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赐药牵机 ...

  •   福宁殿首寒气逼人,守卫的侍卫虽个个鼻头通红,脸上冻得铁青,身躯却仍站得笔直,不敢有一丝懈怠,而守候在宫外的几个侍女太监却没有这样好的耐性,纷纷跺着脚搓着手,在寒风中瑟缩着低声抱怨。
      宫内隐隐传来压抑不住的嘤嘤哭泣声,中间还夹杂着谢道清恼怒的大声斥责和全太后低低的劝解声。

      伴我前来的宫女停住了脚步,不敢进前通报,谢太后脾气向来暴躁,此时又正在气头上,谁也不敢前去捊虎须,她一双晶晶亮的双眸可怜兮兮地望着我,脸上明显带着“昭仪娘娘您就权当疼奴婢一回的”表情,我不由微微好笑起来,朝她点了点头,她立刻露出了如蒙大赦的欣喜表情,轻轻走到侍女边站定。

      我走进内殿,谢太后停止了斥责,眼光探究地望着我,赵显脸上挂着晶莹的泪,欢呼惊喜地叫道:“清姨清姨,你总算来了。”
      谢太后本就板着个脸,听到赵显这句叫唤脸色更加阴沉下来,“显儿,谁许你这样没规没矩地乱叫?越发没了分寸,跟你的嬷嬷宫女都干什么去了?”
      此言一出,边上侍候的嬷嬷宫女马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扑通一声跪下来,却连一句辩解的话也不敢说,身子筛糠般地抖。

      全然不知祸从口出的赵显挣脱宫女的手几步跳到我身边,指着地上的一摊血迹道:“刚才有个白胡子老头在这里撞死了,唔唔我好怕,我不睡在这里了,我要搬到你那里去睡!”
      我没敢去看谢道清冷得几欲冻死人的眼神,无奈地苦笑,心中却莫名地悲凉起来,无论如何他还只是个六岁的孩子,正是贪玩爱闹的年纪,身上却挑着这么一个连大人也承担不起的重任,而如今大势已去,又何苦对他苛求太多呢。
      想到这里我轻轻拥住了他小小的身子,低声说道:“显儿不怕!”

      全太后看着赵显,虽是忧心忡忡,眼光中却充满了爱怜无限的神色,轻声向谢道清说道:“母后,今日显儿也受惊不小,咱们就让他好好休息吧,连日宫中事忙,还有不少要事亟待处理呢!”
      看似平淡一句话,立刻让谢道清想到了此时错综复杂的朝中局势,眼神登时黯然,也没有了再追究于我的欲望,叹了口气低声道:“也罢也罢,能有一日开心就开心一日吧。”

      谢道清一走,满殿压抑的气氛登时有所松懈,全太后疲倦地靠在了椅子上,看着我和赵显轻声说笑,饶是她满脸愁容,笑意还是忍不住一直漾到心底去,是的,此时此刻,繁华如梦已经快要走到尽头,惟一能握在手中的,也只剩下这亲子之情了。
      “王清惠,当初本宫选中了你正是看上了你的这份恬淡安适,不与后宫中众多妃嫔争宠,又能与显儿相处甚欢,先帝在时对你可谓荣宠有加,希望你不要让先帝与本宫失望。”
      她的话很诚挚,却又很隐讳,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何种命运,殿外朝阳万丈,却照不进这幽幽深宫,连那惟一一缕穿透殿宇的阳光,也无力地在空气中散尽成缕缕微尘,更加深了这个落魄王朝晚景的凄凉。
      这凤阁龙楼,玉树琼枝,不知将来谁为其主。

      三月,元左相伯颜率部下阿里海涯正式进兵临安,荣王赵与芮投降,太皇太后谢道清先后派宗正少卿陆秀夫、监察御史刘岊到元军求降,随后又送上传国蛮和宋恭帝的降表。在决定降元同时,太皇太后命秀王赵与择、杨淑妃等护从广王赵昰(原封吉王)和益王赵昺(原封信王)出海,妄图保存先帝最后一线血脉。
      于是这一天终于不可避免地来临了。
      元军入宫那天,宫中一片鸡飞狗跳,哀泣之声处处可闻,有许多烈性的宫女内监甚至纷纷绝望自尽,房梁处,假山侧,池水里,几乎都可以发现自尽的尸首。
      是尽忠报国,还是畏惧逃避,我无从得知,我只知道就算是自尽也需要勇气,而我却没有这样的勇气。

