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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情为何物》十六~尾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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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脑瘤不是绝症,可以开刀治疗的。阿伦一路走一路安慰自己,但内心的恐惧却出卖了她勉强把持的方寸。
她有些踉跄地冲进自己常去的那家酒吧。
酒吧的名字很独特,只有一个字:“烟”。想必酒吧老板深刻体会烟酒不分家的道理。酒吧里的摆设也很独特:吧台是弧形,凹向顾客,让人感觉亲近和安全,靠里的一个座位上是一尊喝酒人的雕像,与真人一般大小,姿态也相当类似,雕像身体略微前倾,目光注视着手里的酒杯,另一只手随意搁在吧台上,仿佛在品位酒的滋味,昏暗的灯光下,竟与其他单身酒客一般无异。吧台四周是零星散布的小桌,围着一个小型音乐喷泉,桌子与桌子之间的距离有意拉开,保证互不干扰。正因为主人别具匠心的设计和恰倒好处的服务,使得这里的生意非常好,每逢周末座无虚席。奇怪的是这里从不接受预约,好象更欢迎随缘而来的客人。
连灌两扎生啤后,阿伦把脸侧着放到吧台的桌面上,感受着大理石台面的冰凉。今天是工作日,客人不多,吧台上的客人就更少。
“您好,先生,我闷得慌,想跟您说说话儿,您不介意吧?”阿伦借着酒兴跟旁边的人搭话。
那人保持沉默。
阿伦咧嘴笑了笑,不乱插嘴,真是个有涵养的听众,于是喝了一大口酒润润嗓子,继续打开话匣子。
蓝越轻轻摁灭烟头,走到窗前轻轻拉起百叶窗。窗外是喧闹的世界,她独醉心于她的天地。
“烟”是她的心血,她花了一年的心思去设计建造,又花两年时间苦心经营,极力让这里释放出一种闲雅的气息感染所有的人。在这里她可以随意酝酿着与众不同。这个酒吧对于她来说更接近于一件艺术品,而不单单是商业用途。
她披上外套,从侧门走到吧台里,环顾着沉浸在音乐里的顾客。一转头瞥见一个女孩,正歪着头对着那尊雕像喃喃自语,她颇觉奇怪,不由凝神倾听起来。
女孩就是阿伦,她絮絮叨叨想到什么讲什么,或许是因为谈判谈多了而养成条理性叙述的习惯,所以尽管东拉西扯,她所讲的还是让蓝越明白了她的部分遭遇。
阿伦不知讲了多久,但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她有意识控制自己不要喝醉,至少要有力气出门叫车和吐字清楚地告诉司机她家的位置。她向来告戒自己不能喝醉,否则无人扶她回家的话,她就只好在酒吧里耗上一夜,更惨的情形是醉倒街头。她有朋友,但她不愿意他们任何一个人介入到自己的内心世界。
该走了。阿伦叫侍者买单,站起来那一刹那头猛烈地晕了起来,她连忙扶住吧台,不住喘气。蓝越见状忙上去搀扶她,看她脸色发白,就扶她到酒吧后面她的小屋里。
“你感觉好些了吗?”蓝越轻轻移走敷在阿伦额头上的冷毛巾。
“好多了。”阿伦慢慢从沙发上坐起来,脸色依然苍白。
蓝越静静望着她一言不发,阿伦好奇打量着她。
这是一位蕴涵无限古典美的女人,五官有说不出的精致。凝视着她的时候,就象在倾听一首绝美的古辞,婉婉的,幽幽的。如此古典,但又出人意料地与“烟”酒吧配得无比妥贴。阿伦记得曾经见过一个梳双髻的女孩,穿着绘有鸳鸯戏水图案的真丝长袖衬衫,在舞池里跟着疯狂的鼓点欢快地蹦迪,给阿伦一种全新的愉悦的视觉享受。那种感觉此时又在蓝越的小屋里重现。
阿伦打量着这间小屋,目光落在茶几上一个别致的烟缸上,这烟缸呈琥珀色,上面架着一只小小精致的烟斗,旁边放着一把同样颜色的小工具。阿伦拿起小工具端详了半晌,望向蓝越的眼光很是奇特。
“我一直认为,懂得品烟的女人也懂得生活。”阿伦闲闲地摆弄着这个小工具,“除我之外,抽雪茄的女人,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
