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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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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特琳娜被一阵颠簸的感觉惊醒,身上裹着一件丝绒披风。北境狐的毛皮衣领蹭得她的脸有些发痒,她伸出手想要挠一下,却发现自己的脖子已经僵硬了,稍微一动就传来钻心的疼痛。
我睡了多久了,她心里想。
空气中透着机油的味道,耳边传来活塞运动的声音,吱——嘎,吱——嘎,整个地板都随着这个节奏震动。偶尔又会有一阵大的颠簸,卡特琳娜现在知道了,这是由于角质轮轧到了路边的石头。
最近这种颠簸越来越频繁,他们已经离北地越来越近了。
她感觉到一阵朦胧,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还在那无法名状的梦中,但她也不记得那是个关于什么的梦。吱——嘎,吱——嘎,她数着这个运动的声音,每隔十几下,还会有一次压缩泵放气的声音,嗤——嗤。她无意识地运用着课堂上学到的分心训练,心里默念着。
当她数到第五次放气声时,活塞运动了七十二下,而这其中还有九次比较显著的颠簸。
她感觉自己稍微精神了些。
祖安陆行车的车厢比想象中宽敞一些,卡特琳娜想要坐起身,左手试图抓住扶杆,她知道那个扶杆就在不远的上方,车厢里很暗,墙壁上有好几根管状的东西,她千万别抓错了。
刚出发的那几天,她就有一次抓错了管子,那个软软的管子喷出了不少蒸汽,耽误了一个小时的行程。
她抓住了扶手,开始用力,尽量让自己的脖子保持竖直。
一阵强烈的颠簸传来,她险些没抓稳,她的头重重地歪了一下,狐狸皮毛的领子拖住了她的脸。
脖子好痛!她几乎窒息了。
她想起管子被扯坏的那天,那名胖胖的祖安机械师说的话:“陆行车还需要大量的改进,大量。”
他说的没错,她想。
无论如何,她已经坐起来了,她摸了摸自己腰的两侧,那两柄刀还在。
她的眼睛已经开始适应车厢里的光线,她看向车厢顶部的架子,那个装满辎重的包裹也没有被打开的痕迹,那柄剑也很安全。
当然很安全,这辆车里只有她和她的叔叔,刀锋之影。
刀锋之影,鲍坐在车厢的另一侧,背靠着墙壁,双手抱在胸前,鹰钩鼻上的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她不确定他是否醒了,她知道稍有动静那双眼就会睁开,在黑暗中反着光,她不想惊醒他。
她小心地把披风从身上扯下来,尽量不发出声响,然后看了看身后,贮存补给的箱子和睡前一样,一切都没有异常。
她把头移动到窗户边上,脖子还是隐隐作痛,但不影响她的行动了。身体各部位的感觉开始恢复,肌肉开始有力了。她把手伸向皮质的窗罩,从挂钩上摘下一个固定环,窗罩被她扯开一个角。她把眼睛凑上去,看向窗外。
天还没完全亮,一排排巨大的山峰的剪影如同屏障一般出现在她的视野,这是出发之后,她第一次看到山,北境之地的屏障——刺岭山脉。
他们已经离北地越来越近了。
天空呈现出一种古旧的青铜色,中间掺杂着几缕蓝和紫的絮状物,它们迷幻地彼此交叠,向四周伸展。
天空很暗,卡特琳娜仔细观察,发现那是云,北境的云。卡特琳娜想要寻找太阳的痕迹,却没有成功,她意识到她的方向错了,在她这面窗户是看不到太阳的。
但是山却能看到,她看到山尖出现了难以觉察的金边。
太阳快要升起来了。
远处的景物开始清晰起来,层层叠叠的山峰如刀尖一样锐利,伫立在开阔的北境平原上,宛若巨大匕首的丛林。
刺岭山脉,卡特琳娜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心里的震撼难以言喻。
很久之前,她的历史老师曾经说过,弗雷尔卓德地势极为险要,易守难攻,第三次符文战争末期,诺克萨斯当时的最高领袖弗雷奥,依仗连胜之威和十数万精锐铁甲军想要统一北境,却在铁刺山遭到高山民族的阻击,几近全军覆没,连蜿蜒大河的主流都没有见到。
高山铁岭就是弗雷尔卓德的盾,酷寒严冬就是弗雷尔卓德的矛。那个老师如此说道,不要轻易想要征服弗雷尔卓德,那是北境之神的领土。
陆行车有规律的抖动,地面飞快地从眼前掠过,而远处如刀锋一般的山却几乎纹丝不动。
卡特琳娜看着那些张牙舞爪的山尖,突然想,什么样的生物才能生活在这样长期风化的山峰中?
