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都花落，沧海花开》君子以泽

48、曾经沧海

　　胤泽篇：曾经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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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坤大道固万金，山河歧路立孤亭。

　　轩辕烽火千年去，帝阍盛世无知音。

　　纵使九死犹未悔，会有应龙与共饮。

　　曾经沧海情难寄，今时明月携我心。

　　——胤泽神尊《沧海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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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奈何我们是情深缘浅。这曾是尚烟的口头禅，上古时期溯昭初建，不管是看着花草鱼虫，还是山川星月，她都会想到紫修。而这句话，每隔一段时间，胤泽都要听她絮叨最少一遍。对此他从来保持沉默。她嫌他固执，说他不知变通。然而，紫修这人如何，他毫不关心。不会因为尚烟喜欢紫修，他便要跟紫修如出一辙。她喜欢知而不争的人，要他变成那样，没门。

　　尚烟依旧是他第一个动情的女子，无奈他们之间有太多的隔阂。他们相互吸引，但也会互相猜忌，彼此之间不曾有过信任。胤泽过于刚愎自用，什么都会先考虑到自己。例如想要怎样的生活，想去什么地方，还有跟他在一起的女人，必须待在神界水域天，这些都是早已计划好的。若是换做寻常女子，恐怕倒贴还来不及，毕竟高位男子多少会有些强势。然而，尚烟贵为昭华姬，却受不了这气。相比他的冷硬傲慢，紫修的柔情似水和满嘴谎言更加吸引她。

　　发现洛薇和尚烟容貌相似，是很早以前便有的事，远远早在一切尴尬开始前。

　　任何一个姑娘从小女孩过度到妙龄少女，都会有巨大的转变。而洛薇的转变，是从四十二岁到五十二岁之间。一直以来，胤泽周围有太多浓如夏花的女子。对于美人，他还真已习惯到见怪不怪。所以，当洛薇渐渐长大，无数人夸赞她貌美，他都不曾有过共鸣。她是他的徒儿，他始终当她是晚辈、孩子，不曾觉得她有多么动人。直至她四十七岁的某一个早上。

　　那一日，她和同门师妹们出去采茶，午时就急冲冲地沏好茶为胤泽送来。胤泽素来有午休的习惯，这徒儿却分外精神，可以从鸡鸣蹦跶到天黑。得到他的勉强同意，她便跟个小丫鬟似的在一旁伺候。他挥手让她去一边等待，她毫不冷场地走到他面前，为他奉茶。以往她都是跪着为他奉茶，但这一回因为是在榻上，她弯了弯腰，站着把茶盏递到他面前。他意识到她的头发已经长得很长，一直垂到臀部，因此，哪怕梳成双马尾，也还是有了几分妩媚的味道。她背光而站，表情并不清晰，可那轮廓却已有了故人的影子。那个中午，她又刚好在发辫里编了几片新摘的翠叶，这刚好也是尚烟最喜欢做的事。他正在出神，却被她的声音打断：“师尊，请用茶。”

　　凑过来的容颜笑眯眯地，颇是精致，却称不上美丽。在胤泽眼中，“美丽”二字，还是需要韶光的打磨才能拥有。也是因为如此，他恍然反应过来，这不是尚烟。尚烟外表柔弱，骨子里却相当自我，因而说话也总是底气十足，徐徐稳重，有时带着几分接近轻蔑的清高。他从未见过尚烟发自内心大笑，可是对洛薇来说，大笑比家常便饭还要频繁。这姑娘就是如此没心没肺，时刻都似在赌坊里赢了百万金般。所以，哪怕后来他发现她们俩有相似之处，也从未想过把她们混作一谈。

　　然而，后来发生了一次意外。他们去九州一行，因为他的疏忽，她被孔雀精附了身。

　　当时已是午夜，她不经他允许，夜半推门而入，身上穿着薄丝轻衫，点亮了房里的油灯。其实，从她进来那一刹那，看见那慢条斯理又充满风情的模样，他就意识到情况不对。一个是迷惑男人千年的妖精，一个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哪怕用着同一个身躯，依旧是有天壤之别。然后，她侧过头来，轻拉下滑到肩部的纱衣，在他床边坐下。这般如丝媚眼，欲拒还迎，分明知道她已被附身，他却无法动弹。她拉住他的领口，酥软地唤道：“师尊……”