蓝越微微一颤,盯住阿伦的眼睛,随即笑了起来,她走到书架前取了个木盒,放到茶几上。
盒子是红木的质地,黄铜镶边,透出古色古香的神秘感。
蓝越打开木盒,取出一只雪茄,接过阿伦手中的雪茄剪剪好切口,把雪茄叼在嘴里,然后拿出雪茄专用的长火柴,擦着后等了片刻,把火焰边缘凑到雪茄上,纤细的手指轻轻转动雪茄,直到它全部点燃。她吸了一小口,缓缓吐出,雪茄的烟雾渐渐将她包围。
阿伦微笑欣赏着,进而也拈起一支,雪茄的香雾让她如醉如痴。
这一年多,她也钻研了不少烟的门道,她发觉原来烟也可以跟茶一样,是品评赏玩,而非单纯的吞云吐雾,一支香烟她可以品很久。她几乎抽遍了能找得到的中外品牌,但从没上过瘾,原因很简单,就象评酒师并非都是酒鬼一样。
抽烟,怎能不涉及雪茄?看着蓝越吃雪茄的样子,阿伦自从来广州以后,第一回有找到知音的感觉。
傍晚来临,两个擎着雪茄的女人,被夕阳镀成了金色,静静倚在同样被镀成金色的沙发上。
“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给这个酒吧起名为‘烟’了。”看着烟灰缸边正自动烧烬的雪茄,阿伦从心底发出这样的感叹。
医院大厅永远都是闹闹哄哄的,这家国内外著名的医院也不例外。阿伦穿梭于人群中,挂号,交费,做CT,做MR。
一位胖胖的上了年纪的女大夫对着光研究了半天阿伦的CT和MR结果,转头端详半天阿伦,又看看片子,半晌没出声。
阿伦取出上一家医院的病历,摊开轻轻放在桌面上。
等判决罢,阿伦想,或者下一步诊断。
门开了,有人轻轻走进来,带来一阵微风。“蓝大夫,你来得正好,你看看这个。”女大夫忙不迭把病历和CT片交给进来的这个人。
阿伦抬起头,来人也正望着她。“蓝越?”“阿伦?”四目交投,两人都呆住了。
“‘烟’酒吧是我的副业,上次我没告诉你,我的本职工作是脑外科医生。平时酒吧有领班照顾,我只在轮休的时候过去看看。”蓝越凝望着花圃里一朵怒放的蔷薇。
“我也没告诉你,我是个脑瘤患者。”阿伦平静地说。
蓝越扶住阿伦的肩头,“脑瘤并不可怕,良性自不必说,恶性的也可以用伽玛刀切除的。”
阿伦握住蓝越的手,笑了笑,“我不怕脑瘤,而且我现在是你的病人,我会尽力配合治疗的,放心。”
我真的不怕吗?阿伦问自己。现在的她的确没什么好怕的,无求则静,无欲则刚。生亦何苦,死亦何哀?如果死是最坏的情形,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不用怕,有我呢。”蓝越轻轻地说。
“谢谢你,蓝越。”阿伦感动不已。
“该谢的是缘分。”这最后两个字化做一阵回音,在阿伦的脑海里一遍遍回荡。
十七
两个星期以后,阿伦被确诊患了脑瘤,她想等到安排好一切以后再住院,蓝越经不起阿伦苦苦哀求,总算同意她延迟一个月,不过规定她一个月后必须住院,否则她绑也把她绑回来。另外还开了一大堆药给阿伦,每天还跟她通电话监视病情,因为此时的阿伦已经有呕吐症状出现。
阿伦的休假也结束了,她想趁自己还正常,回公司多上几天班,不是敬业,是习惯,只有在上班的时候,阿伦才感到这个世界还需要她。
回公司不到半个月,一天上午老总急急找到她,说是上海方面发来文件,要她和另一位副总回沪开会。时间紧迫,阿伦只来得及给蓝越打一个电话就匆匆上了飞机。
在飞机上的前一个小时,阿伦头痛欲裂,吐得翻天覆地,吓坏了同行的同事和空中小姐,“不要紧,我这几天不太舒服,有些晕机。”阿伦缓过劲以后不住安慰他们,然后躲在卫生间吞了一大把药,总算控制住了。
或许因为飞机平稳,后一个小时阿伦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心里不住谢天谢地。
降落了,着陆了,从阶梯上一级极下来,最终踏上上海坚实的土地上的时候,竟让阿伦感觉恍如隔世。
一到公司,阿伦便向孙老板递交了辞呈。
老孙显然有些措手不及,极力挽留她,当得知她已在广州把任务交接安排好后,明白她去意已决,不由怅然叹息。
“为什么突然要走?”
“私人原因,暂且保密。”阿伦抿着嘴笑着说。
出门的时候,她顺便向小秘书打听秦楚的情况。
“你问秦楚啊?她现在可忙呢,整一个老处女型的工作狂!”
阿伦吓了一跳,“有这么严重啊?”