太阳明显又升起来了些,卡特琳娜看到山峰上的金边连成了线,一层又一层的山峰彼此堆叠,金线交织成了网状,绵延到遥远的天际。而天空呈现出暗淡的红色,很难形容是冷色还是暖色,但金线的网在这深秋的黎明中显得更加突出了。
如此壮阔的景色,神圣而冷酷,处处彰显着造物者的伟力。
卡特琳娜想起很小时候听过的北地之歌,她只记住了第一句,小声念到:“北地的山,如梦般迷幻,是神用金线彼此勾连。”
她努力回忆着,却念不下去了,遗憾的撇了撇嘴。
而刀锋之影的声音响起了。
“取走它的黑暗!黑暗是神袛的祭品。”
卡特琳娜吃了一惊,知道自己的声音被听到了。她转过头,看到了鲍的那双明亮的眼睛。
“神汲取无尽的智慧,赋予世代生长于此的人,彼此分享,分享!庇护,庇护,这里是神的庇护所,罪恶和杀戮是神祗的牺牲。”
没错,就是这个北地之歌!她仿佛恍惚中回到小时候,那个北境来的阿妈总是唱这首歌。她不止一次想要学唱,却总是觉得太拗口,很多词汇太过陌生。
“当愚蠢唱响赞歌,当傲慢举起刀剑,庇护变成屠戮。”
刀锋之影的声音继续响起,沙哑的声音中透着壮烈,卡特琳娜已经能跟上节奏了,她与鲍一起念出了最后一句:
“但真神永不放弃弗雷尔卓德,北地明珠,恶神,恶神!终将退散。”
卡特琳娜被一种壮烈的情绪鼓舞着,嘴角露出笑意,“叔叔,你偷听!”
“你的声音太大了,我坐在后面那辆车都能听到。”鲍的眼角露出皱纹,温柔地看着这个骄傲的侄女。
“不可能!这破车吱嘎吱嘎的,你绝对听不到!”说着,她还抿起嘴学了两声活塞运动的声音,“我就是被这个声音吵醒的。”
鲍笑着说:“那是好事。”
“为什么!”卡特琳娜作出生气的样子。
“总比被后面那几个不死军偷袭来得好。”
哦!不死军,卡特琳娜想起了这几个字,心情瞬间沉重了起来。没错,他们还面对着不死军的威胁。
“叔叔,他们真的是不死军吗?我看他们和普通的士兵没什么两样。”
“哦,卡特琳娜,他们只能是不死军,至少其中有几名可以确定。”
“我昨天试着找机会接近他们了,那个……德莱文,真叫人恶心,但他身上也没有你说的那种血腥味儿。”卡特琳娜想起德莱文那副嘴脸,皱起眉头。
“哦?你真的去闻了?”鲍突然大笑起来。
“恩……有什么不对吗?”卡特琳娜看着鲍,心里有些恼怒,他说过那些人身上有血腥的气息。
鲍只是一个劲地笑。
叔叔为什么笑?卡特琳娜隐约觉得自己被捉弄了,一股火气窜起来了。
“叔叔!”
