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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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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没睡?”
夜已深了,我躺在枕间辗转,心里透亮的一丝睡意也没有,却也不晓得在想什么,像是跌进一个明晃晃的洞里头,左右四顾清晰可见,但四壁光滑,见也如不见。
我应了一声,听见翠芳叹道:“我就瞧你总有些不痛快。”
“这时候有什么不痛快的呀,就是后天要搬了么,有些空落落的。”
翠芳睡得迷糊糊的,片刻才笑出声来,“你和十三少么好的要死,还空什么空呀?”
我翻身向她,屋外的霓虹灯透过窗户,映在翠芳脸上,微暗的红,眸子渐渐醒了,也像有心事似的,怔怔出神。
“喂!”我伸手在她脸孔前晃,凑上前道:“你去明园也蛮好的,怎么也像失了魂儿似的喊不醒呐。”
翠芳嘴角一扬,故意板着脸,忍着笑道:“我嘛,自然是舍不得你这个小妮子了……”
“去!”我喝了她一声,这时候醒得更彻底了,两个人在被窝里相互呵痒,又捂着嘴偷笑,侧耳听楼道里,静悄悄的,这才放心道:“你瞧见这几天妈的神色没?对着个茹芳么,一时叹一时笑,连生意都懒得张罗了,多少老客人只好扑空的。”
翠芳还在笑,末了在我耳边低语道:“我瞧见她又找那个五爷,送了好些银元,生意么,看来还想做下去。”
“这时候就有好倌人也不容易了,你瞧瞧连李从益都做了个舞女,天天腻在一处,也不避人,那规矩么,比野鸡还不如的。”
“说的是,倒是金莺吃了亏。”翠芳瞟了我一眼,悠悠道:“人财两空不说,还让人背后议论。我瞧她今天来,眼睛红肿的,拉着要问么,才一碰,手上全是伤。”
我的心一紧,面上却不露声色——金莺来时我不在,翠芳说,她留下包东西就走了。待我去瞧,却是前些天我送去给陈碧清的那些个首饰,一样不差又退回来,里头还有封信,也没署名,廖廖几行,但说官司已撤,无须挂念。信的末尾,又草草添上一句:错失佳人,唯愿良好……
是赵之谨的字迹,他到底给足了我情面,却又不肯当面说清。
见我不答话,翠芳又道:“她那个妈么平日没事都要打两下,别说现在,金莺生意只能勉强凑合,走了个李从益,剩下就是局票和打茶围的老客人,能有多少盈余?还都让她妈刮走了,黄明德又不成气候,金莺下辈子有得苦的。”
“黄明德吃了亏么总要学乖些的,总不能眼睁睁瞧着金莺受苦受累。”我也觉万般无奈,且深知本性难易,但总存一线希望,不忍看着金莺真就往低里越走越低。
翠芳鼻中冷哧,片刻方道:“你没瞧见,黄明德才从牢里出来么没有两天,把他姐姐一样零碎首饰悄悄当了,照样到赌局里混……”翠芳说着一顿,摇头道:“金莺么吃亏在这个弟弟,以后就有客人想做她,瞧瞧她弟弟么也不敢了。”
我也晓得这道理,心里一阵凄凄,却也无法,转身欲睡,翠芳扒着我的肩头道:“哎,我跟你说件事儿。”
“嗯?”
“金莺那儿……”翠芳说着吃吃笑,“你么可别生气的,你生起气来我吃不消。”
“到底什么事儿?”
“金莺在堂子里再红么也有限的,况且她那个妈妈这么狠,别给她榨光了才一脚踢开。”
我静静听着,也猜着几分,果然翠芳一口作气道:“我想着明园要做生意么,何不照顾熟悉的姐妹?你不来么我也张罗不开了,金莺倒是蛮好的。”
“你不怕她那个弟弟?再说,迟子墨也有钱赎她?”
“明园又不是长三堂子,个人赚了个人分红,我只管金莺那份,再说,她弟弟要敢浑,迟子墨什么人?也跟你那十三少一样菩萨心肠啊?他就没个手段收拾了他?”翠芳满不在乎,向身侧一靠,叹息道:“怎么我就遇不上个十三少呀、赵之谨的,又对你真好么,还都不逼着你。”
夜里,我脸上一热,嗔她道:“你快别乱讲,姐夫么罢了,赵公子现做着个陈碧清,两个人也蛮要好的,这话说出来,让人家多心。”
“可惜你不做了,要不从陈碧清那儿把赵之谨抢过来,一个十三少,一个赵之谨,哎呀呀,可不美死的呀。”她吃吃笑着,一双手与我打拧,两个人折腾一番,翠芳又道:“人家倒不多心,就是你喽……”
“我又怎样?”
“心都用在一处,倒像是个没心人一样。”不晓得翠芳是不是话里有话,暗里,我想了又想,她倒盖好被褥,朝外一翻身,不多时,鼻息声缓,已然睡熟了。留我一个,思前想后的,也理不出个头绪,想想后天就搬,说不出是喜是忧,满腹心事,也只好囫囵吞下,马虎入睡。
天蒙蒙亮时,屋内反而有种混沌的不明朗。迷糊中,我翻了个身,睡眠刚至,依稀听见错落的脚步,停在床前,不待我醒,一双手探入被里,胡乱抓摸。我只当是翠芳,闭眼笑着要骂,刚一碰到,那手指胖胖的,极是灵光。心头一惊,猛地起身,眼睛分明睁开了,昏黑的也瞧不清楚,只听自己喝道:“快打出去!”
眼前的人一怔,手还停在被窝里,慌忙陪笑,“我以为是翠芳呢,什么时候成了宛芳?”
