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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楮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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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h市一院住院部,万籁俱静。
突然,十九楼NICU 病房传来嘈杂声,小护士刘欣急急忙忙跑去叫醒了和她一起值班的王姐,“王姐王姐,快醒醒,6号床的病人又在闹了!”
王姐快速起身,一边飞快走出休息室,一边回头问跟上来的刘欣:“还是那样?”。
刘欣小跑着才能跟上王姐脚步,喘一口气,“是……是啊,又哭又闹的,我不敢自己去叫。”
说着俩人已经走到了病床边。病床上躺着的年轻患者眉头紧蹙满头大汗,纤长睫毛濡湿成缕,眼角的泪痕延伸到鬓角,鬢髮都被染了水色,左手紧紧抓着被子,手指几乎是有些痉挛了,嘴里一直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突然哭喊了两声“父皇”。
听到这两声明显拔高了声量的“父皇”,刘欣吓得往王姐后面躲了躲。
王姐看她这样倒也没责怪她,“去端盆热水来。”小姑娘不经事,看到这种状况害怕再所难免。
王姐轻车熟路地上前轻拍着患者的手背,“父皇在父皇在,不怕啊,不怕了啊”。很神奇的,患者竟然慢慢安静了下来,虽然偶尔还是嘟囔两句“父皇母妃”什么的,但是状态明显要比刚刚平稳得多。
刘欣端了水回来,拧了温热的湿毛巾,轻轻擦着患者额头。看着床上人安静的睡颜,刘欣忍不住发了下花痴,随后想到了什么,叹口气说道“长这么帅,真可惜……”
“还没确诊,你可别到处乱说!”王姐沉下脸训斥了一句。
王姐知道她可惜什么。6号床病人住进来快三个月了,一般情况下如果不是危重患者,很少会有住这么久的,更何况这位患者年纪轻轻又没什么身体方面的病症,唯一的毛病就是会在睡着后哭闹,有时候甚至会尖叫,怎么叫都叫不醒,闹得厉害了还会喘不过气。按理说这样的病情是不用住进NICU的,可床上这位身份特殊,据说是个演员,拍戏途中出了意外,之后先是昏迷不醒,醒过来以后就“疯了”。
主治医生觉得像癫痫,可从病史现病史各方面看,都不典型。
外行来看,就是疯了。
他白天是醒着的,可是他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不吃不喝不说话不动弹,全靠营养液续命,什么都吸引不了他的注意,到了晚上睡着却又像是活过来了,梦话胡话说个不停,文绉绉的,还会有什么父皇母妃皇兄一大堆的古代皇室的称呼。有人说他这是入戏太深,又正好遇上了雷击,脑子坏掉了,只记得剧本里的事情了。
那个剧组倒也算负责,也是怕惊动了媒体记者,就给他安排了重症监护病房,至少要确保他性命无虞,在确定病情或者病好之前给与妥善照料。
可经常照顾他的王姐倒是觉得他不是疯了,也不像癫痫,他白天不说话不动弹,但是每次扎针的时候明显会害怕闪躲,方便的时候也不让人看,意识明显是清楚的,晚上哭闹更像是噩梦魇着了,而且这几天明显好了很多,之前要打镇定剂上呼吸机才能好转,这些天只要哄一哄就能继续睡了。
照这么下去,说不定很快就能完全恢复了。
*
楚国,文贞二年七月二十卯时。
英武殿。
如常进行的早朝却被忽然闯进宫门的大批士兵打断。
大殿里乌压压站满了人,身着黑色盔甲的将士与文武百官对峙着,剑拔弩张却静得落针可闻。
楮逍坐在龙椅上,俯视着殿中众人,目光最终落在阶下一身软甲的高大男子身上,这是他的二哥,先帝第二子,楮乾。
楮乾也正抬头看着楮逍,四目相对半晌无言。
楮逍叹口气,先开了口:“二哥,好久不见。”
楮乾微微变了脸色,顿了顿 ,“……六弟。”
楮逍脸上带上了些笑“二哥,可否随小弟到后面吃杯茶?”
