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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长生 ...
元鼎元年春,放眼天下,太平无事。
或曰,元鼎元年春,天子不理事。
暮春到来时,天子毫无理由地下诏大赦天下,又有宴飨无数,排场之大,饶是宫人们习惯了当今天子的好大喜功,仍旧咋舌。宫里的新人弄不明白,私底下闲言碎语,倒是上了年纪的黄门令赶着让他们统统禁了声——天家的事,也是你们可以议论得的吗?
天下无事,但这宫中,却并非无事。
元狩六年九月秋,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薨于朔方;天子大恸,发属国玄甲自长安陈兵至茂陵,哀荣之隆,无与伦比。以至于那个秋风萧索的岁末,留在宫人们脑海里的只有飘飘摇摇的引魂幡,和天下缟素的一片煞白。
直到初冬岁首,才有人真正注意到,大司马大将军卫青一病不起。
什么时候起的?记不清了,骠骑将军的死好像打乱了所有的事,也模糊了时间。只记得大将军一身素白的为骠骑将军扶棺出殡,长眉深敛,双唇紧抿,哀恸而沉默。
从茂陵回长安路上,天子让大将军下马,到车中骖乘。车帘落下,便和众人视线隔开,安安静静,桑田沧海。
刘彻以为已经劝过来了,毕竟仲卿是个豁达的人,领兵的人,谁不是看惯生死?已经过去的事,人死不能复生,别太过悲痛。
卫青点头应着,极干涩的唇开阖。他说谢陛下隆恩,陛下也保重龙体,不要……
不说这些。刘彻看着他,打断他。一般而言,每到卫青开始说这些车轱辘话,刘彻都会带着好气又好笑的心情,端着,正经八百地听他说完。这是他俩的默契,从二十三年前初见开始,便是如此——彼时年轻得肆无忌惮的君主骑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长公主家中骑奴,听着这个小孩子一门心思地絮絮说完这些学来的礼节,心里觉得有点意思。
二十三年前,霍去病还在襁褓之中,完全没长开,想来也是皱巴巴的,巴掌大的一丁点?那时候刘彻没见过霍去病,只听自己的小侍中期艾表示,今天是休沐,臣想……回家去看看小外甥。
想到此处,刘彻心里一痛,急急又粗着嗓子重复了一遍,你不要说这些。
卫青点头,没有再谢恩——此情此景,他和他的陛下之间,原本就不需要这些。他太过于疲倦,在微微摇晃的车舆里闭目,任那只手带着体温覆盖在他手上。
接着便是大将军病,不能朝。朝中一片乱糟糟声响,刘彻懒得理会。霍去病去得仓促,薨得突然,之前又有上疏请为三位皇子封王一事,当时他颇不痛快,但也仅限于不太痛快而已。他寄予厚望的战神,他最为倚重的门生,他和卫青共同看着长大的、辟土千里的年轻将军——他怎么能记恨他?他早已在内心与他和解,并且打算找个机会让他回到长安,回到昔日上林纵马,甘泉论战的日子里去。他看到旌旗猎猎,内心还有无限的渴望:这大汉的版图,大汉的德化,还应该广布到更远的地方。他还有千万个壮丽辉煌的日夜,要和他的肱股之臣一同谋划大计。
但霍去病走得太措手不及,刘彻震惊和心痛之外,完全无法顾及那些暗地里生起的阴谋论调。他给了骠骑将军巨大的哀荣,于是这议论声更大了些,都传入了他耳朵;卫青病重不朝,就更有嚼舌根的人议论——是了,自古功高的将领和君王不和,不就是称病不朝吗?我大汉开国以来,这样的事情,不独这一例;只是淮阴也好,条侯也罢,再是勇烈,论无情都输与帝王家,概莫能外。卫青不同于贵不省士的霍去病,他原本在军中是有些基础的,这样看来,只怕陛下……
刘彻置之不理,散朝之后,摆驾去大将军府。外人自然不知道详情,只知道陛下回宫之时,脸色难看。
一连二十日余日,大将军府终于来人,说是大将军身体稍安。刘彻在皇后宫中设宴,与大将军“家宴”。随驾的小黄门说是席间陛下大怒,有呵斥之声传来,想来和顺的大将军又免不了伏地请罪。再后来,陛下车舆送大将军回府。
大将军依旧病重不朝。
于是众人又失了分寸——自古“设宴”多无好事,夺权杀人,一瞬之间。当今圣上用人如积薪,一个早几年就因为骠骑将军“日贵”而“日退”的大将军,如今称病不朝,这……
自开国以来,一时领袖的将军,还没有一个落了好下场呢。就连骠骑将军的死,也不可说,啧啧。难怪为骠骑将军发丧时,大将军一脸戚容,想来也是兔死狐悲了吧。
黄门令小心翼翼的滤掉那些难听的言辞,观察着当今天子的脸色,挑最温和的话,重复着这些流言;随时准备好等陛下龙颜大怒便屈膝跪下谢罪。
“就这些?”刘彻听完,眼也不抬。
“回禀陛下,就这些。”黄门令的汗挂在额角,若不是天子让他从实复述,借他一个胆,他也不会说。
“这些个呆鸡,成天叽叽喳喳,议朝事时没见这帮呆鸡这么积极。”刘彻从鼻子里哼出一句,一拂袖间,黄门令已经战战兢兢地跪下。
“你起来。”刘彻伸脚踹他,“大将军呢,可有好些?今天的药送了么?”
