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 ...
-
“你最近是被阿露迷了心窍吧?”翠苒用云头簪子尖儿抿着鬓角,忽然回头笑道。高筒的玻璃煤油灯把她娟秀的五官映得极其深邃,睫毛的参差随影要从细巧鼻尖掠过,鼻尖的影子偏偏逃到雪腮的那一端,琐碎的钗光鬓影都投在杏色的袄子上,给圈着木兰滚边的肩头印上不可名状的花纹。
顾五少爷半躺在藤椅上,把水烟枪托在膝头,吐出一口烟,白气缓慢散尽时才懒懒开言:“阿露是谁?”
翠苒眉梢一颤,把簪子别回髻上,走到顾五身后捏他的肩膀,半嗔半笑道:“枉你同她琴瑟和谐,却不知她入娼门之前的姓名。”
顾五爷笑笑,拍了拍她的玉手,示意她说下去。翠苒却灵巧得像柳中燕雀,一撩手绢,旋身绕道顾五爷面前,坐在不远不近的绣墩上,低头铺开阑干裙上的蓝白彩凤,做足了讲古的姿态,可也不知是戒指松脱了还是怎的,她又看起手来,腕上的三只金玉镯子当当作响。
顾五少爷不催她,一任她扭捏作态,到底是翠苒忍不住了,抬眼讲起来:“阿露家风光时,莫说你近不了她的鸾轿,便是你爹见了她的车马,也要叩头。”
顾五换了一侧歪着,把折扇抿开一点儿,缓缓扇着,自若地笑道:“她家原是官,商人见了官,叩头也是理所应当。”
这回轮到翠苒诧异了,她讪讪地收起白眼,道:“哎,你知道她的身世,想必也知道她是官卖的了?知道了还敢惹上手,不怕麻烦。”
“这风月场上谁不麻烦?我若嫌麻烦,早去攻书了,何苦来你们这儿找不自在。”顾五说着,撩起苍青的长衫前襟,从藤椅上站起来。
翠苒知道他是要走了,一边帮他穿上琵琶襟紫闪缎马甲,叫了声使唤的人奉茶,一边说道:“真自在时不见你蹦一个字儿,偶尔不自在了,就拿出来消遣我们。”
“马滑霜浓,你不劝我留下,还埋怨一场。”顾五笑道,然后呼唤门外的小厮成玉儿。半晌,成玉儿才推门进来,领口也是乱的,显然刚刚正忙着和别的女子胡闹。
顾五看了眼他跑前跑后、急于将功补过的样子,打着扇子闲闲走了。成玉儿只能对着翠苒赔笑一声,喊了句“娘,我先伺候爷走了,您今晚安眠!”说完把门一合,哒哒跑了。
翠苒腾地一下掀开两扇门,插着腰细声叫道:“放屁!谁是你娘?你娘才用得着他安眠!”可成玉儿已跑远了,她的叱骂只能在红光绿影的回廊里流窜,又被别厢的丝竹调笑声盖住,只有翠苒一个人立在门口,胸口起伏,还在郁结。
顾五走出了寻香苑,可他清楚翠苒还倚在楼上望着自己,便一径晃悠悠走出巷外。路遇几个子弟,家里生意都仰赖顾家票号,于是奉承了顾五许久,他随便听过,使眼色叫成玉儿挡下宴饮邀约,独自寻了个背人的僻静角落点了支西人的纸烟,洋火柴的光笼在手掌里,照亮了低压的眉,紧抿的嘴,垂下的眼中一点亮光爆开,更多的是晦暗的黑。倏忽,火灭了,他的眼光也冷下来,只有吐出的烟雾伴着长长的舒气声,从烟头的星火前闪过。
他抽完了一支,又想去银烟盒中掏第二支,可手却误碰了挂在襟上的怀表。按开表,时针指在罗马数字IX的位置,顾五皱了皱眉,回头往寻香苑的二楼一看,翠苒的灯已经黑了,想必是得了谁的局票出去应酬了。两年的交情不过是几分钟的张望,一支烟的功夫就散了。
他又把第二支烟叼起来,往巷子深处走去。花街柳巷的热闹才刚开始,早早离去未免无趣,可偏有些人钟情于酒,喝得烂醉倚靠在楼前楼外,闹哄哄一团。
越往里越肃静,顾五停下脚步时,那些灯影和喧嚣都远去了,像是隔了层毛玻璃,看不清也听不清。面前有一扇漆黑发亮的门,两旁的立柱粉得雪白,既不挂灯,也不挂幌,像是户清白人家。他扣了扣门,门就从中分开,探出一张怯怯的人面,十二三的小丫头,发丝用花露挽成了元宝攒儿,额前还有些碎发蓬着。
小丫头一见顾五,咧嘴笑了,道:“顾少爷,快进来。今日里下了帖子却不见人,我们姑娘还道不来了呢。”
“她睡了?”顾五迈进门槛,向二门里瞥了一眼。
小丫头一边引他前行,一边低声道:“没呢,姑娘一直等着呢。”
顾五背着手,没再接话,转而言道:“成玉一会儿跟来,叫他吃饱了酒菜找个地方休息。”
“哎。”小丫头应声,展眼已来到了房门前。她掀开帘栊,把顾五请进去,自己则留在门外,唤了声“姑娘,顾少爷来了。”
房子是中国式的一明两暗,里面的陈设却都是舶来的——法兰西的珐琅玻璃门,意大利的鸢尾花垂幔帘子,英格兰的浮雕伍德蓝陶花瓶,唱机里传来尖细的女声,还有那些充满曲线的柜子、架子、桌子、椅子,只有小电灯旁摆着的那枝寒梅还是中国式的沉静。
小丫头又唤了一声,房内不见答应,也没人出来迎接,顾五也不见怪,显然是吃惯了闭门羹。
他撩袍走了进去,推开法兰西的门,掀开意大利的帘,被英格兰花瓶挡住的事半张中国式美人的侧脸,盖在珍珠额子下的鬓角贴着雪腮,白日里用刨花水抿得黑亮亮,到了这个辰光却也有些松脱了,散散垂下几缕,唱机的针跳了几下,发出一串吱嘎的不和谐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