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小生活》郁云华

1、第一章

　　刚出生的时候自然是不记事的，可是母亲却总是欣慰地说她刚生下来就乖巧，说将来把她送到主子身边也能安心。那时才两岁的她只是点点头，她知道自己该是这样的反应，母亲果然也是温和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家里姓陈，除了她，还有一个早夭的姐姐和一个哥哥。他们这种人家，孩子出生之后是不会取名的，本就是得了主子恩典被早早放出府来成家生子的，儿女到了年纪也一样要去主子身边伺候，这便是回报了主子恩德了。到时孩子依旧是要改名的，况且能够有主子赐名也是福气，所以爹娘也省了工夫给她起名，家里头向来只叫她三丫头。

　　虽说这一家子都挂在府里主子名下，不过家里也是有一亩三分地的。三丫头出生时，爹娘已被府里放了出来，而哥哥却是进了府里当差了的。爹娘既已闲在家中，便打理起农活来，家里收成不多，却能供一家吃食，平民百姓的也算富足。

　　只是三丫头将来是要进府里伺候主子的，爹娘都没让她做多少粗活，免得手变毛糙了。主子身边伺候的人也是要分三六九等的，自家女儿虽注定是要去伺候人的，却也定然不是去做粗使丫头的，爹娘还是希望她能得个近身伺候的差事，也不致太过疲累。

　　这类差事，平日里说不准要为主子敷面揉穴，手上如何能毛糙，何况主子身份金贵，让个糙手丫头伺候又如何使得。是以再如何身份低微年岁尚幼，三丫头都得保护好自己的手。

　　爹娘都没有因为三丫头年幼一味对她限制这限制那的，平日里也没有什么呼喝怒骂的。哥哥轮休时就回家来，一家人日子过的平平淡淡，很是和美。

　　陈氏原是在主子身边伺候过的，虽不是一等丫头时刻近身却也清楚府里主子们的忌讳，闲暇时就好好教着三丫头该如何做。三丫头向来乖巧伶俐，虽是听得一知半解，但都好好地记在了心里。

　　看她懵懵懂懂的样子，陈氏只是摸摸她的头，若这孩子真能记下这些，也不遭遇什么其它变故的话，在府里安安生生的过上那么些年，或许便能求了主子的恩典放出府来配个年岁相当的小子安稳过剩下的日子。为人父母，也不过是希望儿女平安一生罢了。

　　等三丫头稍大了些，陈氏便教她略略识上几个字。原本陈氏也是不识字的，只是当日伺候主子时，和几个交好的丫环一起胡乱学了几个字。毕竟有时她们为主子收拾物件时会有书册账簿，她们虽不翻动，可总不能真的全然无知。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她们这些要伺候人的，更是只识得那么几个字而已，不过也足够了。

　　六岁时，三丫头便被陈氏领着进了府里。

　　一路过去，陈氏教她识的字没法将见到的匾上的所有字认全，陈氏则在一旁告诉她，东边是宁国府，而西边的荣国府正是三丫头日后要待的地方。陈氏过去便是在荣国府老太太身边伺候过的，算不上什么近身丫环，但说来总是老太太身边的人，所以最后能求了恩典到年纪出府也是仰仗的老太太的恩惠。如今已年近四十，离开贾府十余年，再回贾府却是将女儿送了来，陈氏也不知该叹该惜。

　　三丫头按着母亲先前教导过无数遍的，垂着眼不敢胡乱看周遭一眼，只是跟在陈氏身后进了个院子，随着陈氏称面前一位年岁不小的妇人为“赖嬷嬷”。

　　“哟，今儿吹的是什么风，离了府里将近二十年，竟舍得回来了？”赖嬷嬷自然是与陈氏熟悉的，陈氏当年刚进府伺候时，那一批的丫头便都是由赖嬷嬷教导的。

　　“赖嬷嬷可别拿我玩笑，我如何受得起。”陈氏轻笑一声，虽听来是闲来玩笑，言语间待赖嬷嬷还是恭恭敬敬的。

　　赖嬷嬷与陈氏聊了几句，才将话带到了陈氏身边一直乖乖立着的三丫头身上：“这小姑娘是哪家的孩子，看着倒很是乖巧。”

　　“这是我家的三丫头。”陈氏唤着女儿，“三丫头，快给赖嬷嬷行礼。”

　　赖嬷嬷是贾府中有体面的管事嬷嬷，丫环婆子们给她行礼，她从来是当得的，更遑论是放出府去嫁了人的陈氏的女儿。所以赖嬷嬷含笑受了这个礼，这才招手让三丫头上前去：“过来，给我这老婆子看看。”

　　三丫头看了母亲一眼，见陈氏没什么动作，便垂着头上前去，在赖嬷嬷面前两步的位置立着。

　　赖嬷嬷拉起三丫头的手，细细打量了几眼，笑道：“这姑娘倒生得干净，只看着就舒心。”转头看向陈氏，“可是年纪到了？”

