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deep six湮

1、飞蛾扑火

　　劫
　　我叫月如。
　　小时候，总会听见爹弹同一首曲子，哀伤凄切，让人想起透明缓慢的溪涧流水，巍峨青山上的飞鸟悲鸣，白色晶莹璀璨的雪花铺天盖地。爹说，那首曲子是有歌词的，然后他就念给我听——
　　月下渔歌晚，灯影乱，萧声寒，夜阑入梦难。入梦难，游云淡，山中古庙有僧禅，竹叶沁香远。烛火颤，人黯然，雨落无声荷花残。荷花残，抚琴之人泪满衫，凭栏待人还。燕语呢喃，乌啼声短，烟波绿如蓝，醉倚窗前忆哪堪，何日忘江南？
　　“那是你娘写的歌词，是你娘写的。”爹说这句话时转过身去，但我还是看见了爹破碎的泪光……
　　娘么，我早就没有任何印象了。
　　我一直以为爹像他的外表一样，是一个坚强刚毅的人，永远都不会落泪。可是那一刻，我分明觉得爹老了很多岁，心里狠狠地痛。
　　爹。我真是一个坏孩子，我一直都想离开这里，尽管在别人眼里，我有多快乐和幸福，可是爹，你知道吗……这里太禁锢了，月如……想和爹一起自由……去一个没有黑暗没有束缚没有哀伤的地方，可是，可是爹……爹，是永远不会离开娘的啊，我真是一个坏孩子……
　　二
　　我总是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被囚在一个最黑暗无光深不见底地方，我害怕得不停地喊，可是根本听不到任何声音，周围的空气像凝结了一样，我冷的窒息……
　　当我又一次从梦中挣扎着起来的时候，我看见爹坐在我旁边，弹着那首曲子，烛火之下泪光莹然，我就那么坐着看着爹，他依然是那个英武孤傲的爹，只是不知何时，已有白发出现在他的鬓角，直到一曲弹完，爹抬起头看见我醒了稍稍吃了一惊，急忙用衣角拭去泪痕。
　　“爹……”我轻声喊。“如儿，醒啦，你病了有两天了。”爹顿了顿，声音有些嘶哑“你梦里……一直喊，说要走……如儿，你真的想走吗？”
　　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坚定的点头，我看见爹黑色眼眸深处牢不可破的桎梏。爹，原谅月如，原谅如儿……原谅……我。
　　然后爹笑了，笑声苍茫悲凉，“孩子，你真像你娘，真的很像。”我的眼泪突然落下来，娘，是会让爹守在这里一辈子的。
　　爹，我这么自私任性，你怎么忍受了我17年呢，17年啊……
　　三
　　我穿上紫色华丽诡异如梦魇的长裙，然后我问他，“你看我，好看吗？”我看见他的笑容如同春天，和煦的风吹过的温暖弥散在花园的每个角落。
　　他叫逍遥。那真是一个好名字，让我觉得我可以跟着他，快快乐乐，幸福美满一辈子……于是我义无反顾的冲出去，跑的时候，墙边种的玫瑰的刺划破了衣服和手，血微微渗出了一点，剧烈而短暂的疼痛，但我觉得，那些疤，是会一生都留着的……
　　“月下渔歌晚，灯影乱，萧声寒，夜阑入梦难。入梦难，游云淡，山中古庙有僧禅，竹叶沁香远。烛火颤，人黯然，雨落无声荷花残……”爹，女儿去找自己的幸福了，希望爹一个人……好好过。
　　我割舍了我的一切去赌这一次，希望不会输的一无所有……
　　四
　　他有桀骜不驯的长发，看见他舞剑时飞扬起的黑色头发和披风，像天空上黑色低飞而过的归巢的鸟群，我几乎以为我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我却忘记了，飞鸟无论再怎么飞翔，又如何能飞过天空之外呢……而他，也一样没有自由，只不过他的囚牢，更为隐蔽罢了。
　　我怎么能够相信，这世界上有真正自由的人呢？我一遍又一遍地弹着那首曲子，我都忘记问爹，它是叫的什么名字了，那恍惚婉转，破裂又绝望的乐声像是最锋利的刀，一次又一次地刺痛心脏。
　　“月如，你为什么会弹这样的曲子，你不适合，不要再弹了。”逍遥在听了很多次后终于忍不住问，他看着我，神情严肃，眼眸里闪烁着模糊的光芒，“这首曲子，只会伤害你，真的，不要再弹了，不要再弹了。”然后我看着他笑，笑得很开心。
　　“你知道这曲子是谁写的吗？是我娘，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她写了这样一首曲子，接着就死了。然后爹……然后爹……永远……永远……”我说不下去了，我很想喝点水，我觉得我很傻，真的很傻。
　　“是……这样的吗？可是月如，你不知道的，你不知道的……你应该快乐，不应该想别的，不应该……”逍遥半边的脸隐没在阴影里，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我觉得，他似乎一下变得比我更痛苦。
　　人都是会变的，你看到的，从来都不会是那真的一面，甚至到最后，还有没有真的或者假的……都无从得知了。
　　五
　　我知道我这样的奔波，完全是因为一个都不能算认识的女子，她叫灵儿，也是一个好名字，如同涓涓流水逝去的痕迹。可我不觉得很累，或者说，很委屈，我只是在寻找，一直找，一直找，直到找到自己的幸福……也许，会找到万劫不复，这是近乎毁灭的举动。
　　就像逍遥，永远笑着，笑着试图忘记一切。
　　后来我们找到了灵儿，更加的孱弱，笑起来蔓延出寂寞的气息。
　　我的心失重地往下落……是我破坏他们的幸福，让所有人都寂寞，我以为我离开了那个阴霾的囚牢，而事实上，我只不过把更多的人带去那里，像个漩涡，卷走接近我的人。
