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夜话（第一部）》施闻

8、桃之夭夭（四）

　　第7章桃之夭夭（四）

　　张裕风在这刻终于明白，穆清凝最爱的人是白术，白术心爱的人是她。想他是一地的富商，竟做了第三者。想到这，他不禁恼羞成怒，快步上前拉起她，道：“他已经死了，永远都不可能回来，你醒醒。”

　　她不信，连连摇头：“不……他还活着，就活在我的心里。”

　　“不知羞耻的女人。”啪的一声，他重重地给了她一记耳光，一把将她摔在地上，吩咐手下，“来人，给我将这棵桃树砍了，并将这个女人抓起来。”

　　身为一地富商的他，从未有过奇耻大辱，怎能容许自己的女人逃婚？

　　穆清凝被他的手下牢牢抓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术的真身被人踢倒，就好像目睹了白术的死亡一样，她的世界在此刻轰然倒塌。

　　白术，对不起，此生是我负你，来生，我定当偿还！请你相信我，请你等我……

　　她自知不能使家族蒙羞，只能无奈地和张裕风成了婚。

　　婚后，本想随白术去了，可每次自尽却都被人救回，好似冥冥之中注定她命不该绝。

　　不久，她自愿搬进偏房，吃斋诵经，常伴青灯，一心向道。日后张裕风再娶，她也不甚在意。

　　她说到底只是个名义上的妻子，张裕风明白她已经心死，活着的不过是一具躯体，便不再过问她的事。

　　每当午夜梦回，她总会想到白术向她徐徐走来。

　　明媚的阳光下，他一如从前地牵起她的手，亲切地唤她“清凝”。她开怀大笑，他亦是，两人牵手漫步在整片望不尽的桃花花海中。

　　连天上的归鸟都羡慕他们，久久不肯离去。

　　甜蜜的梦带着幽幽的桃花香，让人不禁沉溺其中，可她醒来后，面对的只有黑夜，寂静的只有她一个人的呼吸声。

　　白术已经走了，她只能面对没有他的孤苦。

　　若当初她不在意他是妖，那么结局是不是就不会如此？还是说，这是上天对他们人妖相恋的惩罚。

　　她不知道，也不想求一个正确的答案，她只要他回来。

　　白术没有错，死的不该是他。

　　传说，受万家香火的供奉，一个人多做好事，多积阴德，心中的那个人就能复活。

　　她相信这个传说，用自己的私房钱为白术建庙塑金身，每日寻众人来庙中祭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四十年后，她重回桃花庵，已是两鬓皆白。

　　在桃花庵内一年一次举办的桃花节上，她手持拂尘缓步在桃花丛中，心中本已万念俱灰。一个小男孩爽朗的笑声突然传来，不禁吸引了她。她循声而去，只见一个七八岁大小的男孩站在一棵桃树下，手里拿着一根红绫。他回头，看着她笑，笑容是那么干净，若山间的泉水，又若天边皎洁的明月。

　　那个地方，她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正是白术真身待过的地方。如今，不知是谁又在那种了一棵新树。此时，桃花开得犹如朝阳。

　　“婆婆，你为何哭？”小男孩问。

　　穆清凝拂过眼角，才发现自己竟然哭了，她弯了弯身道：“那是笑哭的。”

　　小男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道：“婆婆，这根红绫是我不小心从树上扯下来的，你可以帮我挂上去吗？”

　　“好。”穆清凝颤抖着手从他的手中接过红绫，小心翼翼地将它绑在树上。

　　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另一个女子的声音，“白术，来娘亲这里。”

　　叫白术的男孩看着穆清凝，挥了挥手，道：“婆婆，娘亲在唤我了，我要走了。”

　　“好。”穆清凝看着白术走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他小小的身影……

　　她就知道她的白术并没有死，她的虔诚终于感动了天地。

　　只可惜，此时的她垂垂老矣，而她的白术却只是一个稚嫩的孩童。只道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穆清凝在最美好的时间遇到白术，也在最爱他的时候离开他，这段情刻骨铭心，爱而不得，自然值得人去珍惜。