      谢太后称病闭门宫中不出,全太后命人前来召见我。
      坤宁殿首连一个守卫的人也没有,殿内狼藉一片,全太后笔直端正地坐在凤椅上,一身皇太后朝服鲜亮耀眼。
      她看起来仍是那么高高在上,笑容里却满是悲凉,我慢慢地走到她身边,她定定的眸子茫然地看向远处,听到我的叫唤才猛地回过神来,于是那太后的威仪几乎立刻重现脸上,那方才展露的落寞仿佛只是我的错觉。
      全太后向我伸出了手,一个精致细巧的瓷瓶握在她掌心,淡淡的幽香几欲破瓶而出。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她平静地问我。
      我苦笑,自然是毒药,还能是什么,原来这就是我的结局,生死来临的一瞬间,我突然也不那么害怕了。
      “这是牵机药。”她的声音中竟然还带上了一丝得意与骄傲,“是我大宋自制的毒药,天下独一无二。”

      牵机药,这便是牵机药么,我心中一凛,当年南唐李后主为太祖掳后,终日郁郁寡欢,怨忿难平,一首《虞美人》中“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词句终于触怒了太宗皇帝所能忍耐的底线,于他生日宴会上下牵机药赐死,年仅四十二岁。
      想不到这大名鼎鼎的牵机药,如今竟要用在我身上。

      “昭仪谢娘娘赐药。”我平静地磕了一个头,伸手便拧开了瓶塞。
      “慢着!”全太后目光凛凛地看着我,“从今日起本宫削去你昭仪的身份,你只是显儿身边一个服侍的宫女。”她顿了顿,声音陡地提高,“请你一定要保护显儿周全,但若是遇到贼子污辱,便须以此药自尽,以保存先帝颜面。”
      一番话与其说是命令,不如说是请求,褪尽了太后的光环,她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爱子之意,与天下母亲并无二辙。

      我眼中一片酸涩,茫茫然地出了坤宁殿,站在早春的花树下,一时不知何去何从,远远一阵哀泣声传来,我循着哭声望去,一个面无表情的老太监正引着十余个面容憔悴的宫妃进入坤宁殿,她们大多是先帝在时宠爱的妃嫔,此刻个个惊慌失措,拖拖拉拉地不愿往前走,太监此时也不再顾及她们宫妃的身份,大声斥责地驱赶前行,于是那哭声便越发凄切悲惨起来。
      王朝颠覆之时,最为凄惨地莫过于宫妃的命运,为保护帝王的尊严,大多数宫妃都会被处死,我几乎可以预见她们的命运,这一去,踏上的将是不归的黄泉路。

      全太后适时削去了我昭仪的身份,也许在这一刻我不必面对死亡,可是太后交给我的任务又是何其沉重,怀揣着牵机药,到底是幸又或是不幸?
      思绪在虚无飘渺间游移,我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太液池边,在这里,我由一个卑微的宫女变成了宠妃,在这里,我见到了人人仰为天神的皇帝,在这里,我更遇上了平生的知己。
      这里的人或物,有太多留恋的痕迹,想到将要离开,心中一阵怅然若失。

      “这个贱人竟然在这里!”一个恶毒的声音凶狠狠地响起。
      正是方才去全太后宫中的嫔妃,她们个个红肿了眼,看到我的时候眼中如欲喷出火来,几步便将我围在了中间。
      “凭什么你就不用死,当年皇上可是最宠爱你来着!”年纪较长的丽嫔率先向我发难。
      “唔唔唔,姐妹们,自打皇上纳了她,几乎就没正眼瞧过我们一眼,为什么现在要赐死我们,而不赐死这个贱人啊!”年轻的方容华容色最为娇艳,举止之中自有一股娇滴滴的媚态,当年我未承幸时,她最得皇上欢心,因我而失宠后一直对我怨恨有加,此时她哭得犹如梨花带雨,轻飘飘一句话就将我送上了众矢之的,引来了众人的齐声咒骂。
      争吵声越来越大,因赐死而引伸出来的绝望恐惧在见到我的一刻轰然崩塌,仿佛突然有了渲泻的途径,不可抵制地爆发出来。

      她们连声怒骂着犹不解恨,竟然推推搡搡动起手来,我慌乱地挣开身想离开,不提防方容华突然恶狠狠地向我扑来,看着她狰狞的面目,我心下一慌,这才发现自已站在了太液池边,已然无路可退,眼看方容华来势甚急,势必要跌入池中,慌忙伸手拉住了她。
      方容华踉跄着站稳,眼中惊恐方定却飞快地闪过了一丝恨色,趁我立足未稳,反手朝我后背重重一推,于是在众人的一片哗然中,我扑通一声跌进了太液池。

      池中虽然冰雪消融,春寒却仍料峭,池水冰凉刺骨,几乎窒住了我的呼吸,但令我心中更悲凉的还是眼前这群女人,我救了方容华,她却如此恩将仇报地害我。
      岸上一群女人拍手大笑,眼中均是报复过的痛快淋漓,我在池水中扑腾了几下,只觉得疲倦得没有一丝力气,身子冰冷的感觉仿佛已经消失,只剩下麻木,那麻木也仿佛要一直僵到我心底里去,冻结我所有的思想与灵魂。

