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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趴在急救楼顶层的天台边,韩岩铭一根接一根狠狠地抽着烟,这里是他的秘密基地。
      默默看着楼下一辆辆急救车呼啸而至、医护人员和病人家属紧张地跑进跑出,人们就像蝼蚁,妄图从上帝手中夺回一刻的苟延残喘。
      弹弹手指把烟灰抖在微热的风里,天蓝色刷手服融在初夏橙色的夕阳之中,脚边三只杂色小猫正围住盆吃着韩岩铭带来的猫粮,不时满足地发出喵喵的叫声。
      自从那天去神经科病房探望过母亲之后,韩岩铭已经一周没见到楚鸿了。不过每天来上班的时候,桌上总摆着不同的食物,白班是豆浆和煎饼做早餐,夜班是三明治或饭团加水果当宵夜,而且看得出都不是在食堂买的。但韩岩铭多数不会动,而是丢给刘焘和小麦,他们老是狡捷地笑着推说,这怎么好像是有人在追你的节奏。其实自己心里清楚,是道歉而已。

      “岩铭…”小心翼翼的呼唤声让韩岩铭回过神,扭头望去,棕色卷毛的大个儿穿着粉色刷手服站在天台入口处,双手揪着自己白大衣的衣襟,脸上的神色在夕阳的逆光中看不清。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韩岩铭转回头,吸一口烟,继续留给他一个背影。
      “嗯,岩铭头发上有淡淡的烟味,所以我猜到你是抽烟的。医院全面禁烟,也不能躲到卫生间或小花园里去抽,所以只有天台了…”楚鸿的声音越来越低。
      韩岩铭将烟用力按灭在天台上,“你说得对。”
      “嗯?”楚鸿往前挪了两步。
      “其实那天你说得对,”韩岩铭蹲下来挠着小猫的脖子,小猫们习惯地享受着,一只过来蹭蹭他的裤脚,另两只继续埋头猛吃。“我爸工作忙,从小就是我和妈妈两个人一起生活。医学院的课业本来就重,我还成天顾着搞社团什么的。妈妈在家里出事的时候,炉子上还给我褒着汤,直到锅都烧干了,隔壁家的阿姨闻到糊味跑过来,才发现妈妈倒在厨房地板上,送来医院的时候已经晚了。这么多年,我知道妈妈不会醒了,可就是舍不得…是自私吧,想时常看到她的脸,以前总是嫌她唠叨,现在想她起来骂我一句也是不可能了,我明白再做什么也弥补不了。之所以做急诊科,也是想这世界上少几个像我这样后悔的不孝子女吧。”
      这番深埋心底的话,韩岩铭从未对人说起,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今天怎么就一口气对着楚鸿倒出来。终于承认了一直不愿面对的事实,心里反倒忽然轻松了不少。
      “岩铭…”楚鸿慢慢踱到韩岩铭身边,挨着他蹲下来,右手轻轻环上他的肩。这扛着急诊室生生死死的肩膀、这永远干劲饱满冲在最前方的人,原来十分单薄。
      韩岩铭觉得这些年心里的累突然涌上来,又渐渐消散开了,莫名安心地略向楚鸿靠靠,是温暖厚实的感觉。

      “嘀-嘀-”呼叫器的响声打断了这片刻的宁静。
      韩岩铭掏出呼叫器看了一眼,“有重病人,我得下去了。”
      看着他跑下楼,楚鸿也追了上去。

      *

      “什么情况?”韩岩铭跑进急诊室。
      “不好意思韩大夫,知道你下班了,可是夜班医师撞车困在路上,只好call你”另一组的小护士说。
      “说病人!”
      “就是那两个小伙子,从西北来打工的,”小护士吓得吐了吐舌头,“都是发烧两三天了,咳嗽剧烈,其中一个现在意识有点模糊,刚才急查血象白细胞总数偏低,分类以淋巴细胞为主,CRP不高,退烧药已经给过了。”