　　“我想再见一见白术，莫老板，你可以帮我吗？”穆清凝跪在莫翎轩的脚边，恳求道。

　　小梅扶着穆清凝，莫翎轩淡淡道了一句“可以”。

　　温子扬没想到她会这么容易答应穆清凝的请求。总觉得她是尊冷血菩萨，让她施舍一些好心那是比登天还难，难道是他看走眼了？

　　莫翎轩又道：“白术如今刚好去了冥界投胎，我可以带你去冥界见一见他。不过你见到他之后，是轮回投胎还是继续沉沦，都是你自己的决定，你的事从此与我无关。”

　　“谢谢莫老板。”穆清凝垂首，她从未听到白术说爱她，只想知道白术的心里话。一千年了，若他还记得她，她会再为他守在忘川河边，守着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直到永远。但若是他忘了，那她便会安心地去投胎。

　　当温子扬发现自己的魂魄又被莫翎轩勾了出来，心想，她定是故意捉弄他。他刚从冥界回来，还没喘口气，她竟又要带他回去，真当他是傀儡么。他觉得刚才莫翎轩就应该直接带穆清凝去冥界，这样他也不会这么累。

　　莫翎轩将他看透，冷笑道：“第一次带你去冥界是让你熟悉环境，这次是让你完成任务，别忘了，你还欠我十万两，白纸黑字，别想抵赖。”说完，将那张签有他名字的字据在他面前来回挥舞。

　　要是让其他人知道堂堂独剑山庄的少主欠钱不还，那他的面子还往哪搁，没了辙只好暂时先答应。

　　这次他们再去冥界，温子扬却看见身边有无数的鬼魂走过，他们也没有再走之前的路，而是乘着渡河船直接到了奈何桥。

　　奈何桥上站着一个高挑的男子，穆清凝看见他的背影，一眼认出了他，唤了声——白术。

　　本想他会回一声“清凝”，就如当初一样，但男子手中拿着一碗孟婆汤，转头看了她一眼，眼中尽是冷漠。他避过她的目光，什么也没说便喝下了手中孟婆汤，将手中瓷碗交给孟婆，神色平静地走向轮回之路。

　　不会的，穆清凝不相信，白术难道真的对她没有一点感情吗？她奔上奈何桥拦住他，他却问：“姑娘，你是谁？”

　　他已经完全忘了她吗？

　　她不甘心地问，“白术，你不记得我了吗？”

　　他静静地看着她，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对不起，姑娘，我不记得你。”

　　不记得？在他的眼中，穆清凝看过的只有冷淡疏离，半晌，她苦笑一声，最终还是放开他，与他擦肩而过，也注定了永生永世的错过。

　　这时，一阵微风拂面，一个白发苍苍、满脸沧桑的老妪走到穆清凝的面前，淡淡道：“那人经过无数个轮回，曾经的感情早已变得淡漠，姑娘，你又何苦执着？”

　　说这话的老婆子自然就是孟婆，传说中的风之使者。这人若是活到一定年纪，所有的事都可以看开，看了那么多世事的苍凉，眼中常常充满了悲伤和痛苦，心肠不禁会变软，会以同情之心看待世人，孟婆便是这样的人。

　　穆清凝看着孟婆手中的汤，一把抢过，将它一口饮下。随着孟婆汤流进体内，她本来的愁眉渐渐舒展，表情也变得淡然起来，瓷碗从手中脱离，碎了一地，像曾经的记忆和爱恋一并化成无法拼凑的碎片，最终沉入忘川的河底，再也寻觅不得。