鲍看着自己的侄女,忍住笑说:“亲爱的卡特琳娜,我说的那是一种感觉,不是真的有什么味道。”
“可是,经常杀人的人,身上不是会有洗不掉的味道吗?你说过他们身上有血的气息。”
“真正洗不掉的,只会是气质,卡特琳娜。”老刀锋之影正色道,“你要学会观察,看一个人的动作,就能判断出这个人的威胁来自何处。”
“如果这么说,那几个人也有可能只是看起来像不死军而已……”卡特琳娜讨厌这种倚老卖老的说法,她依旧感觉到不满。
“我昨天确定过了。”老刀锋之影说,“昨天在赛达隆湖的那次休整,是我故意安排的。”
卡特琳娜想起昨天傍晚时候在湖边的景象,“没错,我们还在那里换洗了一些衣物。要不是天气太冷,我真想洗个澡。”
“我的目的是要检查他们的脚踝,在他们脱下鞋袜的时候。”
卡特琳娜睁大眼睛,脚踝?
“是的,卡特琳娜,家族禁止观看角斗比赛,有些事情你不了解。”刀锋之影慢慢地说:“角斗场里的奴隶领主会用一种特质的铁环锁住奴隶角斗士的脚,就在左脚跟腱的内侧,从肌肉间的夹缝里穿过去,再用铁链固定在墙上。”
卡特琳娜想象着那副场景,感觉自己的左脚在隐隐作痛。
“那种脚环很小,戴上之后几乎不影响行动,但如果奴隶想逃走,跟腱就会被扯裂。而加入不死军的人,跟腱处必然有个伤疤。”
卡特琳娜睁大眼睛,她只知道不死军是连胜百场的角斗士,却没听说过这种细节。
“那……有没有可能只是一些普通的角斗士,由于某种原因加入军队。”卡特琳娜猜测着,再怎么说,德莱文看起来也与百连胜的角斗士毫不沾边。
“哦,那不可能。”鲍严肃地说:“卡特琳娜,你要记住,进入角斗场的人,只有两种未来,百连胜的人加入不死军,剩下的人都死了,没有例外。”顿了下,他又说:“你一定要记住,没有例外,千万不要心存侥幸。”
没有例外。卡特琳娜在心里默念着,没有例外。
鲍强调的事情总是没错的,她意识到自己有些懈怠了。懈怠是致命的杀手,她必须要警惕起来。
“那么,叔叔,你能确定他们中有几名……不死军吗?”
“要说数量,我还不能完全确定。”鲍拉开窗罩,外面的天已经有些亮了。
他看向窗外,说道:“至少,已经确定的有五人。”
卡特琳娜也取下窗罩,看向窗外,窗外的群山展现出了它们本来的样子,巍峨,巨大,如刀锋般被风化的山尖。一只雄鹰绕着山尖打转,矫健而有力。
她又想起了那句歌词:庇护,庇护,这里是神的庇护所。当愚蠢唱响赞歌,当傲慢举起刀剑,庇护变成屠戮。
“我们……会和他们战斗吗?”