“可不是么?”小秘书煞有介事地说,“自从你走以后,她整个人都变了,每天不说一句话,就知道闷头干活,给她多少活都照单全收,全公司没有一个人能比她更猛。大家都议论说她是看你升了副总心里不平衡,攒着劲想把你给比下去哩!”
“绝不可能。”阿伦在心里说,其实如果真这样,她宁愿跟秦楚易地而处。
“都谁这么尖刻地说她?什么老处女?”阿伦有些生气。
“都这么说,她工作狂倒也算了,主要是她对公司那些男士们都不理不睬,谁要想跟她多聊会她还会大发脾气,对她的男朋友也是阴晴不定,比更年期的人还更年期,你说这不是老处女是什么?时间长了大伙都有些疏远她,议论她的时候也没什么顾忌啦!”
“她的男朋友……是不是姓吴?”阿伦喉头有些发紧。
“是啊,就是那个叫什么吴尽涵的,实在名副其实,涵养好得无穷无尽,有一次秦楚在公司门口对他大发脾气,还哭了,周围好多人看,他只管拉下面子好言好语地哄她,一点都不生气,这件事情还被咱公司的女孩子们拿过去教育她们男朋友呢!”
阿伦突然觉得一阵眩晕,随即胃里一股酸水往上翻,她连忙捂住嘴跑到卫生间呕吐起来。小秘书慌忙跟过来,“你怎么啦?没事吧?吃坏东西了?”
阿伦脸憋得通红,扶着马桶喘了半天气,慢慢站起来,“没什么……身体有些不舒服。”呕吐的时候她的姿势可能不太对,弄得腹部有些神经痉挛,于是手不自觉地按了按腹部。
“那你回去好好休息吧,注意身体哦!”小秘书脸上的神情一下诡谲起来。
秦楚是怎么了?阿伦靠在沙发上思绪起伏。
最可能的原因是,秦楚始终在内疚,她坚持认为是自己自私的感情剥夺了阿伦的幸福,所以尽管阿伦主动退出,还是不能让她平和地接受吴尽涵的感情,在她的心里,阿伦依然伫立在她和吴尽涵之间。
原来一切还没有结束,原来自己依然是秦楚和吴尽涵的障碍,虽然她逃到了广州,虽然她掐断了一切跟他们的联系。
她想帮他们,她想让他们幸福,她想去告诉秦楚自己早放下了这一切,心里早就没有了吴尽涵这个人,可秦楚会相信吗?连阿伦自己都不相信。她忘不了吴尽涵,她找不到任何不爱他的理由,在广州的时候,他时常能出现在阿伦的梦里。
她更怕的是吴尽涵也余情未了,这样她就很难再控制自己,会毫不犹豫继续卷进这场没有输赢的三角恋,当然,她的绝症是个很有分量的砝码,吴尽涵一定会因此回到她身边,秦楚也一定不会有任何不满。之后呢?阿伦眼望天花板,各种可能的结果一一涌现:
……她的脑瘤切除了,但留下终生残疾,吴尽涵会继续无怨无悔与她厮守,把对秦楚的爱永远埋葬;但秦楚却忘不了吴尽涵,于是郁郁终生……
……尽管吴尽涵悉心照顾,她还是离开了人世,而秦楚与吴尽涵又因为她的死终究无法再续前缘……
……
有人按门铃,阿伦跑过去开门,门口竟是吴尽涵。
一年多不见,吴尽涵瘦了许多,但双眼还是炯炯有神,只是头发被风吹得有些蓬乱,阿伦险些习惯性地去帮他理顺。
“秦楚为什么不跟你一起来?”阿伦问话时尽力显得自然。
“她今天还要加班。”吴尽涵停顿一下,“她说明天来看你。你……还好吗?”
“很好。”阿伦提醒自己要放松地去微笑,“广州比上海更适合我。”
吴尽涵也笑了,室内的空气开始活泼地流动,那一刹那阿伦抛开了刚才的愁思,就把吴尽涵当作一起玩一起疯的铁哥们,话也随意了许多。
果然不出阿伦所料,秦楚的确被懊悔和内疚折磨了一年,她认为欠阿伦的太多。唯有发疯地工作以求解脱,在这方面与阿伦竟不谋而合。
“我说什么都没用,”吴尽涵苦恼万分,“我努力了一年,而她心里始终打不开这个结,或者说是她不想打开。”
解铃还须系铃人,阿伦想,是时候了。
“大后天我就回广州了,后天晚上,我们老地方见,我来打开这个结。”阿伦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吴尽涵欣然应允,“阿伦,谢谢你。”在门口告别的时候,他握住阿伦的手动容地说。
阿伦轻轻抽出手,满不在乎拍拍吴尽涵的肩膀,“铁哥们么,自然两肋插刀没话说。”回身进屋关上房门,两道泪水急泻而下。
十八
阿伦去公司找秦楚的时候,发觉大家对她的态度有些异样,特别是小秘书她们,跟她寒暄的时候总神秘兮兮地说些“注意保养”之类的话。
“都怎么的了?”阿伦莫名其妙。
“问你啦?”小秘书捂着嘴吃吃的笑,“孙老板总算明白你为什么辞职了,托我提前祝贺你呢!”