楮乾盯着楮逍看了许久,慢慢点了头 。
“陛下!”朝上的文武百官急了。他们的皇上虽不是弱不禁风之辈,但是与睿王几年征战疆场练出来的身手相比,只怕是小巫见大巫,在大殿上,至少还有他们这帮老骨头能帮着转圜一二。
“王爷!”这是跟随楮乾闯入大殿的众谋士将领。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胜利在望,此时出不得半点差错,经不起一点变故啊,谁知道这皇帝有没有留着后手,万一有诈岂不前功尽弃,王爷万万不可!
楮逍向内阁首辅兼任太师的李清行摇摇头,示意他不用担心,转身向后走去。楮乾冲他的部下摆摆手也跟了上去。
行至乾清宫,发现殿里侍候的宫女太监都已经被制伏,楮逍忍不住又在心里叹了口气,果然,从小就谨慎稳重如二哥,断不会让事情的发展超出他的掌控。
落了坐,没了伺候的人,再看看稳坐如钟的二哥,楮逍只能自己动手泡茶。炉子上的水一直沸腾着,取了沸水,洗茶、冲泡、封壶……动作行云流水。
及至一杯茶被递到眼前,楮乾才从回忆里回过了神。接过茶杯低头轻嗅,带着点恍惚地感慨“没退步。”没退步,也没进步。大皇兄出宫建府前的几年父皇让他们兄弟六人学习起卧都在一起,小六最小,爱笑爱闹,于茶一道却最有研究,经常捧着本茶经研读,父皇却说沉迷此道有玩物丧志之嫌,不让他再在这上花费时间。小六便只能从御茶房大太监那里偷师,在兄弟聚会时练练手,几年下来,兄弟几个倒是觉得小六泡的茶比御茶房送来的更香些。这些年,小六怕是再没动过手了吧……
听到楮乾的话,楮逍笑开来,嘴角漾起了笑纹,轻轻抿了抿茶水,低了头低声说“真怀念你和大哥出宫前的那段日子。”面对楮乾,楮逍有着尊敬,有着仰慕,更有着无尽愧疚,总算,一切都将要回归原位了。
“二哥,我等这一天很久了。”楮逍抬头看向楮乾,看他只是握着茶杯并没有喝也不在意,一切总归和以前不一样了,从他十五岁那年被父皇封为太子开始,甚至是从母妃秦琇宠冠六宫却死于非命开始,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楮逍6岁那年,深受帝宠的皇贵妃秦琇突然晕倒,之后夜夜疼痛难安,太医束手无策,不到一月即溘然长逝,先帝明里暗里查了几个月,最后却不了了之。
秦琇是被爱情禁锢了的鸟儿。出生于隐世世家,生性洒脱不受拘束,阴差阳错与微服出巡的先帝结了姻缘,即使知道了他是皇帝,他有皇后,他有很多妃子,也还是也还是义无反顾入了宫。可入宫后的日子并不好过,没有有力的家族支撑,没有足够的智慧与计谋,皇帝的宠爱与维护便成了双刃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秦琇去世后,楮逍先是由先帝亲自抚养了半年,之后先帝把他们兄弟六人一同安排在上书房,饮食起居皆在一处,直到大皇子出宫建府,他们才回到母妃身边。随后各皇子相继出宫,而太子之位迟迟未决,到楮逍出宫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先帝立了非嫡非长的他为太子,态度坚决不容他人置喙。
楮逍是吃惊的。母妃去世之前父皇确实对他很好,甚至是有点溺爱的,还记得小时候母妃说起她有了自己时和父皇一起商量着取什么名,母妃希望孩子平安自在的长大,便说如果是小皇子就叫逍儿,是小公主就叫瑶儿,寓意着一世逍遥自在,父皇也欣然应允。母妃去世后的半年,父皇亲自安慰教导他,很是宠了他一段时间,后来和皇兄们一起住以后就再没有过什么特殊对待了,甚至在大皇兄出宫,众兄弟回自己母妃身边时,只有陆逍是一个人住在母妃生前的宫殿里的。学业方面楮逍也比不过二皇兄三皇兄,不时因为策论写得不够好而被父皇责骂,而他被册封为太子时二皇兄已经因为剿匪有功被封睿王,在民间朝堂声望日重。