      韩岩铭走到抢1床边,见一个20初头的小伙子躺在床上,烧得脸色发红,闭着眼含混不清地哼着,另一个差不多大的小伙子趴在床边,不住地咳嗽,断断续续地说,“医生,你快看看我朋友怎么样了?”
      跟在后面的楚鸿绕到另一遍,掏出手电照照床上小伙子的瞳孔,对光反射存在;扳扳脖子,发硬。
      “哇”那小伙子突然弓起身,歪头吐了一地,还有一点呕吐物溅到了躲闪不及的楚鸿身上。楚鸿只是皱皱眉,脱下白大衣扔到一边。
      “咳咳咳…”趴着的小伙子一阵猛咳,涕泪横飞,咳出的痰里带着鲜红的血丝。韩岩铭用力给他拍拍背,带上听诊器想给他听听肺。
      楚鸿一个箭步迈到韩岩铭身后,“岩铭你还没戴口罩!”从床头的盒子里抽出一只新口罩,展开来,帮他挂到耳朵上。
      “唔,你也戴上吧…”韩岩铭不知道自己的耳根有没有一点发红。“满肺都是中小水泡音诶。”

      哐铛,小伙子倒在了地上。
      “其实这个更重!楚鸿你快帮我把他放到2床上去!”夜班大夫没来就算了,护士都跑到哪里去了?!“楚鸿你给他贴上心电监!”
      一向慢条斯理的神经科医生楚大夫,此时难免有些手忙脚乱,掀起小伙子的上衣,贴上电极片,“岩铭,他胸前有好多红色斑丘疹啊。”
      韩岩铭盯着监护仪,“不行,呼吸太快,血氧也往下掉,再不插管一会儿就该喘不上来了!楚鸿你给他吸吸痰、摆好体位!”转身去拿喉镜和气管插管。
      像住院医一样被指挥得团团转的楚鸿,略显笨拙地带上一次性手套,把吸痰管接到负压吸引器上,依次插/进病人的两侧鼻孔和口咽,“呼吸道分泌物还真多啊。”
      韩岩铭抬起病人下颌,右手压前额,左手持着喉镜滑入口角,楚鸿扶住病人两边肩膀帮忙。
      “不行,看不到声门!你压压他甲状软骨…嗯,好了!”韩岩铭顺利地把管子送进气道,接上气囊有节律地捏起来。
      楚鸿默契地戴上听诊器听听两侧呼吸音,“深度合适。”

      连好呼吸机,设置着参数,两个人都已经是一头汗,刷手服的衣领也湿了。
      楚鸿又走到1床,掀起那个小伙子的上衣,“这个身上也有皮疹啊,”又摸摸下颌、颈部和腹股沟,“淋巴结也肿大。岩铭,你说他们俩是不是一个病啊?”
      “一个神经系统症状为主,一个呼吸道症状重,但都有发热、皮疹,两个人又有密切接触,应该是同一个病,结合血象看,像是病毒感染。”
      “嗯,1床应该是病毒感染后的无菌性脑膜炎,2床像是重症病毒性肺炎。这种发热出疹性疾病多数是传染病,不会是非典又回来了吧?”
      “别瞎说!”急诊室有不成文的忌讳。“我去给疾控办打电话备案,再管药房要些丙种球蛋白;你去取咽拭子和血查病毒抗体,再给他们点上阿昔洛韦,2床加上激素他肺部炎症反应太重。”