“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辞职?”阿伦脑子里打出无数个问号,莫非他们知道了我的病?
“哎呀,别瞒了,打算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糖啊?”
“吃喜糖?估计你们等不到了。”阿伦有些好笑,这哪儿跟哪儿啊?干吗冷不丁催人家结婚嘛?
“还等啊?你不怕……显了形?”小秘书指指阿伦的肚子。
天!原来小秘书把阿伦的呕吐误以为是……阿伦差点捧腹大笑,随即脑海灵光一闪。
“让你看出来了?”阿伦故做羞涩状。
“这还能看不出来?他是谁啊?快说快说!”小秘书急不可待。
半个小时后,有关阿伦钓到个金龟婿,不日将赴美结婚生子的消息被勤快的小秘书迅速传遍了公司上下,换来一片惊叹和艳羡声。
“请进!”
有人敲门的时候,秦楚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发呆,前段时间因为她的努力工作,孙老板提拔她做了部门主管,离开了大堂,搬到了小包厢里。
门开了,进来的人是阿伦。秦楚愣在那里抬头望着她。
阿伦笑嘻嘻地说:“傻丫头,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小心老吴同志吃醋。”说罢张开双臂,把猝然泪流满面的秦楚搂在怀里。
秦楚呜呜地哭着,一句话都说不上来。阿伦轻轻拍着她不住抖动的背,也一句话都不说。
秦楚哭够了,抬起红红的眼睛问她:“你原谅我么?”
阿伦笑着刮她的鼻子,“真是傻丫头!我从没有埋怨过你,说得上什么原谅?恋爱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有什么好不开心的?”
阿伦轻松的话语也让秦楚破涕为笑,一年的纠葛痴缠,有一大半消失得无影无踪,两个人也顿时释然了许多。
“老地方”酒吧一如既往,连侍者都没换。阿伦、秦楚和吴尽涵三个围坐在他们常坐的那个桌子边,谈笑风生。
“我要结婚了。”酒过三巡,阿伦郑重地宣布。
秦楚和吴尽涵同时喷了一口酒出来:“真的?!”
阿伦正要答话,突然捂住嘴作呕吐状,接着拔脚往卫生间跑,秦楚忙抓了包餐巾纸跟在后面。又是一阵折腾,好容易平静下来,阿伦扶着秦楚的肩膀慢慢回到座位上。
“现在呕吐可真容易,想吐就吐。”阿伦嘲弄地想。
“不舒服吗?”吴尽涵关切地问。
“阿伦,你不会是……”秦楚疑惑地跟吴尽涵对望了一下。
阿伦暗地把自己的脸憋的通红,咬着下唇笑着点点头。
“哇!奉子成婚?什么时候谈的恋爱?他怎么没跟你一起来让我们见见?”秦楚兴高采烈地嚷着。
“我们在广州认识的,谈了半年多了,他在硅谷找了份工作,这段时间正在忙活呢。我们下个月在广州办手续,然后他接我过去。”阿伦呷了一大口雪碧,连珠炮似的叙述着。
“没想到这么快,真有你的。”吴尽涵插了一句。
“是啊,当时迷了也就迷了,之后过了也就过了,我的内存大得很,有得是地方放这些回忆。”阿伦冲吴尽涵挤挤眼睛。
“那我们以后怎么跟你联系?还有你的结婚照,baby的满月照?”秦楚不甘心地大叫。
“放心啦,我会发email给你的,如果不发的话,一定是我快乐得找不到北了,不许埋怨和打扰我哦!”阿伦拈起冰淇淋上的樱桃,夸张地丢在嘴里咂巴着。
吴尽涵和秦楚对望一下,脸上绽开由衷的微笑。
“你们呢?我可不想抱憾离去哟?”阿伦把嘴巴里塞满了蛋糕,鼓着腮帮问他们。“不能看你们结婚,至少能看你们订婚吧?”
秦楚蓦地涨红了脸,低下头去捻着衣角。吴尽涵眼睛里闪着兴奋地光,沉吟半晌,缓慢却坚定地掏出一个精致的小方盒,捧到秦楚面前。
阿伦和秦楚都吃了一惊,尤其是阿伦,她没想到自己的话产生这么立竿见影的效果。
“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到你接受或拒绝的那一天。”吴尽涵深情地望着秦楚。
“秦楚,愿意嫁给我吗?”