外戚势大兼二皇子文武双全,拥护二皇子的不在少数,先帝却也在暗地里很是培养了一批能人贤臣拥立六皇子,前朝一片混乱。后宫更是风起云涌,皇后一派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其他有皇子的在皇后的打压下本已歇了心思的,此时也不由活泛起来,毕竟一个身后背景庞大,一个没了母妃不说,年纪也还小,要好对付的多。
可她们偏偏忘了,又有谁能大得过年富力强大权在握的皇帝呢?这些人初初有点动作便被先帝贬的贬罚的罚,皇后更是因为品行不端预谋害太子被打入冷宫,皇后一族被贬为庶人,二皇子的封地也是最偏远荒凉的。腥风血雨的两个月后,太子入主东宫,各皇子被迅速打发去了封地,这场混乱才终于告一段落。
楮逍对皇位没兴趣,就像他母妃期望的,他向往自由,崇尚自然,喜欢品茶写字作画,当然也可以说是胸无大志。父皇立他为太子后请了当世大儒李清行作太傅,东宫属臣也是早早物色好的能人异士,甚至父皇都会每天抽出一些时间亲自考校,然而无心此道的楮逍在如此精心的教导之下也只有守成之能。楮逍不懂为何父皇非要他当太子,他既无心也无力于此,可每每提起话头,父皇就会生气。直到他十八岁那年,父皇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将他叫到病榻前。
“你母妃的死朕很自责,是朕没保护好她,也让你早早没了母妃。”
“那毒物出自南疆,宁家(废后娘家)世代驻守西南,只有他们能弄到,可是没有证据,没有证据……咳咳”
“父皇知你不喜欢,父皇知你二皇兄无辜,你二皇兄有能力。”
“可朕不相信任何人,朕不敢冒险,朕已经失去你母妃,朕不能再失去你。”
“朕很快就要去见你母妃了,有李太傅他们在,你会是个好皇帝。”
“答应父皇,好好活着,替朕守住楮家江山。”
“朕死后,将朕与你母妃合葬,各藩王不得回京,不得离开封地一步!”
……
半年的病痛折磨让父皇虚弱不堪,楮逍却依旧记得父皇握着他的手是那样用力,那样紧紧地,生怕他不答应,生怕他放出豺狼将自己吞吃掉。
*
楮逍和楮乾在养心殿里呆了一个时辰才终于回了大殿。
三日后,一封当今圣上亲笔的禅位文书公告天下。
半个月后,一辆颜色不显眼的马车从皇宫驶出,里面坐的是已被封为德王的楮逍。
本以为必死无疑,没成想二皇兄竟然力排众议封他为王,还要给他封地,他借机向二皇兄请求派他到皇陵守墓。
皇陵离皇城近百里,只有一队常年驻守皇陵的一千守陵卫和依附此形成的一个小城镇,比起几个郡大小的封地和上万人的护卫队,这点守陵封赏根本不足挂齿,是以之前的反对声很快便息了。
*
楮逍到皇陵后在镇上休整了两天便入了陵区。
从太祖开始,楮家所有先祖的墓葬地都在这儿,每座墓都是前朝后寝的格局,后面是陵寝主体,外围是祭祀用的太极殿和供守陵人住的院子。楮逍住进的便是葬着先帝和被追尊为仁敏皇后的秦琇的陵墓外的院子。
这里人少,事也少,楮逍每日晨起祭拜先祖陵墓,剩下的时间一半用来琢磨茶道,一半去和父皇母妃说话,日子倒也得过。
半夜。
雷声轰鸣,狂风大作,夏日里瓢泼大雨说来就来。
林子里树枝被踩断的“咔吱”声掩在了雨声和呼啸的夜风声中,三四个身穿夜行衣的黑衣人渐渐显露出了身形。他们迅速而直接地找到楮逍所住的院落,几个起落便到了楮逍房门前。
楮逍睡得不安稳,他又梦见了父皇和母妃,梦见气息奄奄的父皇责怪他不遵守承诺,梦见病重的母妃怨他不好好照顾自己,他们生了气说来世不要他当他们的孩子,他很害怕也很委屈,他们转身便要离开,楮逍急忙伸手去抓,“父皇!母妃!”楮逍猛地坐起身!