　　她转过身也一步一步地走向轮回，曾经，她为记得他而投入忘川河千年，如今，她是该忘了。

　　穆清凝和白术最终走向了不同的轮回路——人与妖，这也预示着他们的下一世再无交集。

　　突然，白术停在半路，背对着她道：“清凝，痴心已定应如月，宿孽难消只为卿。”这是埋藏在他心底很久的话，如今，他终于说了出口。可说完，他继续往前走去，直到曾经的记忆渐渐都变成了空白。

　　穆清凝待在了半路，这才明白，原来他是在乎她的，更是爱她的，也根本没有遗忘她。是她错了，她不该喝下孟婆汤，明知忘记是他们最好的结局，可她始终都放不下这段情！也许她应该再等他，这次要一直等下去，只是为了这段弥足珍贵的记忆。

　　既然她的前世和来生都不可能和白术在一起，那么，她宁愿不要来生。

　　白术，等一下……求求你，不要走，当她转头想抓住他，可他早已不再！

　　白术，我从没有后悔爱上你！

　　泪水顺着她的脸颊落下，渐渐被微风吹干，她站在原地，痴痴地笑，痴痴地哭。然而，如今再和煦的风也无法温暖她此时悲凉的心。

　　现在，她明白了白术的心意，可他们却不得不两相忘，无情的孟婆汤将他们曾经的记忆通通清理干净，下一世，她将投胎成人，可白术还要投胎成妖，纵使下一世还能相遇，却还要隔着人与妖的界限。

　　温子扬早已看不下去，之前他还以为穆清凝和白术两两相爱，定会有一个好结局，可现在一切都与他想的不同。这时，他终于明白莫翎轩为何会轻易答应穆清凝的请求，原来她根本就是不怀好意的。她就是要让穆清凝亲耳听见白术已经完全忘了她，好让她去投胎。这样一来，便将他们拆开了。

　　温子扬对莫翎轩怒道：“莫翎轩，你这人怎么这么恶毒？”

　　莫翎轩懒得和他解释，转身离开了。

　　之所以带他来冥界，不过是让他看一看这人世间的情，更是在考验他。他连她的真实意图都看不懂，真是枉费她的一片苦心。

　　这世界上傻傻的很多都是女子，男人只要说一句“爱过”，便可以让单纯的女子忘记之前所受的所有痛。好在这里，白术生生世世的最爱只是穆清凝，所以莫翎轩觉得其实穆清凝还是个幸福的女子。若她爱的男子可以像白术对穆清凝那样地对她，她自然也会为他付出一切。

　　然而，温子扬还不够格。

　　她可以等他千年之久，是因为心有牵挂，牵挂的是那个叫做“姜云起”的男人。而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云起这样一个泰山崩于前都淡然自若的人，怎会和凡人温子扬扯上关系呢？

　　姻缘册里，他们写在一起的名字注定了今世他们有解不开的缘分，可她只有五年的命，他还有前世那段难解难分的缘分。

　　他们的命运又该如何？

　　莫翎轩已经走远，温子扬却还立在原地。这时，孟婆走到他的面前，看了眼莫翎轩的背影，对他道：“其实你误会刚才的公子了！”

　　“误会？”温子扬显然不信，他亲眼看到的事，亲耳听到的话，难道还会有假，莫翎轩根本就不是个好人。

　　“没错，那位公子是想让穆清凝亲耳听到白术忘了她，然后穆姑娘便可以安心去投胎，而不是在忘川河痴痴地等候，那等待的苦定不是现在的公子你能理解的。其实，那位公子是好心啊！白术最爱的人只有穆姑娘而已，是老奴告诉他，穆姑娘为了他，在忘川河里受了千年的煎熬。他不愿让她再痛苦下去，才对她撒下一个善意的谎言。如今，他们虽然两相忘，但在未来可以有一段新的生活，不是很好吗？忘记，才是他们最好的结局；执着，却是永生永世的痛苦。”孟婆在冥界待了无数年，看尽了人间百态，对于这样的感情看了太多，自然一眼看出怎样的结局才是对当事者最好的归属。