      楚鸿悻悻地去干这些护士和小大夫的活儿,5分钟后韩岩铭才打完电话从护士站回来。
      “疾控办说病原学检查结果出来之前,我们要就地隔离。”调着输液器,韩岩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不好意思看那人的脸,“连个能帮忙的护士都没有,你这家伙干活儿又慢吞吞的…”
      眼前忽然出现一片阴影,抬起头就不期然地对上了楚鸿的双眼,依然是深黑的望不透,此时还多朦上了一层雾。
      那人的脸慢慢靠近,殷红的唇就这么贴上来,隔着口罩,韩岩铭也能感到自己唇上覆上的那一团火热。睁大眼睛愣在原地,时间仿佛停止了,世界仿佛安静了,周围急诊室的一切仿佛迅速退去模糊了,韩岩铭耳朵里只能听见自己扑通扑通慌乱的心跳…
      吭-那人的脑袋落在自己肩上。“岩铭,我好晕…”随即整个身体的重量就这么压过来。
      “喂!楚鸿你好重!”韩岩铭不得已地抱住他,天呐,身上好烫,“喂,楚鸿你怎么了?喂…”怎么原来你一直没戴口罩啊…

      *

      “诶,你醒了?”韩岩铭调了一下楚鸿手腕上的止血带,“别动,我正要给你扎针。”
      一向最嘈杂混乱的急诊抢救室,此时是从未有过的安静,只有呼吸机和监护仪节律地嗡鸣。楚鸿躺在抢3床上,韩岩铭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力气把这大块头弄上去的。
      “我怎么?”楚鸿迷蒙地眨眨充血的眼睛,抿抿干燥的嘴唇,低头看见自己刷手服下面伸出心电监的导线,胸前搭着一件白大衣,而这白大衣的主人,正啪啪拍着他的手背。
      “你刚烧到39.5C,晕了。”所以晕倒之前的事,不记得了吧?也好。“现在急诊室暂时封了,到病原学检查结果出来之前,我们得就地隔离。”说着进针,在皮下寻找血管。
      “嘶…”楚鸿皱皱眉,没忍住嘟囔出一声“痛…”
      “胖子就是血管细、难找,”韩岩铭再把他手背上的皮肤绷紧一些,“扎输液这是护士的活儿,我穿深静脉倒是在行,要不要试试?锁骨下还是腹股沟,随你选。”
      “我知道啦,我有读过你去年发表在《中华重症医学》上那篇深静脉置管感染因素的文章。”楚鸿勾勾嘴角,暂时忘了手背上的刺痛。
      “哈?你去检索我的文章啊?!”
      “难道岩铭没去检索我的吗?”
      “没啊!”手上力道不小心重了一点,“好啦,我有叫刘焘去查,你还真是‘著作颇丰’啊。”
      “呵呵。”楚鸿双颊带着发热的红晕,咧开嘴露出了牙缝。

      “嗯,好了。”韩岩铭松开止血带,固定好针头,连上输液器,又转身拿过一颗药塞进楚鸿嘴里,“你把这颗达菲吃了。”
      “唔,岩铭你吃了没?”楚鸿含着药含混不清地问。
      “护士站的常备药就剩这一颗了,你吃吧。”
      “那你怎么办?”楚鸿着急地坐起来,“你怎么还把口罩摘了?”
      “没关系,我在急诊干了这么多年,早就百毒不侵了。”见楚鸿眉毛仍然拧在一起,“别担心,明天早上会再送药过来。”
      “嗯”楚鸿眉头稍稍舒展,“没水怎么吃?”朝床头的水杯努努嘴,又看看自己一只输着液、一只夹着指端氧饱和监测的手。
      “真麻烦,干咽啦!”虽然这么说着,韩岩铭还是去打开一包输液器,将输液管道剪下一截,插在杯子里,递到楚鸿面前。
      楚鸿满足地吸了几口水,咕咚咽下药,深黑的眼睛一直盯着韩岩铭的脸。

      被盯得有点不好意思,韩岩铭放下杯子,转身去查看1床和2床的两个小伙子,1床仍然昏迷不醒,2床呼吸机显示气道压力有点高。“话这么多,精神好了噢,看来你烧应该退不少了。”
      “岩铭,要是我…”
      “别瞎说,传染也没这么快的,而且我看了你的胸片,就是肺纹理粗些,没片影的,身上也没有皮疹。”
      “诶?谁给我拍的胸片?”
      “还能有谁,我刚才给你拍的床旁胸片啦。”
      “又没办法躲出去,岩铭你岂不是要吃(放射)线?!”
      “平时急诊天天拍片子,辐射还受得少么;虽然拍的时候有喊大家躲出去,但又能躲得了多少呢?不怕啦。”韩岩铭调着2床的呼吸机,把PEEP调高了一点。