秦楚泪光闪闪,“这一年来我那样对待你,你一点都不怪我?”
“一点也不,我知道,你自己心里也苦。”
秦楚泪雨滂沱,阿伦连忙递上餐巾纸,悄悄在她耳边催促:“说啊……说啊!”
“我愿意。”秦楚抬起头注视着吴尽涵的眼睛,小声却清晰地说。
吴尽涵低呼一声,猛的把秦楚拥在怀里,旁若无人地吻去她的泪水,随即打开盒子,把一枚晶莹的铂金钻戒轻轻套在秦楚的无名指上。
阿伦一把抱住他俩,激动地泣不成声。
“没想到我们能这么幸福。”吴尽涵和秦楚在心里对阿伦感激万分。
“没想到我这么能演戏。”阿伦在心里对自己肃然起敬。
十九
在广州白云山机场,阿伦是被抬下飞机的。在飞机上,阿伦在昏迷前支撑着写下了蓝越的电话号码塞给一旁焦头烂额的空姐。收到紧急电话后的蓝越心急如焚,带辆救护车就往机场冲,所以没有太延误治疗时机。
“什么时候可以手术?”阿伦昏迷了两天,苏醒后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问蓝越这个。
“你的病还需要会诊。”蓝越柔声回答。
“我睡了这么久,你们还没会诊出结果么?”阿伦疑惑地问。
蓝越为她掖好被子,“还需要进一步的会诊。”
“是不是我的病很严重?你们初步会诊的结果是什么?蓝越,你告诉我实话,到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不好说的?”阿伦说完这些话后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蓝越凝视着阿伦,“好吧,”蓝越长叹一声,“我知道你很坚强,我早该想到。初步会诊结果发现,你得的是多形胶母细胞瘤,这是一种恶性度很高的肿瘤,一般认为只有10个月的生存期。”
阿伦在被单下颤抖,“继续。”她的声音也有些发颤。
“虽然如此,也可以借助多次手术和立体定向放射外科治疗延长寿命甚至治愈,现在我们正在研究具体施行手术的方案。”蓝越坐在床边,握住阿伦的手,“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你不是一个人在面对。”
阿伦眼前有些模糊,“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在我的酒吧里,我无意听到你叙述过去的事情,发现你很象过去的我。”蓝越望着窗外,缓缓地说。
阿伦病情恶化得很厉害,呕吐得吃不下饭。每次呕吐的时候阿伦就感觉是在把五脏六腑往外喷,象是企图让难以忍受的头痛随着一次次的喷射而缓解,吃多少吐多少,一个月下来就瘦了十多斤。
或许是因为至亲的人一个个的故去,让阿伦对死亡有着深刻的感触,病人中她是最冷静的一个。“我要活。”阿伦总这么告诫自己,于是逼迫自己吃饭,强行把一口口食物吞咽下去,吐了再吃,再吐再吃,一天要吃好几顿。治疗的时候也极其配合,所有跟她接触过的医生对她印象都很深。没有克服不了的病,只有克服不了的心。坚信人定胜天的阿伦执拗的性子不可遏制地发作了起来,硬生生与病魔较上了劲。
阿伦住的是单人病房,这也多亏蓝越。病房走廊里常常能听到此起彼伏的恸哭,每到这时,她就知道又有一个病人被死神带走了,打心底里为死者家属难过。死者长已矣,生者犹可哀。不过让她欣慰的是,如果将来有这么一天,不会有太多人为她哭泣。
蓝越一有时间就陪着她,给她讲各种各样有趣的事情,她总做出非常开心的样子,心里常常被感动得想哭。她想如果她没有病该多好,可以跟蓝越一起悠闲地品烟,可以跟她一起去她推荐的好玩的地方,可以做拿手好菜给她吃,将来或许能做蓝越的伴娘,或者让蓝越做她的伴娘。
一天早上,窗外清脆的鸟叫唤醒了睡梦中的阿伦,她揉揉眼睛,发觉四周依然一片漆黑。 “大医院到底是大医院,连鸟都跟别处不一样。”于是摸索着下床,这时墙上的钟敲了九下。“有没有搞错?上午九点还伸手不见五指?这暴风雨也忒厉害了。”阿伦嘟囔着摸到电灯开关,连按几下没反应,“灯也坏了,真霉!”阿伦扶着墙壁坐在地上,头靠着墙壁闭上眼睛。
有人开门进来,脚步轻盈,“阿伦?你怎么坐在这里?怎么不到床上躺着?”是蓝越的声音。“你眼睛真好,周围这么黑也能看见我。”阿伦笑嘻嘻地说,依然坐在地上。
“黑?”蓝越惊讶地提高了嗓门,“今天是个大晴天,我正想跟你一起到花园里走走,反正我今天轮休……阿伦?你怎么了?!”