　　胤泽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她又哀怨道：“师尊，您何故一句话也不说？”

　　这等事，洛薇永远不会做。但是，又确确实实是她的模样，她的声音。胤泽闭着眼吐了一口气，道：“从她身体里出去。”

　　“您不认识薇儿了么？”她的手指划过他的颈项，跳动着往上，轻轻划过他瘦削的下颌线，“还是说，您希望薇儿叫您……‘胤泽’？”

　　那一声“胤泽”，被洛薇熟悉柔软的声音一叫，令胤泽思绪有短暂的空白。

　　真是奇耻大辱。面对女色，他从未如此动摇过。他尚未清醒，她已整个人靠入他的怀中，抬头柔情无限地吻了他的唇。脑子里“嗡”的一声，他差点失控，把她拦腰抱过来回应她……

　　若不是理智忽然恢复，他真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后来，孔雀精被他捕获。她不惧反笑，还笑得无比娇媚：“胤泽神尊，我助你发现了这么美的心事，你居然还恩将仇报，要把我关起来？”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漠然命令同行的仙君，“送她走。”

　　“你对你爱徒心存邪念，她知道么？”

　　一旁的仙君十分震惊，但在神尊面前只敢噤声，垂下头去。胤泽不耐烦道：“把她带走。”

　　“是，神尊。”

　　那之后，洛薇又变回原本的模样。看见她的眼睛小鹿一样眨动，天真灵动，无忧无虑，没有丝毫孔雀精散发的诱惑，胤泽稍微松了一口气。这才是她这年龄该有的样子。但是，每次她用简洁有力的声音叫他“师尊”，他耳边却会响起那绵长轻软的“胤泽”。之后许多天，他每夜都会回味被亲吻的瞬间，难以入眠。他知道，薇儿不会卖弄风骚，所以倘若是换作她本人直呼他名字，必定不是孔雀精呼唤的那样。那将是何等境况？她单纯，却又有些小女儿情态，想来，会更娇冶轻盈些——每次想到这里，他都会强迫自己中止乱想。

　　后来许多天里，胤泽都不愿与洛薇接触，不愿多看她一眼。她只要一对他笑，他就觉得心烦。他向来不擅长掩饰烦躁。她很快发现他的异样，又无端来道歉请罪，那傻乎乎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更是让人火大。她来一次，他就赶一次人。

　　好在后来找到了代替品。那些雪肤清纯的仙妖，与洛薇相似，但又不是她，给了他慰藉。当时他坚信，他喜欢这类女子，是因为她们跟薇儿一样，都与尚烟有相似之处。

　　即便与别的女子床榻缠绵，亲吻她们浅色的发，脑中一次次回味那一声违背伦理的“胤泽”，也只是一时冲动，与她毫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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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我家师尊是最厉害的！”不知不觉中，这句话已快变成了洛薇的口头禅。胤泽从来没有怀疑过徒弟们的忠心程度，可洛薇总是得瑟成那样，简直就像是她自个儿便是天下第一。而且，说这句话时，只要他在场，她便一定会投来闪闪发亮的崇拜眼神。真是小孩子脾气，一点不改。由于她从小到大都是这般德性，他也从来不与她计较。

　　沧瀛门明文规定，所有弟子不得谈情说爱，但总是有那么多人明知故犯。尤其是那些春心萌动的少女，多多少少都会对仙术超群的英俊师兄产生爱慕之情，拉帮结派，偷偷讨论。只要她们做得不太过火，大部分师父们也都是睁眼闭眼。当然，也有个别特别严苛的师父，非要揪徒弟们的小辫子；又有特别多事的徒弟，非要揪同门的小辫子。有了这些人的存在，流言蜚语便传得特别快。一直以来，胤泽听到最多的名字，便是“天衡师兄”。傅臣之遗传了父母的美貌和力量，喜欢他的姑娘太多，连师姐们都忍不住对他暗许芳心。胤泽一直当这是一群小孩子在胡闹，却不曾料到会有一日，这些桃色流言居然与自己挂钩。那天他途经白帝山，听见几名女弟子小声讨论道：