“回陛下,一早就把药送给去了,大将军府里的下人当着宫中差使的面把药煎好,给大将军送服。只是,大将军……”说到后面,声音又细小了点,额角的汗不收,顺着滑到眼睛里——这殿里的火盆恐怕太多了些,“仍不见好……”
“得了得了。”刘彻心里烦躁,卫青病得急,脸色蜡黄,急剧消瘦,初时水米不进,颇有些像他一年半以前在鼎湖宫那场大病。刘彻派人问过神君,神君说是脏器受损,不好医治,只能静养。刘彻当初病愈就是因为神君断言无病,心里信任这位神君得很,如今忧虑被坐实,更是担心。卫青发妻前些年过世,家里只有侍妾,算不得亲近;没有女主人,怎么照顾他?刘彻有心让他搬到宫中,被卫青谢绝,更提出要自己安居宫中,不要劳神亲到府中探望;于是刘彻在家宴上又提出去往某处离宫,自己也搬到那边理政。当时卫青便下跪请辞,刘彻心里不痛快,瞥眼见卫子夫面沉如水,眼里有些欲言又止的克制,刘据又是那副担忧小心的表情,不由大怒,在宴上无来由发了一通脾气,传出去居然成了君臣不和的证据。
“上次说的那个方士——云游到长安那个,给朕安置了么?”刘彻忽然问道。
“回禀陛下,已经安置,随时可以进宫为陛下献策。”黄门令连忙道——那方士可了不起,已经活了一百多岁,须发皆白,依旧身体康健。他本不愿进宫,说只是路经长安,不愿逗留,被好事者上奏天子,说是有消灾去病之良方,更有长生不死之仙术。到底仕宦敏锐,知道当今天子渴求长生,这些日子以来越发信任方士巫医。
“传。”刘彻摆手,让他下去。
他忽而在想,卫青家里没个女主人——卫青娶发妻时尚未显贵,卫媪给他找了个邻里女子,自己并未反对。时至今日,大将军一日之下万人之上,列侯尚主乃是传统,为何不为他续弦,也方便他府中有个照应?
自家姐妹都已婚配,刘彻心里其中寡居的捋了捋,又想了想诸侯王女中才貌双全的,摇摇头,都不合适——平阳公主前些年再嫁,列侯中选了夏侯颇,不然倒不失为选择——合该将大汉最尊贵的王女嫁给大将军才是。
刘彻想了想,索性对自己承认——是了,也得找个大略知道自己和卫青之间这点前因后果的,省得麻烦,更省得……
刘彻回想当日卫子夫的神色,更是阴郁,心里又断然跟自己强调:朕是天子,无事不可为,知道又如何?
卫青这一病,前前后后病了半年,中间又有反复。朝中大臣静观事态,只觉得自当今天子理政以来,从无一年有如今这般平静无事。
暮春时节,一日上朝,正以为和往常一般太平无事,三公之首的庄青翟忽而发现——长平侯又上朝了。
略带病容,脸容清俊,但精神好了许多,和文武百官一一见过,跟过去一般无二,平静而和气。
不陪王伴驾时,长平侯的腰背都挺得笔直,带着半生戎马的威严和军旅中练就的端正,一眼望去,丝毫没有太史令口中的和柔。
张汤因为自家子女和卫太子过从甚密,跟卫家颇有些亲近;见到卫青,微微一愣,随即道,大将军别来无恙?