阿伦软软地沿着墙滑到地板上,蜷成一团,两只手在眼睛前又晃又揉,蓝越冲上去把她扶起来,听见她变了调的声音:“蓝越,我瞎了,什么都看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
蓝越半搂半架地把她扶到床上,按铃叫了护士。阿伦的眼睛直瞪着前方,眼睛依然明亮,但明显呆滞了许多。
大夫和护士匆匆赶来,一番检查以后,发现阿伦的脑瘤组织增生过程中压迫了视神经,导致失明。“是不是我……会一直这样?”已经平静下来的阿伦用微微发颤的声音问蓝越。“很难说。要看肿瘤生长情况。”蓝越思索良久,艰难地吐出这一句话。
“是不是如果切除了肿瘤,视神经不再受压迫,我就可以看得见了?”
蓝越没有回答。
“蓝越,你说话呀?我什么时候可以动手术?”阿伦焦急地问,侧耳听着蓝越的动静。
“蓝越,你听见我的话了吗?你在哪里?”阿伦急切地四处摸索,“蓝越……?”
蓝越扑上去紧紧抱住阿伦,阿伦感觉她的身子在颤抖,一滴滴水珠落在她的脖领里,她忙抬起手,摸到蓝越的脸,蓝越在流泪,脸颊湿湿的。
“蓝越,你哭了?你为什么哭?”阿伦从没见到蓝越哭过,当然这次也不能算是“见”到。蓝越流着泪把阿伦抱得越来越紧,阿伦感觉她在极力压抑着抽泣。
“蓝越,是不是跟我的手术有关?”阿伦好象感觉到什么,她摇晃着蓝越,“告诉我真话,如果你把我当朋友,就别害怕告诉我实情,我能承受的住,真的,我能承受得住!”
蓝越慢慢放开了阿伦,说话泣不成声:“会诊的结果,你……不能做手术,因为肿瘤,……包住了你脑里的一根静脉,如果开刀,你只有……没有生还的可能,如果不开刀……你还可以……你还可以……”最后那一句蓝越再也说不出来,唯有呜咽。
阿伦死命咬着下唇,不知咬了多久,发觉嘴里咸咸的,一股粘热的液体顺着下巴流,下唇竟被她咬破了。血?我的血还是热的,现在的我还活着!
阿伦想起一首可能是英国的民歌:
一个乐天派摔下一百四十七层楼
每坠下一层楼面
就冲那一层里他惊慌失措的朋友们喊道:
喏!瞧我现在还活着!
我现在还活着,恐惧和悲哀是在摔到第一层的时候才需要,前一百四十六层我还可以开开心心,也该开开心心。
阿伦摸到蓝越的脸,轻轻捧着,把她的泪痕擦干。“别哭了。”她柔声说。
蓝越没做声,想必还在抹眼泪。
“要哭也得弄点响声出来,否则我看也看不着,听也听不到,你想憋死我啊?”阿伦操起过去用惯的那一副油腔滑调。
蓝越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同时还在抽鼻子。
“终于笑了,可别欺负我看不见还皱着眉头哦?”阿伦继续贫嘴。
“难得你这么想得开。”蓝越轻轻叹口气。
“就这么点时间,想得开也这么过,想不开也这么过,干吗要想不开啊?”阿伦轻松自然地说。
“蓝越,答应我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几分钟后在花园里,蓝越扶着阿伦抚摩一朵朵花的时候,阿伦郑重其事地说道。
“你说吧,我一定答应。”
“你只准再为我流一次泪,好吗?”阿伦睁大眼睛,“望”住蓝越。
蓝越闭起眼睛扭过头,克制住鼻子一阵的发酸,“我答应你。”
二十
第二天早上阿伦醒来,才发现自己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坚强。
眼睛失明以前,她最怕的是黑夜,因为黑夜让她看不到任何东西,她惶恐地想象每一分钟的流逝,想象自己距离那一天的逐渐缩短的时日。黑夜让她失去勇气和自信,直到窗外天光熹微的那一刻。她的豪情就象安徒生笔下沼泽王的女儿,白天是如阳光般美丽的公主,仪态万方,优雅夺目,晚上却变成一只丑陋的青蛙,缩在角落里捱到天亮。
