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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惊蜇·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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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提萨佝偻着背,一步一步地蹒跚着向赤宫后的一顶白色帐篷走去,老瀚海王齐格翰自从退位后就一直住在这里。
守在帐篷外的仆从们远远见到年老的漠仆一个人向帐篷走来,连忙有两个腿脚利索地迎了上去,恭敬地扶着阿提萨,将他引入了帐篷里。
齐格翰比之前更老了,阿提萨花白的眉毛拧在一起,随即又舒展开来,要是他被自己至亲的人拿着亲手赠予的佩刀架在脖子上,恐怕他也会受不了这份打击的吧。
“坐啊。”齐格翰抬头看了看比他还老的熟人,指着身边雪白色毛绒毡席说道。
阿提萨艰难地盘腿坐在毡席上,随身不离的长杖就放在腿上。他已经不是北漠的天侍者了,如今他只是庶民——阿提萨,可他没有向齐格翰行礼。因为他们是从来不是君与臣,而是朋友。
“这里可比赤宫小多了。”阿提萨假装抬眼把四周打量了一下,说道。
齐格翰知道这个老人早在进屋前就把四周全部看过一遍,他也不揭穿阿提萨,只是淡然地笑笑,声音苍老低哑,仿若濒死的野兽,发出低低的吼声:“倒是比赤宫安静许多。”齐格翰屏退了帐篷里所有的仆从,只留他与阿提萨两人。他拿起矮几上的银壶,给阿提萨倒了一碗新鲜的马奶,如今他已不能像几年前那样喝着烈酒,马背扬刀,他老了,所以他没有察觉到沙扬刃的野心。
“沙扬葛……”齐格翰低头望着银碗中热腾腾的马奶,手指摩挲银碗边缘,“如何了?”
阿提萨知道齐格翰心里的担忧,沙扬刃是齐格翰的儿子,是齐格翰最宠爱小儿子,可现在面前这个曾经宠溺着沙扬刃的老人渐渐发现自己从未真正的了解过小儿子。阿提萨端起矮几上的马奶,抿了一口,良久后才道:“死了。”
齐格翰摩挲着银碗边缘的手指一顿,银碗里没口的马奶溢出了一些,他怔怔地看着矮几上滴落的白色马奶,右手紧紧捏在了一起,而后又颓然地松开:“我是不是很愚蠢?”
阿提萨叹了口气,摇头说:“谁都不会知道沙扬刃隐藏得这么好,隐匿十多年的锋芒一亮,招招毙敌,就算想躲也只能躲得了一时罢了。”
“可他,我那么宠爱他,虽然他不能继承王位,但我给他留下的那些土地与人口,是任何一个王子都得不到的。”齐格翰不甘心。
“是,您给他的父爱是任何人都得不到的,但是你忘了么,他是一头狼,一头不敢居于任何之下的狼,就算遇见了猛虎、熊也会毫不犹豫地露出獠牙扑上去啃咬,争夺自己的王座。”阿提萨放下喝了一半的马奶,直视着齐格翰,声音铿锵,“何况,他的身边还有另一头更加狡猾的狼!”
齐格翰眼睛倏然收紧,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凝滞了,然而他很快又垂下了头,犹如斗败的狮子,泄气地弯下了腰。“我早该听你的话,把他丢回去。”
“现在后悔晚了。”阿提萨道,苍老的声音里也有懊悔,“我当初以为他的身体里只藏有天缗之灵,没想到,他的身体里装的是伏眷和曜舜两个人的灵识,而且伏眷的灵识留存在天地中本不多,曜舜的灵识会渐渐侵蚀掉伏眷的灵识,到时候……”
阿提萨没有继续说下去,作为曾经的北漠之主,齐格翰自然听过曜舜斩杀伏眷之事。
“曜舜啊,”齐格翰低语,“最终也是死于紫篁之手,你不是说沙扬刃他有紫篁的灵识么?”
“是,他有,但是这一世的紫篁,是否还能对曜舜拔剑相向呢?”阿提萨在脸上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来。
哈马尔怯生生地站在帐篷外,望着一身白色绸衫的内陆女子,笑得有些勉强。出嫁后的她已经是人妇了,鲜少会再来这显贵之地,她今日是奉了婆婆的意思来给赤宫里的太妃送玛瑙来的,在赤宫外围,坐在马车上的她就见到了一队百来人的身着墨色衣衫的内陆人的军队,他们的衣领上用银色丝线绣着一只翩然展翅的白鸟,哈马尔想起来自己曾经给一个人多次绣过这样的图纹。等她下了车,进入赤宫内围的时候,她看见不远处,一个明眸皓齿的女子正扁着嘴,闷闷地踩着地上的石子。女子转头看见了正在望着自己的哈马尔,忽然扬起笑脸,向哈马尔招了招手。哈马尔诧异地看着这个她从未见过的女子,有些胆怯。
泽白月见那个身穿红衣的北漠女子捧着个鎏金的盒子,愣愣地站在不远处,在脸上挤出了个很勉强的笑容。她悻悻地转回了头,嘟囔了句:“北漠真无聊啊。”昨晚顾茗澜与她跟着沙扬刃来到了赤宫,今日她早早起了来,去顾茗澜的帐篷找人,被仆从告之顾茗澜一早就已经去了赤宫见沙扬刃去了,泽白月又问了云鸾的住所,等她赶到的时候,只有灰刃窝在帐篷边惬意地啃着一块羊腿,泽白月撇了下嘴,决定直接去赤宫里找人,结果还未走近赤宫,就被人拦下来了。泽白月只得悻悻地站在外面仰头看着头顶与内陆并没什么区别的太阳,她周围来来往往都是些巡逻的守卫,每个人都沉默不语,泽白月觉得无趣,又不想回去,就继续这么把赤宫四周的环境打量了一遍,正好快要看完的时候,她瞧见了从一驾马车上走下了一个身穿红色马步裙的北漠女人,于是她想对方应该也是来赤宫里见什么人的,看赤宫这情状,这女子多半也会向她一样被挡在门外等上片刻,所以她才扬起脸朝那个女人笑了笑,结果对方却好似很怕生。
哈马尔不知道泽白月心里在想些什么,她小心翼翼地向泽白月点了个头,然后对守门的侍卫说:“请禀告太妃,哈马尔带了今年新打制的玛瑙来供太妃挑选。”
守门的侍卫早已认识这个曾经在云鸾帐篷里伺候的女人,也不看哈马尔手中的鎏金盒子里的东西,让哈马尔进入了赤宫内围。哈马尔走过泽白月身边的时候,抬眼细细打量了这个内陆女子,这个女子面容俏丽,宛若她曾经在云鸾那里见过的内陆书画中的女子。
泽白月抿唇一言不发地看着哈马尔从身边走过,她突然注意到哈马尔手中的鎏金小盒,秀眉轻敛,嫣然一笑对着哈马尔道:“姑娘请留步。”
哈马尔停下步子,疑惑地看着泽白月,不知这个内陆的女子有什么事。
泽白月压了压发髻上插着的玉步摇,来到哈马尔面前,扬起笑脸说:“你是不是那位一直伺候世子的哈马尔姑娘?”