波澜不惊的语气,酷吏之气并未随着位高权重而消散;这几年这位御史大夫头角峥嵘,又是多事之秋,更加严酷。可朝中臣子都知道,这般说话,已经是张汤最柔和的语气了,话语里还带着一点关切和欣喜,简直让人咋舌。
卫青拱手还礼,低声和张汤叙话。
皇帝临朝,见臣子们窃窃私语,微感不悦。正想发作,黄门令贴耳说道,大将军今日上朝了。
殿中大臣也有眼尖的,瞥眼见陛下临朝,急忙下跪,山呼万岁。
刘彻微微含了点笑,见群臣中他的大将军位领武官首位,撩裾下拜,端正恭谨,一如当初。刘彻张口,不受自己控制的说了些什么。
“谢陛下关心,臣无恙。”清晰的声音从下面传来,答语简洁,无一字赘述,但让人安心。
这便是……他所希望的千秋万代,千载万岁了。
朝后,天子下令大赦天下,兵刀俱罢,与民休息。
光线昏暗,卫青有些不明白——这位天子向来喜欢富丽堂皇,宫中夜晚灯火辉煌,有如白昼,可今日天子让他在这里候着值宿,却这般昏黑。
宫女进来换熏香,又把灯烛点得亮了些,面无表情地柔声请长平侯沐浴。
再回来时,灯火已经明亮了许多,宫人都被屏退了;大汉天子坐候殿中,广裾深衣,朝他看过来。
天子要做什么,卫青自然清楚——相识二十余年,他知这位天子极深;两人这份关系,不清不楚,从一开始缱绻浓厚,但后来有意分生了,又被刘彻续上,转为不浓不淡。他做不了主,都是这位一言九鼎的皇帝专权决断。宫中莺歌燕舞,年年都有新人,前赴后继用青春驱散那些暮气和哭声;前朝之中,天子也不乏幸臣。他向来不是那些青翠美貌的人——卫青以为,等肉身衰朽,天子就会与他疏远;而他如能凭借寸功和谨慎,护荫全家平安终老,就再好也没有。
刘彻不许。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对待这一段关系,谨言慎行。刘彻的愠怒他看在眼里,却找不到更好的应对,久而久之,也被这温吞水和得妥协了,就这样吧。
若不是霍去病的死……
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突然就去了。卫青没有信过四起的流言,只是本能的悲哀,病入沉疴。其间天子车舆数次驾临大将军府,都只是来看看他,带上御医给他诊治,然后赐药。真有一次病到以为弥留,让家人入宫带话,最后却也是执着那人的手醒来。那以后针石药剂照单全收,更努力加餐饭,病竟日复一日见好。一冬之后,万物生发,阳气充裕,这才上朝理事。
没两天就被天子下召值宿宫中,卫青领旨之余,也知道君恩深重,辜负不得,苦涩馨甜,百味杂陈。
这番来得分外猛烈。天子一改往日床笫之间笑谑许恩,不怎么言笑,动作却雷霆雨露,不容逃避。
大概是太久没有历过人伦,或者久病之后身体尚未痊愈,事毕之后,卫青觉得疲乏,一直昏昏沉沉。天子既不许他沐浴,也不许他睡去,让他枕在自己膝上合眼休息;卫青自然不敢,于是正襟危坐着,强撑着和天子聊天。
屋里焚的是合欢,刘彻衣上有龙涎和麝香混合的气息。卫青本来习惯了刘彻身上的气味,但今天好像分外浓,在天子衣襟上笼罩着。他思绪飘远,闻到草地的气味,还有马鞍下风干的肉,在奔跑中被摩擦产生的温度炙熟,带着汗味和皮革气味,当时可以下咽,此刻想起来又觉得胃里翻滚。卫青想得头疼,精力不济,情事罢了又坐得吃力,想要告退。甫一启口,还没说出自己意图,就被刘彻制止,“你今天哪里也不许去,留在宫中。”
见卫青低声轻诺,有点不忍,想要说几句柔和的话。想着方士所说的,又硬起来,“朕半年没有和你一起了,今日不许请辞。”
更漏声很清晰,天子究竟也没忍心让他一直撑着,闭目养养神吧,卫青,朕到时候叫你。
天子精神矍铄着——可大将军没想到,这“到时候”竟不是指天亮。丑时将尽,天子又将他唤醒。
【此处】
他把他慢慢放倒,用唇舌分开他紧抿在一起的嘴唇——还有咬合的牙齿。脸上的潮红混杂在苍白里,连叹息都没有声音。唯有合欢香缭绕在他俩发上、枕榻上、手上,更漏欲尽。
不惑之年的天子将他的大将军揽在怀里,让他休息。卫青顾不得枕榻污浊,甚至顾不上想为什么。疲倦和高温铺天盖地,分不出身上疼还是不疼,匆匆睡去。
刘彻不睡,对着越发清晰的更漏声。这几番云雨之后,他更加精神——也许是那方士的药,也许是——哼,朕精力无穷,这又算什么。
他只是看着他。
好久没有这么近看过他的近臣了,近得看得见他眼角边、嘴唇边细微的褶皱,无表情时皮肤上清浅的划痕。刘彻忽然想,这皇位他坐了二十五年,从未有一刻孤独得这般清晰;他陪了他二十三年,到而今戎马倥偬,边塞极天尽都看过,直看到日暖月寒更迭,阴阳交替将寿岁煎尽。他突然就要老了,在他面前老去,逃避不了那些寻常人害怕的疾病痛苦、衰朽羸弱,这怎么可能?!