不过,无论夜晚如何不堪,总算还有天亮的时候,这是让阿伦在百折不挠和自暴自弃的反反复复中支撑到现在的动力。可现在,她完完全全陷入黑暗,无论任何时刻,她只能凭借窗外的鸟叫和走廊里人声逐渐沸腾来判断天亮与否,昼夜对她已是符号,而非牵扯着内心最深处情感的维系。护士和蓝越不在的时候,她若有需要只能起身在房间里摸索,平时一步就能跨到的地方,她得扶着墙慢慢蹭过去,然后再慢慢蹭回来,仿佛是在凝重水银般介质里挣扎,那介质缠绊着她的四肢和身体,噬咬着她的耐心。有时她不耐烦,恼怒大踏步向想象的方向冲去,但往往是被椅子或桌子绊倒,重重摔在地上,摔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而剧烈的痛楚竟带给她一种自我报复的快感。
阿伦也歇斯底里过,她又叫又哭,摔能触摸到的所有东西,到最后筋疲力尽,嗓子嘶哑,冷静下来的时候便后悔刚才的冲动,周而复始几回后,她平静了,或者说是麻木了,反正是很乖很乖,跟幼儿园等待老师发糖果的乖孩子一样等待着某个结果的到来。
蓝越忧心忡忡地目睹阿伦整个转变,她倒希望看见阿伦大吼大叫,这样至少能把恐惧和焦虑宣泄出来,平和安静的状态似乎是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风暴。她经历过无数病人与家属的生离死别,或许是因为事不关己,也或许是因为职业需要的冷漠,让她能理智娴熟地处理一切。可这次不一样,虽然阿伦与她结识不过个把月,可她对这个女孩子早已生出相逢恨晚的知己之情。她也曾幻想过如果阿伦没有生病会怎样,然而每次的设想总以无法遏止的辛酸告终。
“你经历过战争吗?”阿伦问正在给她换输液瓶的蓝越。她现在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只能靠点滴为生,胃的稍许蠕动就能导致激烈的喷射性呕吐,和头痛混杂在一起,折磨得她死去活来。因为不能做手术,任何物理化学的治疗都无异杯水车薪,蓝越不得不承认,她是眼睁睁看着阿伦在一点一点接近死神。
“我经历过,在梦里。”不等蓝越回答,阿伦继续往下说。
“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四周惊慌失措的战士们的表情和呼喊,你只能挺着枪往前冲,因为停下来就会被后面的人踩死,往回跑还可能被自己的战友误杀,只能往前,拼命跑,拼命杀人,恐惧还是勇气?我也不知道。没有时间给你思考,再聪明的人放到这里也只能跟白痴一样冲锋陷阵,天上飞机在丢炸弹,地上的大炮在放炮弹,一声巨响后总有一群残破的血淋淋的肢体漫天飞舞,下一次就可能会有你的在里面。”
“人生来或许不平等,穷的,富的,聪明的,蠢笨的,高贵的,龌鹾的,美丽的,丑陋的,众生百态,但一在战场上就绝对的平等,只有两个状态:活着,是一个会动的人;死了,就是一堆炮灰。”
“在死神面前,又何尝不是呢?”阿伦依然平静地说,而蓝越的心却越揪越紧,她模糊预感到什么。
“蓝越,帮我个忙,好吗?”阿伦柔声恳求道。
“你尽管说。”蓝越紧咬嘴唇,“我一定办到。”
“帮我圆谎。”
听完阿伦对整个事件包括前段时间回上海后断断续续却条理清晰的叙述,虽然大部分情节蓝越听到过,还是忍不住叹息不已,“阿伦,你就一点都不为自己考虑吗?你还爱他,为什么不对他说?”
阿伦微弱地笑了笑,“你说,我到了这个地步,还需要为自己考虑吗?”
“就算我没生病,我也会极力促成他们,因为吴尽涵更爱她,我的介入只能让他们更苦恼?我又何必?”
“情为何物?情为俗物。俗就俗在落于俗世的每个人都无可幸免为其所累,管你是阎王老子,还是玉皇大帝;俗就俗在它不可能不食人间烟火般飘渺的存在,需要时间,需要空间,有积累效应,也有半衰期。所谓世外高人勘破红尘,所谓得道高僧修成正果,说穿了,就是他们绝情弃念,永封凡心。”
“蓝越,我死后,把我的骨灰撒进大海,好吗?”
一直在出神的蓝越听到这里象是被人用锤子在胸口猛击一下一般,惊得跳了起来。“你说什么!你不会的……不会的!”她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她只是希望不要这么快。
阿伦笑了,“我们都知道会的,不是么?”
“你是医生,应该比我更明白,死是人生的一部分,有始有终,自然规律,只有癌细胞才永生化,对吗?”