　　我真是一个坏孩子，我想要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哭得声嘶力竭。
　　可是我爱你，我爱你，这是……我的劫难。
　　“月下渔歌晚，灯影乱，萧声寒，夜阑入梦难。入梦难，游云淡，山中古庙有僧禅，竹叶沁香远。烛火颤，人黯然，雨落无声荷花残……”那一刻我觉得好迷茫，我根本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我一直告诉自己，我在找幸福，找幸福。
　　可是，我从没有告诉过自己，幸福是什么样子的。我很担心，有一天我看见幸福在我面前，可是我不认识它，我看了它几眼，然后就走了，然后还执著地说，我在找幸福，我真的在找幸福，真的真的真的。
　　六
　　灵儿或许真是一个薄命的女子，她本来就那么脆弱，可是还是要一次次遭受灾难。
　　我只记得她离开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但还是轻轻地喊：“逍遥哥……逍遥哥……”黑色的瞳仁里似乎可以看见不断飘零的落叶，一片一片，哀伤无助的泪水落了一地。
　　灵儿，灵儿，这真的是一个好名字。
　　于是我继续跟着逍遥，他找他的幸福，我找我的幸福。
　　只不过在夜色渐深的时候，逍遥会开心地带着我在没有人的街上乱逛，他每次都说，他是在做梦。而梦里，是什么都可以忘记的，比如灵儿，比如我，比如他。每一个地方的街当然都会不一样，所以我再也看不到扬州入口的大片大片树林，里面透明缓慢的溪涧流水，一座一座好像没有尽头的桥。这是在做梦，所以，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
　　“逍遥，你知道梦游吧，听说梦游的人只要被别人一吵醒，就会死掉。”
　　“那是因为他们太留恋那个梦了，所以永远待在那里了，只有梦游后自己回到床上，才可以回到这个世界。”“所以，只有自己，才可以安慰自己。”
　　“那么我们这样，叫不叫梦游呢？”
　　“不叫的，我们自己愿意回去的，我们会在第二天阳光明媚的时候，醒过来，继续我们的路。”
　　逍遥，你知道吗，我真的希望我们是在梦游，而且永远都不要醒，不要……第二天。
　　七
　　蝴蝶真的是一种绚丽的生物，可是短暂。
　　我清楚的记得那个叫彩依的美丽女子放弃自己千年道行救自己爱的人的时候，我心里痛得快要死掉，但我还是紧紧抿住自己的唇，不让泪水掉下来。那是太绝望的爱，那是我所不能及的……
　　坚强如月如，一样的，脆弱如我。
　　我还是害怕，很害怕，所以我就不停地织自己的茧，一直到最后，那个茧太厚，我再也无法出来。
　　“我们一起，吃到老，玩到老。好不好？”
　　那真是一个甜美如糖果的梦想，我相信它会实现。然后，逍遥看着我笑，笑得很好听，悠扬顿挫，不像真的。
　　对不起，逍遥，我不应该骗自己的。
　　可是，逍遥啊逍遥，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
　　我总是怀念扬州有雨水气味的早晨，逍遥第一次看着我笑得如同春天。可是那首曲子却永远无法给我救赎。
　　八
　　逍遥在锁妖塔底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灵儿被囚禁在高处，垂下来的长发很凌乱，她几乎是闭着眼睛的，痛苦却没有啜泣，难过却没有叹息，她只是放弃了所有力气，平静而和缓。但更让我惊讶的是，灵儿的模样，和曾经出现在我家的“蛇妖”一般无二……我还能记得她无语时眼角的泪痕，眼眸里的波涛汹涌。
　　我早就该知道的，早就。
　　“我们三个人永远快快乐乐的在一起。”
　　三个人是永远也不会完满的，两个人可以相互依偎，那还有一个人呢……这样自欺欺人的话，每个人却都愿意相信。
　　我们三个人，永远快快乐乐的在一起……逍遥，我一直希望别人可以带我自由，带我去没有黑暗没有束缚没有哀伤的地方。现在没有人会带我去了，所以，逍遥，我可以带你，带你自由，而我留下。看你幸福……我想我是会快乐的……
　　所以那块石头落下的时候，我一点也没觉得害怕。我甚至想……那或许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候了，我好像真的真的找到了……我的幸福……
　　月下渔歌晚，灯影乱，萧声寒，夜阑入梦难。入梦难，游云淡，山中古庙有僧禅，竹叶沁香远。烛火颤，人黯然，雨落无声荷花残。荷花残，抚琴之人泪满衫，凭栏待人还。燕语呢喃，乌啼声短，烟波绿如蓝，醉倚窗前忆哪堪，何日忘江南？
　　我看见我娘了，美丽纤弱，固执的和我一样，安静地弹那首曲子。
　　然后爹说：“月如，你真是一个坏孩子。”爹……爹……我怎么都忘了爹……
　　听见逍遥说：“我答应你，我们一起吃到老，玩到老。”
　　疼痛加重的一瞬间，我想起爹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说过，那首曲子，叫做劫。
　　……
　　白色晶莹璀璨的雪花铺天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