哈马尔木然地点点头,她已经听说了,不久将有世乐的人来接他们的世子回去,只是哈马尔没想到会这么快。
泽白月手里拿出了一块打磨成圆形的火红玛瑙石,石上刻着一只长耳火鼠,她把玛瑙石放在哈马尔面前,低声问道:“这枚玛瑙,你可认得?”
哈马尔仔细地打量起那块玛瑙石,玛瑙打磨银润,比起她手中鎏金盒里的那一块工艺还要出彩。哈马尔不知泽白月怎会有这么好的玛瑙石,过了许久,哈马尔开口道:“这玛瑙产自北漠砺金河,但这打磨的工艺,却不是北漠的。”
“是炎崆的嘛?”泽白月追问。
哈马尔摇了摇头,迟疑道:“若是北漠之外的制造工艺,却不是我能看出来的了,您不妨去问问沙海城中的老师傅们,他们或许会知道些。”
“这样啊。”泽白月失望地把那枚玛瑙石收回,向哈马尔一礼,又兀自发呆去了。
哈马尔也向泽白月回礼,而后捧着鎏金盒向着太妃的帐篷走去。
哈马尔走入太妃帐篷有了会儿时间,泽白月见赤宫里还未有人出来,便向跟在身后的一个影月军留了句话,自个儿走出了赤宫。
沙海城的集市离赤宫有段距离,泽白月约莫走了一个时辰才走到集市入口,甫一入眼,街市上熙熙攘攘都是人,热闹喧天。北漠以盛产玛瑙出名,一千多年前,炎崆有位出身北漠的摄政王差点谋取了炎崆墨氏王位,据说这人姓顾。泽白月慢慢走在集市上,手里摩挲着那枚火红色玛瑙石,嘴角边渐渐浮起一抹浅浅的笑意。顾风睫,那位一千年前的炎崆摄政王,在被亲手扶植的幼帝诛杀后,他的后人逃离炎崆前往北漠,隐姓埋名,一千年后,这个顾氏家族里一位女子被选作了齐格翰的王妃,生下了两个北漠王子,一个名叫沙扬旭,一个名叫沙扬刃。炎崆妄想与北漠结盟,现在他们的算盘即将被泽白月打碎,泽白月想到这里,嘴角翘得更高。
“老师傅,您能帮我看看这枚玛瑙石是何人打制的?”泽白月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她嘴甜,人又俏丽,老师傅一见,心里舒坦,接过了泽白月手里的红色玛瑙,端详了一阵,许久后道,“这……如果我没认错,该是墨师傅的手艺。”
“墨?”泽白月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她奇道,“你们这里没有姓顾的手艺师傅?”
“姓顾的?”老师傅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摇头说,“没有。”
“哪里没有啊,”突然,铺子里一个头发花白叼着烟杆的老人开口说,他手指向对面街上的一间四角飞檐仿内陆店屋建造的店铺道,“那家不就是。”
老师傅勾着头往屋门外看了眼,摇头笑道:“那不就是几百年前从炎崆搬过来的墨家铺子么。”
“您听差了吧,这丫头说的是顾,不是墨。”老师傅回过头争辩。
老人放下手中的烟杆,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到门边说道:“没错,这一家的第一代家主姓顾,好像因为得罪了炎崆的人,将姓氏改为了墨。我小时候听一个老人说,墨氏家主刚来的时候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凭借在炎崆制琉璃的手艺在这里开了个铺子,因为他打磨制品的手艺特别好,客人越来越多,后来还娶了媳妇。后来这家越来越大,有一部分人知道自己是炎崆人,不甘心在北漠又迁回去了,我记得三年前战死在炎崆赤陇郡的什么侯爷,好像就是这一支。”
泽白月听完老者诉说,嘴角笑意更深。她向老者和老师傅道谢,收起火红玛瑙石,走到街对面的那家铺子看了一眼,转而又折回了来时路,走出了热闹的集市。
靖烈侯墨敬之,原本姓顾啊。论起来,众神初创祖洲之时,顾茗澜和墨敬之的先祖恐怕还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