩存在谋杀动机。恰恰相反,他们更愿意相信是那个女孩忤逆了神仙或者犯下什么罪过,才会莫名其妙的死去。甚至更有传闻,她在死去的那天晚上与一个男孩在土地庙偷偷幽会才惹怒了土地神君,获得了应有的报应。一个八岁的女孩,尚挣扎在温饱线上,却被无端盖上了不贞的罪名,我十分佩服我那些想象力丰富的邻里乡亲,更可笑的是,他们竟然能将一个姐姐去抓弟弟回家以在父亲面前显出原形的普通事故,还原成他们心中引以为龌龊的男女私情,我除了为姐姐在死后还承受这些不公而悲愤,还能做什么?一切祸端的肇始都源于我,如果我不是被二林10块钱诱惑,如果我不是轻视姐姐那可怜的权威,她不会含冤而死。
就连我的母亲也破天荒地讨好起土地公了。每个月的初一十五,她都会偷偷摸摸地准备好一篮糕点水果和香烛,趁着我们没有起床的时候,将早餐准备好,急匆匆地奔向土地庙。
如果那庙里的其他人是祈求土地神保佑一方居民平安无难,那么母亲的动机就十分可疑。要知道,就是这座庙将她的二女儿活活轧死,她并没有犯下任何罪行,土地神却一意孤行地惩罚了她,这样的神仙真的保佑百姓吗?我和大姐从来都视而不见的土地庙,母亲却将它奉若神明,甚至发展到不逢初一十五也会到庙里烧香敬供,早上去,晚上也去。在我上小学五年年级时,我的大姐突然回家了,而母亲的秘密也被我不经意撞破。
大姐不过外出三年的光景,人却变得虚弱无比,本来不太丰盈的躯体因为营养极度跟不上,头发枯黄稀疏,连牙齿都脱落了几颗,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肌肉,个子依然和两年前离家的一样分毫未长。她两颊深陷,目光呆滞,满手都是老茧和血泡,纺织工的生活并没母亲预想中的那么轻松,为了给家里寄来更多钞票,她省吃俭用,几乎让自己油尽灯枯,更可怕的是,她怀孕了。
纺织厂里的一个生产头头看上了姐姐,在追求姐姐不成后,终于对她下手施暴,她根本无法用她瘦弱的躯体反抗,只好像羔羊一样等待同类的宰割。当她意识到怀有身孕后,强烈的反应致使她无法正常完成工作,当她去找那个工头理论,工头却翻脸不认帐,将她暴打一顿后扔给她五十块钱让她找医生自行解决。可怜的姐姐无处申诉,只好用这五十块钱作为路费长途跋涉回到了我们的怀抱。
母亲抱着痛哭流涕的姐姐无声抹着眼泪,女人未婚先孕即是不贞,而不贞是比那个抢夺她贞操的男人还要更有资格得到悲惨的下场,在我们那个镇上,一个未婚先孕的不贞女子世所难容,会受到漫长而严厉的唾弃,更可怕的是,姐姐的幸福也就此葬送,没有哪家的男孩会娶姐姐这样的姑娘。因此母亲竭尽所能地为姐姐掩饰一天天隆起的肚子,更加频繁去往土地庙拜神的根由,恐怕也是为了保佑她能够安然度过难关,而我一厢情愿地为母亲开脱着,但事实并未如我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