“要看他们的目的了。”刀锋之影说:“我们的目的是与凛冬部族达到某种程度的亲善,除此之外,我们没有战斗的理由。”
卡特琳娜点点头,没错,她的目的是那些该死的德玛西亚人。
陆行车奔弛在北境的平原上,地面上的绿色越来越少,荒芜的岩石中间点缀着零星的杂草。巨大的岩石则被北地的风雕琢成层状,似乎暗合着某种韵律,有节奏地起伏着。
这已经是第七天了,刚出发时的兴奋感已经荡然无存。真实的任务带给卡特琳娜的感觉和预想中完全不同,旅途比预想中漫长的多。窗外的景色变得越来越陌生,她突然感觉到某种孤立,她似乎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世界的广阔,这种广阔不是教科书上的图画可以表达的。
这是一种软弱,她想,我必须坚定,软弱的犹豫于胜利无益。
她试图做几个深呼吸,却闻到更多的机油味,内心涌起一股烦躁。
她意识到自己正在畏惧,在这一片陌生的国土,他们正在阻击德玛西亚人,但谁也不能确定他们是否能够成功。事实上,他们还有五名目的不明的同伴。虽然她不愿意承认,但形势从出发的那一刻就是失控的。
我们走出了危险的一步,不能确定未来的走向。
她想起了父亲,从最一开始就不同意她同行。
哼,他总是不相信我。
不只是他,泰隆和卡西奥佩亚也总是怀疑我。他们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他们看她的眼神里写满了质疑。
卡特琳娜看着远处的群山,她感觉到一种愤怒,就像远处的尖锐的高山一样的愤怒,是一种锋利的愤怒。
锋利的愤怒,她摸了摸自己的腰间,感受着巫妖之祸。
只有刀才是真正可信的朋友,她想起鲍曾经跟她说过的,现在她深以为然。
这种愤怒的情绪让她从某种恍惚中清醒过来。
高山层峦叠嶂,连绵不绝,看不到开始,也看不到结束,一只鹰在上面盘旋。
她想,我喜欢这里的山,它们像我的刀一样锋利和可靠。
正午的太阳高照,但在这深秋之中却传递不出多少热量。铁刺的山脊张牙舞爪地对着它,仿佛在示威,太阳无力的抗争着。一只高地鹰翱翔在两者之间,似乎在享受着秋日高空中的清爽。
卡特琳娜感受着北境清新的空气,浑身的细胞仿佛都在呼吸。从充满机油味的车厢里走出来的感觉就像炎热夏日里用一泼冷水洗面。
陆行车队在蜿蜒大河最靠南的一条支流旁边驻停了,老刀锋之影认为他们已经快要追上德玛西亚军了,家族的斥候以半月式阵型对附近的高地进行搜索,他们灵巧地攀上岩石,走走停停,用口哨互相沟通着。
老刀锋之影则站在一处高大的岩石上远远地指挥着,而军部士兵则呈扇形占据着了附近的制高点,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卡特琳娜走到河边,河水清澈得如同最轻薄的丝纺,斑驳的水纹映在不规则的鹅卵石上。
纯净的令人心生怜悯。卡特琳娜想着,试着用手触摸了一下。
冰凉的感觉透过手指直刺心脏,卡特琳娜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里惊呼,老天,这可真凉!
她感受着这股凉意,手指都快没有知觉了。
她看见几个祖安的司机从车里拿出几个皮制箱,直接按进这清澈的河水里,嘴里大声嘟囔着祖安俗语,破坏着这里的寂静和美感。
祖安和美是反义词,她心里这么想着。
有一个司机看到了她,对她指点着什么,接着所有的祖安司机都看向她,他们大声打着招呼,眼睛里透着贪婪,嘴里说着什么。
卡特琳娜知道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她站起身,背过头。心里冷哼一声,打算去老刀锋之影那边。
她听见背后传来一阵哄笑,他们的声音更大了。
卡特琳娜感觉到一阵侮辱,还没有人敢这样对待她。她转过头看向他们,眼神里透露着冰冷,一种锋利的冰冷。
看到卡特琳娜转过头,几个祖安人仿佛得逞了,他们兴奋起来,指指点点,又哄笑起来。
她伸手摸向后腰的匕首。
这些祖安人从来不懂得诺克萨斯的规矩,应该有人教教他们。
她向那边走去,他们更兴奋了,几个蹲着接水的人也站了起来,手在军裤上随意擦了几下,另几个人则开始挥手,有人还吹了声口哨。
卡特琳娜感受着脚下的地面,大大小小的石头虽然不平整,但却相当稳固,足以承受爆发时脚所造成的冲力。她浑身的肌肉也已经做好准备,他们有四个人,她的眼睛在挑选目标。
距离已经足够近,她马上就要有所行动了。
但那些祖安人突然都闭嘴了,所有人都看向她的身后,眼睛里流露出某种隐藏的恐惧。
卡特琳娜回过头,看到了一双漆黑的眸子。
德莱厄斯!她心里惊呼一声,这个危险的人!