      “唔你说这是什么病?会不会是传单(传染性单核细胞增多症)?”
      “传单倒确实是发热、皮疹、肝脾淋巴结肿大,也可以合并神经系统症状和重症肺炎,甚至还能血液系统受累出现三系降低但是传单一般都是儿童得的,成人很少,通常肝功也会明显升高,怎么看都觉得不像…”
      “这类发热出疹性疾病太多了,不要是出血热、斑疹伤寒什么的就好。”
      两个人认真地讨论起来,这时才后悔传染病学已经忘得差不多,此刻也没有什么诊断思路,只是愈发觉得头脑和眼皮都发沉得厉害。
      “岩铭你要不要躺到4床上去休息一下?”楚鸿突然打破沉默。
      “不用啦,再说我们四个躺一排,挺尸噢。等下液输完了我还得给你拔针,你睡吧。”

      楚鸿再醒来的时候,手上的针已经拔掉了,身上盖的白大衣被拉到了肩头,韩岩铭趴在他床边睡着了,鼻息轻轻,浓密的黑头发下双睫颤颤,仿佛不敢深睡,随时准备跳起来抢救似的。
      “岩铭,如果这次我平安渡过,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嗯,就当祝贺我大难不死…”楚鸿轻声问,或者其实只是自言自语。
      “你要能大难不死还不是我的功劳?”韩岩铭抬起头,半睁着眼睛瞄瞄楚鸿的监护仪,生命体征平稳。“随便啦…”捏捏肩膀,换个姿势接着趴下睡着了。

      *

      “铃铃-”
      韩岩铭反射性地跳起来,冲到护士站接起电话。
      “小韩?”
      “主任?”
      “结果出来了,是麻疹,重型麻疹。快把病人转到传染科去,急诊室不能再封闭了,还有好多病人等着呢,马上全面消毒。对了,怎么神经科的楚医生也在?一会儿他们科主任来管我要人,我要怎么交待!”
      莫名被领导喷,韩岩铭郁闷地看看墙上的挂表,已经早上7点40了。

      “喂,楚鸿,醒醒,是麻疹啊。”推推床上的人,还在发热。“你刚好烧不到1天,快张嘴我看看有没有Hoplik斑。”
      迷迷糊糊的楚鸿听话地张开嘴,任由韩岩铭用压舌板撑开他两颊,拿着手电左照右照。
      “没有诶”韩岩铭又掀起他的上衣,“咦?你胸前怎么起小水泡了?…你该不会是得水痘了?!哈哈!”韩岩铭忍不住笑了,也不知道是笑楚鸿幼稚鬼得幼稚病,还是笑自己终于不用再担心了。
      “难道是我前几天去儿科会诊的时候”楚鸿猛地坐起来,“太好了!岩铭我没事了!你记得要答应我一件事吧?”也开心地笑起来。
      “唔P…有吗?”韩岩铭低下头,去帮楚鸿摘身上的电极片。
      “成年人得水痘可是很难受的!”楚鸿噘噘嘴,“而且水痘的隔离期是三个礼拜啊,看在我三个礼拜见不到你的份上,岩铭答应吧!”抓住韩岩铭的手腕,把他的手掌按在自己胸口。
      什么逻辑,我们一见面就是有重病人,准没好事。韩岩铭的手心感受着楚鸿胸口火热的跳动,手背也被他滚烫的掌心覆着。不过看在你现在是病人,就…“好吧,什么事?”
      “三个礼拜后告诉你!”楚鸿勾起嘴角,满意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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