他是朕横刀立马的将军,朕还有千万个日夜,与山川同寿,与日月同辉!
而内心深处,他知道他们最终会老去,然后在某个平凡无异的日子里飘倏而逝——就像霍去病那样,生如虹死如雷,然后再也不剩下什么。
——万岁万岁,他自被称作万岁那天起便为自己修陵,为了百岁之后,有处容身。何其荒唐!
他将卫青搂得紧了些,不容抗拒地,“朕陪你……,仲卿,你陪着朕。”
那方士说,盈衍修合,祈愿长生,需有两人;一则天命托生,一则凡胎度化,缺一不可。
方士说,切记不可事先语破。
方士说,需俱无二心。
方士说……
刘彻累了,但精神更亢奋。他用胳膊支着脑袋,一手放在卫青背上。那人睡梦中发出很低的哼声,大概是因为身上乏,被碰到觉得不舒服,但没做抵抗,由着刘彻隔一会儿换个地方触碰。鼻子里的嘀咕声也小了,最后呼吸平稳下去。
天微微擦亮,更漏滴到卯时,宫人进殿来奉上黄金罍,两对白玉杯。在一对杯中沏上药酒,另一对中倒上泛着玉屑的清露;然后丝毫不斜视当今天子怀中揽着大司马大将军,躬身款款退出。
刘彻将卫青唤醒,把玉杯递到他手中,柔声道,陪朕尽了此杯。
他的重臣下跪谢赐,掩口饮尽杯中药酒。
于是再将另一杯赐给他——任他再拜谢恩,知他性格一贯如此。刘彻笑笑,不以为意,这大概也是两人相处的方式。他拘谨,自己当然会有点不痛快;当倘若有一天他痛快了,自己就能保证心意恒一不变?不惑之年的刘彻已然不惑,他懂得了那些个日日夜夜里,卫青没有说出口的意思。有的是从别的嫔妃宠臣口里听出来,有的是从鲜血和不愿意承认的悔意里体悟出来。所幸卫青谨慎,他们大概永远都不会面临这一天。
刘彻笑着,说要和他交杯饮满,然后趁着卫青迷糊不解,将手肘穿过他臂弯,问道,仲卿不饮?
然后满意地看对方举杯,自己也将这杯玉露喝下。
好大喜功又喜欢庄严壮丽的皇帝满足地喟叹,声音悠长。这样的仪式,才有了实感,就好像原本遥遥挂在天上的“长生”,已经被攀折下来,让他与他共享——想着和他一起,好像就连“长生”到底多长,都没有那么的要紧了。
“仲卿……”天子带着罕见的温柔的笑意。
“臣在。”
“朕帮你……你先帮朕,挽发吧。”
“诺。”有一点迟,但并没有疑。
那双手握着玉梳,梳齿插入头发,小心翼翼滑下。他捉住那只手,覆上手背,与他十指交握。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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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班固说霍去病薨于9月秋,说明9月是秋天;所以我假设班固所说的9月是历法变了之后的九月(即,岁首是我们所熟知的阴历正月),而不是按照旧历岁首开始数的九月(否则我觉得应该是夏天?)。红影姑娘说阴历每个月说法都没变,历法改变只是岁首在的月份不同,即,史书都没有换算过,说几月就是我们现在的阴历几月,而非定义“岁首”叫做一月。翻了翻再之前的记录,感觉很有道理。总之作者是文盲大家别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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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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