德莱厄斯正站在太阳下方,身材高大魁梧,金属的铠甲上带有祖安的痕迹,猩红的毛纺披风随着风微微摆动。他的发髻向后梳得很整齐,他的下颌方正而坚硬。
此时,他正做着噤声的动作,又指了指山间的斥候,仿佛在告诉祖安人:敌人就在附近,要保持安静。
那群祖安人似乎在嘟囔什么,但没人敢大声说话了。
“我们很难教会这些祖安人遵守军队的纪律。”德莱厄斯看向卡特琳娜,“这是我的失职,尊敬的大小姐。”
卡特琳娜把手从后腰收回来,眼睛盯着他的眼睛,这个人有什么意图?
“没错,这是件令人头痛的事。”卡特琳娜说,“你应该教教你的人规矩。”
德莱厄斯说:“他们虽然隶属军部,但同时又是祖安人。我们的不少军法对他们无效。”
卡特琳娜冷哼一声,她注意到那些人抬着水箱往车里去了,地上掠过高空中鹰的影子。
“也许我的刀会比你们的军法更有效。”
“刀?哦,不,暴力并不能解决问题。”德莱厄斯耸耸肩,“暴力只会让人与人变得疏远。”
卡特琳娜皱起眉头:暴力让人疏远?这个潜在的不死军队长在说什么?他明明看出我暴力的动机,却在装傻?他还是在讽刺什么?
“猎人和猎物的关系都很疏远。”卡特琳娜语气冰冷,她决定用言语还击这名不死军少尉。“当你在面对生死对决的时候,你会怜悯你的敌人吗?”
她的语气里透着明显的讽刺,谁会相信一名地下角斗场里的百连胜斗士会对自己的敌人心存怜悯呢?
“哦,我会的,我怜悯地对待每一个敌人,并给予他们应有的尊重。”
哈!这真是天大的笑话。卡特琳娜开始得意了,这个人落入了自己的语言陷阱。
“别说谎了,你杀死了你的每一个敌人。别假装你没做过!”
德莱厄斯咧嘴笑了,开口说道:“哦,当然,我杀死了每一个敌人。”
“但是你说,你怜悯他们,但你仍然杀死了他们。”卡特琳娜皱起眉头,“若你是个头脑混乱的傻瓜,我们的谈话就此作罢。”
德莱厄斯笑着摇摇头:“我当然不是什么头脑混乱的傻瓜。”他想了一下,继续说:“你可能无法理解,但在我出生的那个地方,死亡才是恩赐。”
“恩?”卡特琳娜思考着这句话的深意:他出生的那个地方。他是指诺克萨斯地下城还是角斗场?
“我尊重我的敌人,所以我愿意与对方决斗,而绝不背后伤人;我怜悯我的敌人,所以我要杀死他们,让他们免受活着的痛苦。”德莱厄斯漆黑的眸子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
这是什么奇谈怪论?卡特琳娜看着他的眼睛,感觉到一阵迷惑:死亡才是恩赐?
远处的坡道上传来几声哨声,卡特琳娜听懂了,他们发现了敌人的踪迹。她扭头看去的时候,发现老刀锋之影已经在向那边走了。
“你说,死亡才是恩赐……为什么?没有人愿意死去。”
“人们害怕死亡只是害怕某种死后的未知,”德莱厄斯顿了下,仿佛在斟酌用词,“可是有时候,已知的什么东西反而更可怕。”
“哦?比如说……”卡特琳娜思考着他说的话,人们为什么害怕死亡?
