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计》月**掬

22、战（四）

　　空袭是住在上海城区里的人们承受着的最大的灾难。铅灰色的天空中，排成雁字队列的日本飞机嚣着一线嗡嗡如蝇虫般的噪声如入无人之径地飞来，随即投下一枚枚包藏祸心的炸弹，砸到建筑，毁！砸到生命，死！砸到街道上，便是落下一个个巨大的坑，窜起一股股四散的恐惧。
　　火车站毁了，只留下一个衣不敝体的孩子，逃不掉，死不成地坐在一片瓦砾中绝望地嗥哭。先施百货公司毁了，六层的大楼，曾熊居一般地伫立，此时余下断壁残垣，可悲地用满身的坑洞，鼻歪眼斜肢残心死的躯体证实着被欺侮而无力反抗的现实。外滩也不能幸免，一波空袭下来，一千余人横尸街头。这是最公平的生死时刻，再无等级和尊卑，纵你有万贯家产，若是不长眼地迎上了这从不长眼的空袭，也许最后落得连一副薄棺都没有就从此没了。
　　上海人喜欢新鲜，此刻便日日得尝突如其来的新鲜，街道每日都与前一日面目全非，直落得被炸成平地才休。温润的空气中满是硝烟的味道，逃是逃不得的，哪儿都一样，每每看到一个坑洞，一处断壁，心便弥漫了哀伤，可是不敢去发怔自艾，因为下一秒钟日本人的飞机也许就冒了出来，一个炸弹把你炸成他人目中的悲哀。
　　苏州河的对岸，两方军队正短兵相接。外白渡桥上涌来成千上万的难民，求生的欲望驱使他们奔入对战事处中立态度的租界，铅灰色的天铅灰色的空气铅灰色的世界里他们如同一股铅灰色的哀伤的河流，不止息地从桥上流入。几天后的一个铅灰色的傍晚，沉重的铁门轰然关闭，租界为了维持自己的安定下了铁栅栏，如关上了一道生死门，铅黑色的栅栏外伸进无数双苍白的手臂，开始乞求食物，还有无数双无辜的眼光，哀伤地乞求着生存。活着，此时便是一种铅灰色的欲望，沉重得头朝下，把自己压成一个叹号。
　　苏州河北岸战事开始的几天后，杨凡就报名投军去了，只给杜青鸿留了一个便条。本来仗断断续续地打了好多年，大都是中原逐鹿，各为其主，寻常百姓早已习惯，可是这一次的，却不一般，失败便是亡国灭族，热忽忽的男儿心中，自然有着计量。杜青鸿握着那张便条，想起这是杨凡第一次离开自己的身边，那一刻他心中也汹涌着血气，恨不能和好兄弟并肩冲入杀场。可是抗战一爆发，租界里许多关系都变得微妙，他知道自己动不得。
　　上海总商会的会长虞正卿已辞去了会长一职，应南京方面之约奔赴南京，以带动上海的民族工商业内迁，临行之前他特地来到了杜青鸿设在十六铺码头旁的航运公司，把自己的三北公司里数十条远航客轮郑重地交托给杜青鸿管理。老人坐于窗边，歪头看到了博大的黄埔江和涓涓的苏州河，良久不语，脸上全是羞惭之色，终于长叹道：“无论是什么理由，我在这危难的时刻离开了上海，终是逃了，旁人如何评说，我这把年纪，也不去理睬。我只是希望杜兄能守在这里，黄埔江上，本来就只有你我两家中国船队，时局瞬息万变，也许我们这几十条船，就是许多人将来逃出生天的最后的生命线。”
　　杜青鸿听了他的话，全身都陷入了一股子凛冽之中，胸腑中如有一股气硬生生地梗着。老人称他为兄，他万不敢当，可是此时如果推脱，太过骄情，他镇静地回答：“亚叔您放心，只要青鸿还能在这租界里有所作为，黄浦江上，就一定会有两只船队，任中国人来去自由。”
　　送走虞正卿，他呆呆地立在可以俯看到黄埔江和苏州河的窗边。河那边，是充斥着血腥气味，时时闪烁火光的屠场。在那片屠场，杀戳变成了一种不用负任何责任的行为。隔壁有一幢十几层高的大楼，此时楼里不知有多少人正喝着咖啡，用和他一样的角度漠然地遥望着这场杀戳。他忽地垂下了头，想起好多年前少年的自己冲入漕帮械斗的那一幕，他模糊地感到，也许就是为了让自己手中握有这两条生命线，自己才会有那般的发狠斗勇，甚至，也是为了这个原因，自己和父亲才会在这条江上流离，他一瞬间感到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沉重得令人滞息。
　　傍晚，他沿着江边走，还是那沉重的河风，除了染上铅灰色的战的颜色，一切都似没有改变。是如此清晰的，他感受到存在的第一秒钟里都有人在自己的右边死去，也许那里有一个人就是自己的好兄弟杨凡。租界的铁栅栏残酷地伫立在夜风中，那一侧是密密麻麻的难民，不死心地渴望着事情会在某个寂静的夜发生转机，老外会偶尔开一下小门，哪怕只有几分钟也好，自己可以因此逃往生处。
　　杜青鸿默默地走，默默地看着眼前炼狱般的场景。忽地，他停了下来，他看到从一间三层的小洋楼上有人正向铁栅栏外一篮子一篮子地扔着大饼。看着如雨般落下的大饼，他的眼眶一下子湿润了。他素来心冷，此刻却如同被淋了滚烫的油，他呆呆地立着，很快地，泪就落了下来。他吃惊地一抹脸，然后看到满手的泪水。他那一刻便似认不得自己了。