一阵急喘过后,楮逍回过了神儿,又做这个梦了啊,楮逍苦笑。
他这样不争气的不孝子,当真让他们失望了吧。
“常青。”
……
“常青?”
……
楮逍皱了皱眉起身下地,才发现外间的门大敞。
“殿下!殿下!”身后突然传来常青的喊声。
一道电光闪过,楮逍看到了常青脖子上架着的利剑。他微微眯了眯眼睛。“尔等何人?”
“德王殿下,我等奉命前来像殿下讨要一物,只要殿下愿意交出灵云珠,殿下必能平安无事。”
“哦?奉命?不知诸位是奉何人之命?那灵云珠又是何物?”
楮逍说着手指微动,一个小玉瓶落入指间,一股淡淡甜味漫漫散开。
“殿下莫要再装傻拖延时间,只要交出灵云珠,我等完成任务自当离去,如若不然,这小太监的性命先将不保。”说着手上用力,常青痛呼一声,脖颈间有鲜血流出。
“殿下救救奴婢!”常青一副被吓破胆的模样。
“住手!”楮逍忍不住上前一步。
那持剑的黑衣人还要再说什么,突然摇晃了一下,剑掉落在地上,人也跟着软到。
楮逍松口气,这药效发作的还算及时。
常青也被药倒了,楮逍给他喂了解药,不一会儿常青便醒了过来。
“殿下……”
“没事了,你且歇歇,我去看看那几人。”
楮逍背过身去看那几个昏迷不醒的黑衣人,正想着该怎么处置他们,后背心却是一凉,接着一阵钻心的疼痛。
不敢置信地转过身,楮逍睁大眼看向常青,“你……”
常青青白着脸,“对不起殿下,殿下奴婢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啊,他们抓了奴婢的弟弟,那是奴婢家唯一的血脉。”看着血越流越多,常青的眼泪流了出来,“他们说您仁慈,只要奴婢乖乖配合,他们拿到灵云珠就会放过我们。可如果今天拿不到,他们就会杀掉奴婢的弟弟。”
……
楮逍已经有些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吃力的伸手握住胸前的墨色珠子,这珠子似石非石似玉非玉,仔细看珠子里似乎有隐约的云彩流动,估计也是“灵云”二字的由来。这是母妃临终前留给他的唯一信物,让他妥善保存,待年纪大些,拿着此珠去云岭找秦家人,替她尽尽孝道。常青来皇陵之后成了他的贴身太监,自是知道他有这么一个贴身佩戴的珠子。
沾了血迹的右手握着灵云珠,常青上手去掰却怎么也掰不开,谁也没看到沾了血的珠子里的“云”快速运转起来,整个珠子越来越透亮,最后消失不见。
而此时楮逍也没了气息。
*
远在云岭的秦家,秦易猛地睁开双眼,长子秦爻急忙上前,“父亲,逍儿如何了?”
“灵云珠认主了。”秦易望向远处说道。
秦爻脸上露出喜色,“那逍儿……?”
“逍儿不在了。”
秦爻脸上的笑僵住“怎会?”
“逍儿不在这世间了,我感觉不到他的气息,可从卦象上看,他却还有一线生机。”
“孩儿不懂。”
“应是灵云珠带来的,那一线生机不论在何处,都是天意,是逍儿的命,也是他的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