“太多东西了,比如地下角斗场。”
卡特琳娜背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她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提到了角斗场,仿佛在承认自己的身份!他居然如此直接地承认了!他为什么这么做。卡特琳娜大脑急速的运转着,却想不出头绪,暴露身份对他毫无益处,除非他想虚张声势。
但他确实是名不死军,这点是刀锋之影确定过的。
他手里没有拿武器,在这个距离我有把握一击必杀。她眼睛观察着他,把手偷偷摸向腰间。
“在我很小的时候,曾经在地下角斗场里做过殓尸官,当时我和弟弟一起搬运战败奴隶的尸体。那个工作很辛苦,尸体很沉,而我们又太小。”
“天哪!”卡特琳娜捂着嘴,“他们居然让孩子搬运尸体。”
“没错。”德莱厄斯点点头,“领主只愿意雇佣奴隶的孩子,因为成年奴隶都被送上了角斗场。他又不愿意花大价钱买别的奴隶。”
卡特琳娜感到一种深深的同情,同时又松了口气,原来他并没有承认自己的不死军身份。
“哦,少尉,抱歉,我……没想到你有这样的经历。”
德莱厄斯却似乎毫不在意,他挥挥手,说道:“那里其实还不错,至少比地下城的其它地方要好,那里的孩子都能吃饱饭。厨师会把尸体切块,把肉用艾叶包裹,在地窖里贮存一周,然后混着牲畜的内脏做成罐头。这样做出的罐头几乎没有异味,孩子们也因此不会饿肚子。”
人肉罐头!他虽然没有使用这个词汇,但卡特琳娜已经感到反胃了。她努力不去想象那副场景,但这几个字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她想起泰隆瘦小的身材,终于明白为什么眼前这个人如此精壮了。
卡特琳娜想要制止这名军官继续说下去,但好胜心又不允许她表现出软弱。如果这是确有其事,那她必须正视它。
“后来呢?少尉。”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沉稳些。
“我和弟弟一开始并没有多少力气,但每天搬运尸体让我们变得越来越强壮,当然,饮食也是重要的原因。总之,我们成了最优秀的殓尸官。”德莱厄斯慢慢说道,仿佛在回想着。
“当时有一名最优秀的斗士,据说有着一半的北地血统。他场场连胜,我和弟弟都隔着门缝偷看他比赛,学到了不少技巧。当时在我心目中,他就是战神。”
战神。卡特琳娜心里想,被眼前这个不死军军官称为战神的人。或许我也该偷偷去看几场比赛。
“后来,我发现一件事,所有第二天将要面对战神的奴隶都会恐惧得睡不着觉,他们有时会痛苦的哀嚎,那声音非常凄惨,仿佛是用尽生命的哀嚎,吵得人彻夜难眠。”他顿了下,“但没有人能打败战神,那些奴隶第二天都死了。”
卡特琳娜想象着那副情景,一个正在生命倒计时的人的恐惧。
“有意思的是,他们的尸体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恐惧,事实上,我感觉他们获得了真正的平静,脸上只有安详。当时我便认为他们获得了某种解脱。”
死亡是一种恩赐。卡特琳娜想起了他说的话,她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开始理解这其中的深意了。
“那么……那个战神呢?他成了一名……不死军吗?”卡特琳娜犹豫了下才说出这几个字,这几个带着某种忌讳的字。
“不死军?”德莱厄斯锐利的眼睛发着光,“哦,没有,后来他死了。”
“他不是很厉害吗?怎么会……”
“他当然很厉害。”德莱厄斯向远处看了看,鲍正在和斥候们一起检查着什么。“他不止厉害,还很勇猛,带着北地蛮族的凶悍。”
“那怎么会……”卡特琳娜有些难以接受,在她的想法里,故事的主角往往是活下来的人。
“因为他看到了希望。”
希望?卡特琳娜心里反复念着这两个字,充满迷惑。