　　“洛薇师妹真是笑死我了，答案总是这样出人意料。”

　　“怎么说怎么说？”

　　“我们方才正在讨论，各位妹子觉得哪个师兄弟是最好看的，你知道的，天衡师兄又变成了话题重心。但洛薇师妹却忽然冒出一句：‘你们难道没有发现，我们沧瀛门最好看的男子是什么人吗？’”

　　“她说的是谁？”

　　经对方一阵耳语，这女徒弟惊呼道：“什么？！她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对胤泽神尊……”

　　“没有没有，她也说了，只是觉得师尊生得好看，说若是未来夫君能长成那样就好了，她并无意冒犯神尊他老人家。”

　　听到此处，胤泽不禁陷入沉思。确实身边女子时常夸他貌美，但活了近八千年，一张脸好看与否他早已麻木，根本没放在心上。但是，连在薇儿眼中，自己也算是好看的么？一时略感心情微妙。只听见那俩人又继续窃窃私语：

　　“我见过神尊一次，他确实俊逸非凡，非寻常仙人可以媲美，只是，神尊可是神啊，我从来都没想到那一层……可洛薇不同，她与神尊朝夕相处，你说会不会对他有那个意思啊？”

　　“其实，说实话……” 这女弟子也压低了声音，“我一直觉得洛薇暗恋胤泽神尊。”

　　“你也这样觉得？我也这样想，她提到胤泽神尊的次数实在太多了，让人不得不怀疑……而且，还会经常捧着脸发呆，自言自语说什么‘师尊在做什么呢’。”

　　“对对对，这哪里像是徒儿对师父的感情……”

　　不过几个思春期的小女子胡思乱想，胤泽压根没打算相信这些话。就算后来有一日，他真的看见了洛薇写的那首《吾师美人》，他也只当是孩子调皮，并未往心里去。可是，看见这首诗时，凌阴神君正巧在场，大惊小怪地说道：“神尊，这下可真难收拾。你这徒儿恐怕对你想法有点多。”

　　“什么想法。”他留意到洛薇写的字都挺秀气的，与她那马大哈个性并不相似。半晌未得到凌阴神君的答复，他忽而抬头，看见对方眼中满是看好戏的调侃，他把那张纸放在桌面，漠然道：“别乱说，她年纪还小。”

　　“‘夜梦碧袍缥缈，汝心荡漾如烟。’诗文中但凡提到‘汝等看见此人便会如何如何’，往往是指诗人自己心中感受吧。”凌阴神君笑了起来，用洛薇的口吻娘娘腔地说道，“师尊，您可是九天至高水神，怎能连这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呢。”

　　“此事与你无关。”

　　“是，我闭嘴。”

　　虽说如此，胤泽却心不在焉了一整日。是夜，他招来了洛薇训话。洛薇还是和以前一样，下台阶比谁都快，上来便给他磕了响头，无比诚挚的道歉。胤泽拨弄着茶杯盖，端茶小品一口，破天荒地没有罚她，反倒是就这样放过她。此刻，长空月冷，枕簟微凉，满庭杏红花醉，西窗一片玉堂光华，也不知是否夜色太过动人，他不愿与她计较。她高兴坏了，跳起来喜道：“谢谢师尊！”却不想这一动作骤然拉断了二人的距离。正巧晚风随意，乱红满桌，扬起了她两鬓的青发。她的肌肤白如初雪，大而机灵的双目盛了水般明澈，小心翼翼地望着他。与他目光相撞之后，她又带着一丝慌乱之色，把脑袋埋得低低的，睫毛上裹着满满的月光，却盖不住双颊的粉红。他知道，她又开始感到害羞。但这一回，她的害羞却毫无缘由——抑或是，他不敢细想其中的缘由。只见她一边玩弄着衣角，一边小声道：“谢谢……谢谢师尊。师尊待我真好。”