“这么早就离开当然是我不情愿的,我才27岁,发病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才过了人生的四分之一,我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嫁个很爱很爱我的丈夫,生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宝宝。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但是不甘心有用吗?或许是注定的,可能是爸爸妈妈、外公外婆他们太想念我了,我得去陪他们。”
“你信不信?我这段时间虽然看不见你们,却能清楚看到过去,我边看边想,这二十六年我没有浪费,我爱过,也被爱过;珍惜过,也被珍惜过。我还在回忆爸爸妈妈的长相,以免我上去后认不出他们。”
阿伦逐渐陷入意识杂乱的喃喃自语中,言语匪夷所思到蓝越闻所未闻,出于职业习惯,她开始紧张地关注阿伦四周各个仪器的显示数字。
“天堂我也看到过,里面根本没有上帝,有好多好多人在里面,有些在找已经上来的亲人,有些在等即将上来的亲人,他们都很开心,但也有些失望,他们本来以为这里是有上帝的。后来一个老人告诉说,天堂是人人平等的地方,当然没有执掌最高权力的上帝。我也想,没错啊,从另一种方向看GOD,其实不就是DOG么?”
“我想到大海里,那里有爸爸妈妈,我想妈妈抱着我,唱儿歌给我听……”
那一晚,蓝越在阿伦床前守了一夜。
次日清晨,阿伦醒来,精神似乎比昨日好了许多,跟蓝越有说有笑。
“蓝越,我想闻雪茄的香味。”阿伦虚弱却笑嘻嘻地说。
“好,你等着。”蓝越蹦起来冲到外面拦辆车往家里飞驰。
从书架上拿雪茄的时候,突然一个失手,木盒翻了,雪茄撒了一地,蓝越皱皱眉头,骤然意识到什么,慌忙收拾起地上的雪茄抱在怀里向医院冲。
冲到医院,跑上走廊,离阿伦的病房越来越近,来往的医生和护士走路不徐不急,没有什么异样,蓝越松了口气,推门进去。
阿伦躺在床上,似乎在闭目养神,右手攥着一支圆珠笔,左手拿着一张纸,想必刚才正尝试摸着写字。
“阿伦?”蓝越轻轻唤道,“我回来了。”
阿伦微微张开双目,又慢慢闭上,蓝越却从这一闪而过的眼光中分明看到一丝留恋。
心电图监测仪急促鸣叫了起来,此刻输出的图形已成直线。
蓝越手中的木盒落掉到地上,雪茄满地翻滚。蓝越扑上去给阿伦做心脏起博,汹涌而出的眼泪随着心脏起博器的剧烈震动有节奏地滴在阿伦的病服上。不知过了多久,蓝越筋疲力尽,仪器依然冷漠地输出那条直线,明确告诉她阿伦的心脏永远停止了跳动。
一阵风把阿伦手中的纸吹落到蓝越脚边的地上,蓝越透过泪幕看去,纸上的字歪歪扭扭,但依然分辨得清:
蓝越:
来不及跟你告别,我要走了。
此时我才明白,死亡对我或许是种恩赐。我们平时,总会为电视中男女主人公的死亡而哭泣,认为阴阳相隔,是人世间最悲哀的事情。我们痛苦,是因为我们有生命,有面对悲喜的意识,而对于死者,的确是真正的解脱。
真的,悲剧不是因为有人死了,而是因为还有人活着。
所以,我死了,你该为我高兴。我想你现在一定在哭,握着雪茄在哭,想我还没来得及一闻芳泽就已魂归九天。对不起,蓝越,真的对不起,我是不想你看着我走,你能理解吗?
我想秦楚他们一定快结婚了,秦楚可能正在挑嫁衣,他们真幸福,我也是的,我真的感觉很幸福。那个谎言是我这辈子最得意的杰作,编织了它让我感觉不枉此生。
我很快乐,就是有点累,我听到爸爸妈妈在叫我,妈妈的声音真好听,我得赶紧结束这封信了。
再见,蓝越。……
蓝越流着泪把雪茄一根一根都点着,袅袅青烟笼罩了整个病房,覆盖着阿伦微笑苍白的脸,烟雾盘旋了许久,从窗户里飘了出去,直飘向遥远的天边。
尾声
浩瀚的大海上,蓝越静静站在甲板上,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打开手中的骨灰盒,风卷起一股白色的灰柱扑向蔚蓝的海水,海浪翻滚处,是几只洁白的海鸥。
蓝越凝望着幽深的海水,任由泪水一点一点充盈眼眶。
远处的海鸥响亮地鸣叫了几声,象是在回应蓝越。
再见,阿伦。
秦楚和吴尽涵如期举行了婚礼,与其他新人一样,他们的婚典受到双方父母和同事无尽的祝福,在交换婚戒的那一刻,秦楚激动得泪流满面,吴尽涵的眼角也泛起泪光,为了这一刻的到来,他们苦熬了多少日夜,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始终感谢阿伦,虽然再没收到她的任何音信,但可以想象,现在的阿伦一定沉醉在自己的幸福中。一切都很圆满,是的,非常圆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