“当他在取得第七十九场胜利的时候,他意识到他有机会逃出这座巨大的牢笼。他看到了希望,却反而开始畏首畏尾,他害怕自己被终结,希望和恐惧使他充满矛盾,每一场胜利对于他来说都成了负担,而越往后,他的压力就越大。最终他开始像那些他已经打败的人一样因为恐惧而彻夜哀嚎,他的声音比谁都响。”
卡特琳娜被一种震撼冲击着,心里的感觉难以形容,她感觉自己的某一部分被唤醒了,仅仅因为一个故事。
“最后他也是因为恐惧而失败了。”
“是的,那是第八十七场的事,一个年轻的愣头青把他杀了。事实上,他当时已经连续五天没有睡觉了。我和弟弟因为战神被打败而哭了一晚上,感觉某种希望破灭了。”
“真是一个令人悲伤的结局。”卡特琳娜同情地说,语气里透着真诚。
“哦,那倒未必。”德莱厄斯摇了摇头,“当时,他的尸体被挂在木桩上以表示终结。我第二天搬运他的尸体时,却发现他的表情和之前被他杀死的人一样,流露着一种安详,平和。”
德莱厄斯顿了顿,又说:“我便更加坚定了自己想法,死亡或许才是一种解脱。”
卡特琳娜想起那首北地之歌,说道:“罪恶和杀戮是神祗的牺牲。”
德莱厄斯眉毛扬起来了,“很有智慧的一种说法。”
当然很有智慧,这是古代的智慧,卡特琳娜想。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是那个故事所无法解释的。她犹豫了一下,决定说出来。
“刚刚你说,死亡是某种解脱,”卡特琳娜组织着语言,“那为什么不去……解脱呢?”说完之后,她感觉到一阵后悔,她这句话有多种歧义,完全可以理解为敌意。她小心地留意着这名少尉的表情,准备应对他突如其来的怒火。
德莱厄斯一怔,反而又笑了,笑容里透着天真和单纯,与他严酷的外貌很不相称。卡特琳娜松了口气,她还不想在白天与一名不死军军官战斗。
“你问了个很好的问题,大小姐。”他摸了摸方硬又发青的下颌,仿佛在思考,“我想我是欠缺一个死亡的理由。”顿了一下,他又说:“就好像我也找不到活着的理由一样。”
活着的理由,这个问题还需要想吗?
卡特琳娜看着眼前这个人,愈发捉摸不透他的想法,但隐约又觉得他说的话并非毫无道理。交谈到现在,她只知道一件事:这个人和普通的军队士兵完全不同。她想起父亲说过的话,理解了你的敌人,你就掌控了战局。但现在她感觉局势已经失控了。
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她想,她必须把这些信息传达给刀锋之影。
她扭头看向鲍,发现他已经在往回走了,斥候们则在小心的清理自己留下的足迹。
卡特琳娜对德莱厄斯说:“看来我们只能下次再探讨哲学了,现在我们似乎有事要做了。”
“当然,”德莱厄斯也看向高坡的斥候,“克卡奥家族的斥候真是名不虚传,高效而训练有素。”
“多谢夸奖,少尉,贵军才更是惊人,隐藏着很多故事。”卡特琳娜轻描淡写地说道,“现在,让我们听听有关德玛西亚军的情报吧。”
鲍走近了他们,他的鞋上沾着一点灰尘,身材瘦高,但是很灵巧。地面并不平整,他却如履平地,身体很放松,走路的姿势透着放纵,仿佛没有什么事被他放在眼里。
“我们抓到他们了。”鲍走近他们,开口了,“而且我可以确定他们也已经发现了我们。”
卡特琳娜看了德莱厄斯一眼,发现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点了点头,说:“陆行车的声音太大了,我们很难隐藏行踪。”
“没错,少尉。”鲍扭头看了看远处的高坡,当看到他的斥候正在阴影中监视着这附近时,才放下心来。说:“我们走得似乎太快了,打扰了别人的早餐。”
卡特琳娜心想,德玛西亚人早晨时还在这里。那么,或许他们现在正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这个想法让她兴奋,一次与德玛西亚人面对面的机会。
“能确定他们的位置吗?叔叔。”
“当然,”刀锋之影摸了摸下巴,“他们走得很匆忙,他们的人没能很好地清理自己的足迹,”他顿了顿,又说:“他们留下的气味甚至比陆行车的机油味还浓。”
德莱厄斯似乎对此很感兴趣,他说:“阁下,真的能闻到气味吗?”