　　“正是呢，今年六岁了，想着也该送进府里，我便带了她来先见见嬷嬷。”主子的面他们这些人自然是没法轻轻易地见着的，陈氏带着三丫头来见赖嬷嬷，也只是想女儿在赖嬷嬷面前露个脸，赖嬷嬷是府里管事，地位不低，兴许能被派个好差事。

　　“依我看，这样的模样放到老太太身边近身伺候也是不错的。”

　　陈氏看赖嬷嬷的神色挺是认真不像玩笑，张口欲言，转念还是压下了想说的话。她清楚，自己与赖嬷嬷虽是旧相识，但赖嬷嬷也决计不会因为这个缘故就真的就随随便便把人送到老太太身边去。

　　赖嬷嬷是主子面前得脸的人，自然比旁人更清楚主子的喜好。贾府老太太年岁已高，她喜欢做什么，喜欢怎样的人伺候，陈氏曾经在外伺候并不知晓，但赖嬷嬷却是比别人更清楚的。陈氏想，或许自家的女儿是真的有这造化去近身伺候老太太吧，兴许将来还能早几年出府。

　　三丫头早听母亲说过荣国府里都有哪些主子，陈氏更猜过女儿大约会被分去哪里，可母女两人都没想到，赖嬷嬷一出口便说三丫头可以送去老太太身边。乍听得赖嬷嬷这样的话，陈氏有着思量，三丫头却还是乖巧安静地站在那里。陈氏教导她的那些事里，三丫头记得最清楚的只有两样：不该说话的时候便不要说，不该听见的事情便只当做没听见。其它的她未必做得来，这两样，她一直记得。

　　陈氏与赖嬷嬷又说了会话，含泪将女儿留下便去了。只临去前赖嬷嬷又说了遍丫头必能入老太太的眼，陈氏多少安下些心来。临别时分，当着赖嬷嬷的面，陈氏也不好与女儿多说些什么，终究也只是带着心下叹息而去。

　　赖嬷嬷回头看着垂眼立在那的三丫头，只稍稍嘱咐了一两句，便唤来仆妇把她带去和其它新近进府的丫环一块学规矩去了。这丫头究竟是不是有福气伺候老太太，还得看她这温顺乖巧的样子是一时还是一世，否则纵然她如何看好这小丫头，也是无用。

　　试想进府的丫环若本身是个轻狂性子，即便再如何装出秀气模样来也是无用，到时别说老太太或是府中其他主子，便是仆妇婆子也是容不下她的，又如何能有份伺候主子。不过赖嬷嬷倒觉得，这陈氏的女儿看着不像这样的人，想当年陈氏就是本分人，有其母必有其女这话，有时也确是听得的。再则赖嬷嬷阅人多年，贾府上下丫环仆妇又有许多，这辨识人的能耐也自是有几分的。

　　三丫头被带到刚进府的小丫头们住的院子，这些人极少是外面买来的，多是与她一样的家生子，自小也学了些规矩，该做不该做的多少都听过，只看能不能做到。注定都是要当丫环的，这些小姑娘之间也是姐姐妹妹的唤着，偌大的贾府，她们都要待上十数年，想着将来好歹也能互相扶持一二。

　　三丫头没名字，她们便只管唤她陈家妹子。自小被爹娘叫三丫头，被哥哥叫小妹，头一次被这么称呼，倒也新鲜，加之陈家丫头原本就乖巧的性子，与其他人也处得很好。都是年岁差不多的小姑娘，相互之间也没多少计较，哪个有些少许病痛的也都很是体贴。

　　说是学规矩，其实除了教规矩，更多的还是敲打这些小姑娘今后要警醒些守本分。虽说这些新进府的丫环年纪还小，可规矩这类事情从来都是自小调教起的，否则等大了性子都长成了，更是扭不过来。

　　贾府门楣不低，规矩不少，主子不少，下人更是不少，到时这些丫环若在府里惹事还算轻的，依着贾府的规矩自有惩处，可若冲撞了旁人，还只当贾府没规矩，到时更是大错，教着这些新进丫环的仆妇都很是谨慎上心。

　　而在这些小丫环面前，这些个仆妇却也不摆什么老人长辈的谱。她们都是贾府里混迹多年的人了，心里明白着呢，现在这些小丫环们还得称她们一声“妈妈”，改明儿若这些丫环得了脸，兴许还是她们得低声下气求着这其中几位办事叫“姑娘”呢。

　　这规矩一学就是三个月，赖嬷嬷来过几次看这些新进丫环们的规矩，各个院里要添补的人手她已问明，现在心里也有了念头。而对于陈氏的女儿依旧的乖顺模样，对自己的眼光也是满意的。到丫环们学完了规矩，被分派到了各个院中，陈家丫头果真和其他几个丫环一起被带去了老太太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