　　温子扬听完，发现是自己错了，是他误会了莫翎轩。可莫翎轩为何不与他解释，要是她解释了，他或许也不会说出那番难听的话。

　　温子扬正要跟上莫翎轩，孟婆却又叫住他：“公子且慢。”

　　“什么事？”温子扬奇怪。

　　“其实公子你也曾在这忘川河边待过千年之久呀！”

　　温子扬不能理解，转身想问个明白，却怎么也找不到孟婆的身影。他再次环顾四周，突然觉得，这河，这花，这三生石……似乎都很熟悉，可为何他却什么都记不得呢？

　　想破了脑袋，还是想不出什么，他只得放弃。

　　或许莫翎轩是对的，他的确需要多多熟悉这里的环境。

　　回去的路上，温子扬又经过了栖霞岭，只见岭上所有的桃花都不复存在，好像之前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当然，这里根本不是当初的吴州，只是刚好也有一片桃花林罢了。是这一片桃花林，勾起了穆清凝前世的部分记忆。她制造了一场梦，将自己困于其中，这也是温子扬当时怎么也走不出桃花林的原因。

　　灵魂回归本体，他睁开眼，却发现东边的天上已经亮起一丝曙光。

　　走到门外，刚好看见莫翎轩独自站在一棵桃树下。桃树如今开得鲜艳，绿叶红花，枝上的一根红绫迎风飞舞，好似是白术和穆清凝离开时对他们的馈赠。

　　这次，她并未做了次亏本买卖。因为她已经得到穆清凝最珍贵的东西，那就是她的记忆。

　　莫翎轩手抚红绫，轻叹道：“这世间，能渡过的是湍急奇险的长河，而难渡的是永生永世的思念和眷恋。”

　　穆清凝如此，而她又何尝不是。

　　温子扬朝她走去，心里隐隐有些内疚。

　　现在他发觉，也许莫翎轩并没有他想得那么坏，她这么做应该是有自己的道理的。

　　感觉到他在身后，莫翎轩转身，问道：“子扬，你可知道，在这世上像穆清凝那样痴痴等候的女子其实不止她一个？”

　　听了这话，温子扬的心里有一丝慌乱，仿佛今世，有一个女子正痴痴地等着他，因他受苦。

　　莫翎轩看他蹙起眉头，走近他，凑到他的耳旁，轻声道：“你是不是感受到了什么？”

　　他无措地后退一步。

　　果然和她想得一样，他即便是忘了，还是有感觉的。

　　“什么？没有……”温子扬不敢承认，却问，“你可知道我的前世？”

　　三生石上，他见过自己的前世，怕那个女子正和自己的前世有关，她或许正等着他去解救。也许孟婆说的，他待在忘川的千年，正是为了寻她！

　　“时机未到，终有一天，你会记起一切。”不知为何，她却希望温子扬永远不要记起。

　　“好，我等着那一天的来临。”温子扬说得坦然。

　　莫翎轩没想到他会如此想得开，倒是难得的吃了一惊。令她更为吃惊的是，温子扬又道：“莫翎轩，我已经决定要留下来了，没错，你没有听错，我要留在这里。”

　　话音落下，莫翎轩由吃惊转为微笑：“那好，三无店欢迎你的到来。”

　　他记起穆清凝说过她还有一个妹妹，问：“穆清凝转世之前求你照顾一下她的妹妹，你打算怎么做？”

　　莫翎轩语气平淡：“她妹妹在她死时便已失踪，还如何照顾她？”

　　“你会法术可以施法找到她。”

　　“那小姑娘暂时不想任何人找到她，即便让我们找到了又如何。不过，日后她会主动来找我们，待她来了，再说吧！你放心，她现在不会出什么事，所以这事不急。”莫翎轩知道温子扬虽然有一些公子哥脾气，本质却是个好人，能处处为他人考虑。

　　温子扬听了这话心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