卡特琳娜差点笑出来,这个军部军官不了解刀锋之影的幽默感。她的这个叔叔总会给人沉默和冷酷的印象,但其实他骨子里追求自由,谁也闹不清他在想什么。
“有些时候可以,年轻人。但这里海拔太高,风会吹散气味儿。”刀锋之影咧嘴笑了,“好在,我带来的斥候鼻子还算不错。”
卡特琳娜看到这位少尉脸上露出迷惑的表情,有一种报复的快感。同时,她又感觉到一种奇妙的情绪,他们正在与一位不死军军官进行着和平的交谈。
“叔叔,你有什么计划?”
“说到计划,”鲍随意地说,“我们很难采取什么行动,对方有一百多人,但我们却只有十几个。”
卡特琳娜留意着德莱厄斯的表情,但他的脸上却什么都看不出来,她注意到鲍也在观察他。
“少尉,说说你看法?”鲍问道。
德莱厄斯看了看他的士兵,他们依旧站在不远处,呈扇形包围着他们。他清了清嗓子说:“按照军部的做事方式,只要你告诉我他们的位置,我的人就会有办法。”
这才不是什么军部的做事方式,卡特琳娜想,这是典型的不死军的方式。
“就这么简单?”鲍眉头扬了扬。
“就这么简单。”
鲍眉头皱了起来,盯着德莱厄斯,仿佛想要看穿这个人。“年轻人,我们还没有摸清他们的底细,你的这种想法很危险。”
德莱厄斯不置可否,“指挥官,或许与你们的风格不同,我的人习惯于在情报未知的形势下战斗。”
情报未知的形势。卡特琳娜思考着这句话的深意,他仿佛在说:角斗场里的对手都是未知的。
这个人为什么不怕暴露自己的身份?
她看见刀锋之影也在思考着什么,银灰色的头发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她突然在想,不知道叔叔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一定是个迷人的小伙子。
“我们开诚布公地说,军部与克卡奥家族有矛盾,但我个人很欣赏你的胆识。”鲍沉吟了一下,严肃地说:“你确定能完全掌控你的人吗?”
德莱厄斯愣了一下,笑道:“哦,当然,我完全确定。”
“那么你也可以替他们做决定?”
“没错,只要告诉我敌人的位置。”
刀锋之影咧嘴笑了,“很好,我喜欢你这样的年轻人。”他又摸了摸下巴,“既然如此,就让我们见识下军部的手段吧。”
“等等!叔叔……”卡特琳娜急切地说,“这太鲁莽了,情报不足……”
“哦,你是不相信这位少尉吗?”
“当然不是,但我们应该再收集一些细节情报,你知道……”
“卡特琳娜!”鲍挥挥手打断了她说话,“你要学会服从命令。”
卡特琳娜想起父亲说过的:要听从刀锋之影的命令,一定不能擅作主张。她感觉到一阵恼怒,如果命令是愚蠢的,她也要服从吗?
她扭头看向德莱厄斯,好整以暇,漆黑的眸子正盯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或许他真的什么都没想。
真是疯了!卡特琳娜心想,所有人都是疯子。
她听见刀锋之影说:“我们习惯于情报,以至于忘记了其它的战斗方法。我们家族擅长把收集情报变成战斗的一部分,但有时,会忘记战斗。”
又是一种奇谈怪论!
所有的课程都在强调情报的重要性,但鲍却说出这种话。卡特琳娜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了,如果情况出现不测,她绝不会袖手旁观。
她看见德莱厄斯招招手,两名身穿军服的士兵跑步过来。她还看见德莱文正在远处对着她笑,笑容疯狂而狰狞。
一阵清爽的风吹过,狐狸皮领的毛在跟着摇摆,蹭得她的脸发痒。
她感觉心里一阵烦躁,这是她经历过最简短的作战会议。
如果这也算是会议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