      一个太监斥喊的声音这时隐约传入我的耳中:“放肆,死到临头了还在这里兴风作浪!”然后便是脚步声纷至沓来,乱哄哄地吵嚷着要救人。
      我奋力地从水里探出头,斜眼一瞥一抹蓝色身影飞奔而至,不客气地一把推开围观的妃嫔众人,扑到岸边朝我叫道:“你坚持一下,我马上来救你。”
      是汪元量,想不到这个时候来救我的居然是他。

      他一介软弱书生,没头苍蝇般在岸边来回急走,却想不出救我的方法,急得几乎要哭出声来,惧怕到了极至我忽然直想笑,他是那么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做起诗来一气呵成,一曲琴声更是犹如天籁,一直以来他都是潇洒不羁的,想不到此刻却是这般地狼狈不堪。
      心中一动,数年来在宫中大大小小的宴会歌舞上,他也曾鸣琴为我伴奏,更曾与我诗词相和,算得上是我的知音,人生得一知己,死亦可无憾了。

      奇怪,在这生死边缘我竟然还能够想这么多,我张口想笑,却咕咚一声咽下了一大口水,想叫他不要徒劳,头顶忽觉一凉,没顶而来的池水瞬间淹没了我的视线。
      身子直沉到了水底,任我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眼前飞舞着无数金星,模模糊糊中却看见池底静静地躺着一具尸体,大约是个宫女,身子泡得肿涨不堪,一双大眼突兀地瞪着我,象是死鱼般惨白无神,我骇了一跳,本能地想要退缩,水波却簇拥我向她身边沉去。
      啊,我想叫却叫不出来,只觉得胸中的一口气越来越窒闷,脑子里胀胀得象是要裂开,身子离那具尸体越来越近,近得她那双泡大了数倍的手仿佛一下子就可以抓住我的裙裾。

      池水突然一阵剧烈地晃动,巨大的冲力激得水波向两侧分开,仿佛有一个人跳入了池中,一双有力的手一把便抓起了我的身子,脚尖在池底一踮,整个人已经如旱地拨葱般跃出了水面,轻轻在水面点了几个起伏便飞上了岸,将湿淋淋的我放在了草地上。
      脑子里犹自浑浑噩噩的,只觉得那双手在我腹部用力地揉了揉,肚子里立刻翻江倒海般作呕,嘴巴一张便吐出了淤积在胸中的积水,脑子里这才有了一丝清醒,仰头上望,视线里却对上了一双英武有神的眸子。

      他象一个天神,一身簇新的盔甲,矫健的身躯如虎如豹,刚毅的面容紧抿的嘴角透露出他的内敛与稳重,见我睁开了眼,低沉着声音问道:“你没事吧!”
      汪元量瘫倒在我身边,几乎是同时向我问道:“昭仪娘娘,你没事吧!”
      天神般的男人却眼神一凛,两道浓眉皱起:“你是昭仪,是皇上的妃子?”虽是询问,肯定的语气却是勿庸置疑的。
      不等我回答他便转身离去,我这才发现他身后跟随着一列亲兵,而他的衣饰戎装,分明是元军将领。
      他到底是谁?汪元量看出了我的疑惑,眼神复杂地低声道:“他是元左相伯颜的爱将阿里海涯。”
      原来他便是阿里海涯,听闻他骁勇善战,年初就是他攻破潭州,引发袁、连、衡、永、郴、全、道,桂阳、武冈等州军相继降元,导致宋朝危在旦夕。
      想不到这个传说中神勇无敌的将领竟还这般年轻,虽然此次救了我的命,但他此番带兵攻宋,算是我大宋的敌国宿仇,于是我心中那油然而生的感激之意,也随着他身份的揭晓而荡然无存。

      三日后,伯颜将全太后和宋恭帝并宗室官吏俘虏北上,太皇太后谢氏因病留临安,不久也被押解到元大都(燕京)。
      离宫的那一日,我拥着赵显坐在宫车中,随着宫门的缓缓开启,宫车一步步向宫外行去。
      曾经无数次幻想过逃出深宫这个噬人的樊笼,但绝未料到是在如今这种情况下,却又是飞向了另一个樊笼,命运前途茫茫未知。

      繁华的一切,回首相看已成灰,怀中牵机药的瓷瓶捂得火热滚烫,仿佛是在怜悯大宋如今与南唐同样悲惨的命运。
      李后主肉袒出降,向曾经的臣子赵宋俯首称臣时,心中到底是何种情绪如今已不可考,只是从他当时辞别太庙时随兴的一首《破阵子》中,似乎可窥心情之一斑。

      四十年来家国 三千里地山河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箩
      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 沈腰潘鬓消磨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
      挥泪对宫娥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