　　夜晚，杨凡驻守在罗店前的战壕里，黑幕般的天际里，冷冷地只有几个如敌人眼的星在闪，双方都看不太清，便暂时休战，一天的饭，也终于送了上来，却是冷的，大家沉默着咀嚼着。举火做饭在这片战场上是断然不敢的，如此的平原之地，如此的短兵相接，一点子火星都会招来对方无数颗流弹来招呼，只直打得你人仰马翻才罢。冷冷的夜，战场越发显得大，本是揣着一颗不要命的心冲上来，此时夜静更深，心中也会落寞，特别是黑暗中并不肃静，不时有不及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伤兵，高声唤着长官，兄弟救自己，却是如何救得，那一声声的唤，便如同一根根的针，直贯到人心里，扰得心里翻卷着比死去还要辛苦的情绪。
　　杨凡想起参军的第一天就作为新兵派来守这里，这一马平川的滩头上，尤如外国人还没有进驻外滩时的那一片荒地。杨凡被派入的那个团，打得只有一个排的兵力了，军队也已经无所谓军官士兵，只称老兵新兵。他领了杆枪便被一个江浙入伍的老兵带去，一拉杆子告诉他怎样放枪，然后就入了战壕。他一头雾水地跟在老兵身后，忽听到团长在唤，有没有愿意去的，却不明说是什么事情，他拉老兵的衣袖，低声问：“干什么去啊？”老兵也不答话，把枪推给他，晃着膀子就迎上去了，很快地就聚齐了几个人，大家就开始利落地在身上绑手榴弹。杨凡是行武出身，隐约地猜出了几分。这时候只见不远处轰隆隆地开过来几个钢筋铁骨的硬物，很象是洋车，轮子却换作了铁条，前面还有炮筒。他一时看呆了，已忘了放枪，那硬物一忽儿就近了，炮筒子一缩一放，“轰”地就是弹出了一枚流弹，这边的防线上顿时有一块成了哑巴。
　　杨凡慌忙开枪，这家伙是一身的铁皮，哪里打得穿，他傻了眼。忽看到绑了一身手榴弹的老兵已爬到了那家伙的身边，一骨碌滚到了它的底下去，几秒钟后，只听“轰”的一声震天巨响，这铁家伙顿时被炸开了花。巨焰冲天而去，杨凡死死地瞪着那道巨焰，仿佛还在几分钟前，还有一个活生生的声音在和他讲着江浙话，这时，竟已是一片巨焰了。他觉得血气上涌，从前在上海滩上叱咤，现在只如新生儿一般地渺小无知，而这从前看似小小的一片滩头之地，现在却是一个大得如血口子般的悬崖。
　　这小小的罗店，丢了复得，得了又丢，数百米的战场上，双方几乎拼红了眼，而血红的日头漫然的东升西落，永无尽头。

作者有话说

　　写这一章时，心如油烹，也许所有最深沉的情感都没有时间与空间的限制，没有时代与语言的羁绊。
愿所有死于战场上的人们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