　　杏花香气令他有些头晕，他竟觉得这一刻的洛薇如此美丽，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人。他也看向别处：“还不走么。”

　　“啊，是是是，徒儿这就走啦……”

　　她的声音软软黏黏，比平时温柔乖巧了不知多少倍，转身跑出门去的步伐，也变得蝴蝶般轻盈。他发现，薇儿喜欢上一个人以后，和其他女孩并无两样。他有上百种方法可以令一个女子爱上自己，亦有上百种方法阻止这种感情滋生。这原本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可这一晚，他彻夜未眠。她离去前脸上荡漾的甜蜜微笑，一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薇儿是自己的徒儿。她只能活三百年。她长得像尚烟，他的心动也与这必然有关。这些道理，胤泽都明白。他也不会像情窦初开的少年那样，因为一时的情乱，便把生活也搅乱。他还是一如既往冷静，该做什么做什么，丝毫未受影响。他只是不想过早让洛薇察觉他的拒意。

　　不过，洛薇总是能带给他诸多“惊喜”。数日过后，她居然犯了门规，与傅臣之在法华樱原亲嘴。胤泽还是很清醒，知道她对臣之一直没那意思，这一次接吻必然是臣之主动，或是她玩心大起，在做什么幼稚的游戏。

　　但是，还是有火气不可遏制地在心中滋生。

　　命人把他们二人送到九宗池，他原本以为，她会和以前一样对他撒娇耍赖，却不想自己低估了她对臣之的重视。从臣之的反应，已看出是他惹的事，她却宁死也要为臣之辩护，非要说是她主动亲臣之……看她那么心疼她哥哥，有那么一刹那，胤泽想取了傅臣之的性命。

　　走出九宗池，胤泽闭目平息了很久，觉得事态已经超出自己控制，决不能这样下去。洛薇和臣之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过些年出师他们成亲正好。作为长辈，他怎能和一群晚辈搅合不清。

　　与青戊神女来往后，他不是没有发现洛薇的失落。每次看见她想笑又笑不出来的样子，他都会有些于心不忍 。只是，要掐断这段感情的萌芽，这是最好的方法。

　　几千年来，对于任何事，包括苦恼众生的男女情爱，他都能做到大局在握，成竹在胸。对于洛薇的个性，他也看得很透彻。她从小娇生惯养，出来确实受了点挫折，但本质还是个喜欢卖乖的小王姬。她圆滑，但内里很骄傲，不会让自己吃亏。她对自己的喜欢，不过是少女懵懂的憧憬，一旦遭到拒绝，吃过教训，伤心几天便会放弃，然后学会务实。

　　若说有什么没看透，便是她喜欢他的程度。洛薇反应之激烈，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他怎么都不会猜到，她居然会中了雪蛇的蛊惑，跑去化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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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从东海回来以后，胤泽知道，不管是否与尚烟有关，自己对洛薇的感情是再也拧不回来。既然克制无用，那便尝试往前走。这方面他向来不拖泥带水。不过，洛薇却一点也不负情窦初开的名号，迟钝得让人无法忍受。迟钝也就罢了，这丫头还胆小。因为做了一个桃色的梦，她便吓得跟受惊的小猫似的，躲躲藏藏不见他，在他面前像连往哪搁脚都不知道，甚至还说出要回去嫁给溯昭氏男子这种蠢话。既然知道是这结果，先前那些漫不经心的诱惑又算是什么。那段时间，只要一想到洛薇二字，胤泽就气不打一处来，连话都不想跟她说。

　　可是，他还是在白帝山上原谅了她。是时冬去春来，桃花绽放，他与青戊神女一同从云海中落在山峰。在青戊神女的再三要求下，他勉强答应为她戴桃花，一抬手，却瞥见花枝缝隙间一抹身影。居然是洛薇。看她的架势，原先应是缩着肩想要逃跑，但被他逮了个正着，她只能尴尬地踟蹰不前。他在千花之中看见那双鲜活的明眸，好似载满晴空下的水光。四目相撞，她飞快眨了几次眼。很快青戊神女也发现了她，对她招招手道：“胤泽，你快看，你徒儿也在那边。我们也为她别一朵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