是迟子墨,他的眼镜在我眼面前直晃悠,嘴上在道歉呢,脸孔却涎笑着,没半分悔意。再瞧翠芳,拿被子捂着嘴偷笑,我不由气恼起来,指着迟子墨骂道:“这里是堂子么你也要瞧清楚,伸手就摸那不成了野鸡窝!”
他站在床头作揖,连声道:“对不住对不住,我这里给宛芳先生陪个不是。”
我恨得牙痒,反不晓得该说什么,幸而昨夜和衣而睡,疏一下跳到床下,也不穿鞋,噔噔噔直冲出屋外,房门大开着,我猛力一砸,楼道里的娘姨丫头觑着眼瞧,也不敢问。我要再骂么,反丢了脸面,一忍再忍,双眼憋得通红,直到自己屋里,方放声痛哭。
妈应声而来,也不进屋劝,一只脚踩在门坎上,抱着手半笑不笑道:“你们两个都赎了身的,我就心疼你也管不着了,这时候只好找十三少哭去,怎么倒在这儿嚎起来,倒扰了茹芳补觉。”
“你!”我猛回头,一时气结倒梗在喉上,手指妈道:“此一时彼一时,妈最好别落了难,等哪天落难了,我也抱着手笑去。”
鸨母冷哼一声,跺脚出门。我晓得她不怕,堂子里,谁都不把谁当做回事儿,别说是鸨母,就是亲娘,反目成仇的也不少见,旁人有家、有兄弟姐妹、有丈夫子女,热闹闹满堂,我这边展目瞧去,亲人俱无,只得一个十三少,更觉孤寂,一腔苦楚涌上来,越发哽咽难止。
过了一时半会,门吱哑一声响,翠芳踅进屋里,手里燃着根香烟。
“他么就那个德行,你倒想想,是你该哭还是我该哭?”她也不深劝我,靠在桌前,良久才吸口指上的香烟,烟雾蒙蒙,我别过头,恨道:“你晓得他会来?”
翠芳的旗袍口敞开着,露出一方脖颈,细白的,隐有红痕。平日梳理齐整的卷发,这时候也毛燥了,发丝拂到脸上,一张没涂口红的唇却红的鲜艳。
她也不答,轻轻笑了笑,揿灭了香烟。
原先这么问她,不过是句气话,眼下见她这样,脸上顿时变了颜色,厉声道:“你果然晓得!”
翠芳低头瞧着她脚上那双缎面拖鞋,似笑非笑。
“难怪昨天你留我在那边睡,还说什么迟子墨去了乡下的话,都是骗我入局的?”
“宛芳,你晓得的呀,我是倌人,他是客人。他说什么,我能说个‘不’字?”
“我们在一起总有三、四年,别说情义,就是堂子里的规矩吧,可有这样的?”
我缓缓从椅中站起,直视翠芳,她不曾与我对视,但唇边始终苦笑。
“别说现在,书寓生意不如前了,就说以后,明园也是他的,不是我的。我说两句么,他能得听进去才好呀。”
“你晓得他为人的,当初设了那许多局让他入套……”
“宛芳!”说到这儿,翠芳一声吼了起来,也难掩激动,“话不能这么说,你么有十三少,我有什么呀?我做做那些散客、跑跑那些局,什么时候是个头呀?就许你红透半边天,我的出路谁去寻呀?这客人挑倌人么挑花了眼的,倌人挑客人,也有这许多选呀?”
二人对峙,都不肯相让,翠芳这话说出来,我一时语结,两个人气冲冲面对面,她也不愧了,片刻冷笑道:“我也想同你一样的,出来么有个亲姐姐疼,姐姐死了么还有个客人做姐夫。你瞧瞧把势场里,如胶似膝的多了去了,连金莺同李二少好么好的要死,说分开么,一声不响就跟个陌路人似的。你得了好去处,不能不替我想想,我今后靠他吃饭的,倒怎么和他翻脸呀?”
“你们的事同我什么相干?我的事又碍着你什么?你这样设计我,到底想要怎样?”我越想越怕,倒不怕今早迟子墨非礼,是怕他这为人,明知十三少赎了我,还这般下作,令人心生寒意。
翠芳一怔,手指按在刚才揿灭的烟头上,鼻中笑道:“我哪里晓得他要什么结果?他那个人么,可是会同你讲心里话的?”
该哭的也哭完了,这时候眼睛干涩,半滴泪也没有。我二人吵了一回,这时候倒都没了话。翠芳么满脸嘲讽,也不瞧我,一只脚在地上画圈,左一下右一下,渐渐的竟隐约听见抽泣之声。
“你是有了靠的,我还得让别人来靠。好容易来了个迟子墨么,也舍得花钱,也愿意赎我出去单干……”
“你平日劝我不能听信客人,别说李从益、十三少都入不了你的眼,那迟子墨算得了什么?他和十三少同从北平来的,你瞧着他也有朋友情义?这时候怎么偏听他的、信他的?”
“我倒是不听不信,行吗?他不是真心,我也全是假意,凑合着把想做的事儿做了,可有什么不对的呀?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好命,里里外外都是真心人?”翠芳说着噪门儿大了,一双眼通红的,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还要说什么么,外场扬声道:“客来……”
那一声回转格外悠长,三姐儿在外头伸着脖子问,“谁呢?”
话音刚落,楼梯上一阵熟悉的脚步,还没入屋,已经笑道:“宛芳……”说着十三少一脚跨进来,我与翠芳早已相背而站,二人默然。
“这……”十三少顿时收住脚,诧问三姐儿,“这是怎么了?一大早呕气。”
三姐儿讪笑着出去摆点心,翠芳么,收了抽泣,依旧不肯正脸对人。我呆站在那儿,一瞬间思量万千,再开口,已带着笑声,“她总说身价不如我么在那儿生气呢,我这里怎么劝也没用,姐夫也帮忙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