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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

  •   是夜夜深。
      颜皎月躺在床上,总也静不下心,那人的模样形貌不时跳到她眼前来,就算是狠狠闭上眼睛也不能避开。她叹了一口气抱膝坐在床上,手指在席上胡乱地划着,然后看着自己划的字就轻笑出声,正是早些时候看见那旗子上写的:
      抚远大将军薛。
      薛钊——
      不提防在这边关荒凉地,突然撞见了这个人。
      暗暗念在心里,有一点苦涩,却又一丝丝的甜蜜让她不舍不想,于是慢慢地纵容了自己,去想他银铠白马,去想他举手投足,想他一言一行。
      白日间第一次亲眼目睹的杀戮景象令她战栗,那个身影却那样屹然地镇在那里,仿佛一个神祗,驱逐了一切恐惧。
      一小片月光自窗外投入,在地上漾开一层薄银,皎月低头恍惚一笑,赤着足下床来小心踩在月光里,如水光华立刻漫过白皙纤细的脚踝,有微微凉意。她忍不住穿了鞋子,披一件衣裳走入院中。
      远远看得见后面一进院屋中的灯火,半明不暗,月光下愈发显得黯淡无神,然而自那院门树影间隙透过一段光,仿佛轻轻颤动,若断若续,颜皎月看着却像一种引诱,轻轻撩拨着心,若有若无。
      府门口金铛当当当响了三响,匆匆步伐打破平静,颜皎月恍然发现自己站在什么地方,红晕来不及染上脸颊,忙在一角避好了,薛钊正披衣从屋里走出来,迎着匆匆踏进院门中的军士。
      “将军!小牧村……”那军士伏在薛钊耳边低低说了两句。
      薛钊的脸拢在暗里,侧头听了消息依稀是皱了皱眉:“点二十人跟我去。”
      军士应声去了,院里又跑出个小女孩抱来箭衣软甲,就在院中快手快脚地替他穿戴上。薛钊回头看着半开的房门。“月儿……”他低声说,“晚了别等我回来。”这一句话时,神情非常柔和,颜皎月从未在任何人脸上见过。
      一声芦管拔起,回荡在蒹葭关的夜里。
      颜皎月提着裙子匆匆跑上关城时,城门开,一队骑兵飞驰而去,领头正是那白马白袍,一片夜色中明如晨星,远远驰去,终于淹没在夜幕深处。
      颜皎月发现自己一刻忘记了呼吸,心中像是空了一下似的,却是自己也不明白此刻情绪从何而来。耳畔依旧有芦管声,极近,抬起头来就看见关城上一袭红衣,夜风中轻轻飞扬,色彩像是忽就被夜色掩映得秾艳了些,添多几分妩媚。
      “唐沅泠?”
      直至一曲终了,她才回过脸来,轻轻点头。
      颜皎月急着驱散心中莫名的烦闷,也就在她身旁坐了下来,随口问:“吹的是什么曲子?蒹葭?”
      “不是。”唐沅泠淡淡道,“没有什么曲子。”
      那淡漠态度虽不明摆着拒人千里,却也很不好亲近,颜皎月心里不满地轻哼一声,却没有走开:“刚才……他们出去是做什么?”
      唐沅泠轻描淡写地道:“关东北面的村子有夏人踪迹,薛将军去查了。”
      颜皎月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唐小姐,听我哥哥说你来蒹葭关找人?”什么人惹得蜀中唐门的人万里迢迢找到边关来呢?
      唐沅泠看她一眼,再抬眼示意她身后。颜皎月回头,背后城墙上确然是一幅通缉的人像,只是风吹日晒了许久,已残破不堪,远远看着连人的轮廓也看不出三成来。
      芦管重又起,算不得什么动听优雅,曲韵清冷悠远,寂寂萧索之意,一刻分云拨月,月照边关,没有风颜皎月也忍不住打个寒噤。
      一曲未尽又有步声近。“唐小姐……”颜皓几步登上关城看着颜皎月却是一愣,“皎儿,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颜皎月撇撇嘴也懒得分说,反问一句:“你不是也在?你又做什么?”
      一句话竟问得颜皓面孔红了红,引起颜皎月几分好奇。“我怎么和你同?”颜皓道,偷瞥了一眼唐沅泠又向颜皎月拉下面孔,“还不快回房去。”
      颜皎月将那一眼早看得分明,眼眸一转,吐吐舌头做个“就饶了你”的神情。“回去就回去。”
      拾阶而下犹听得身后颜皓声音道:“唐小姐,今日多谢你援手……”
      芦管声却一直伴她回到将军府中院,尾音溶在夜中,一时间合府寂静得没一丝声响,院中忽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哭声,委委屈屈断断续续,压住了不敢放声。颜皎月好奇刚要进去,又听见另一个较年长些的妇人声音道:“哭什么?又不打你,骂几句就受不住了?”
      那女孩抢道:“我又不做错什么,夫人做什么就发了脾气骂我?”
      妇人叹口气:“早同你说在府里什么都好,夫人寻常也不管你的,只那架子上匣子里一盏灯,万万莫要碰,你耳朵长到哪里去了?”
      那女孩子赌气:“什么稀罕东西,是金的银的还是玉的?一盏破灯罢了,值得什么?我好心拿出来擦一擦,倒落了不是了!来将军府半年多,上回不当心扫书房砸了将军的杯子,水湿了书,将军和和气气的,还问我烫着没有;这回那灯,我一个指头还没搭上呢,招了一顿好骂!”说罢又呜咽起来。
      “骂就骂了,”妇人道,“又不少你一块肉,还在这里哭不休。要是在京城的大户人家……”
      “珠儿又不比您,”那女孩子道,“我们青州小户人家里养出来没什么见识的,将军就是我们蒹葭关的神,想着能服侍将军就是好的了,哪儿知道还有这么一位夫人——平日里看着就怕,那样子,那眼睛,那手……那么看我一眼,珠儿连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了,何况今天瞪着眼睛指着鼻子骂人?”
      颜皎月听了这番话诧异,听这形容,那不曾谋面的薛夫人竟像个夜叉似的——但想刚刚薛钊出门时回首一望的脉脉,可又怎么会呢?
      那女孩子珠儿又在絮絮地道:“将军那么好的一个人,怎就娶了这么一个……”
      “好了!”妇人截口道,“愈发没规矩!还不快擦了眼睛回去睡?大半夜的再把旁人惊动起来。”
      “我不!”珠儿倔强道,“我等将军回来,要茶要水,也有个睁眼服侍的人……”
      妇人也拗不过她:“随你随你。”
      又过一刻院中人出来,颜皎月见了,分明是那时给薛钊送甲衣的少女,扬着头,眼睛还微肿着,残余气恼的神情,步子都迈得急匆匆的。颜皎月望望天,月已斜,原来自己站了也有好些时候,不知怎么今日一日赶路的辛劳加上惊骇,本该有的倦意到现在还不曾觉得半分。
      又踮起脚来望了望,院中灯火还不熄,默默守在窗棂,也不知是什么灯,半明不暗的火光。颜皎月瞧着灯光有些恍惚:我呢?是不是也要等他回来?
      才踏出一步,又转回来,不知不觉就等到府门口金铛又是三响,颜皎月不由自主往门口走去,大门外一人掷下了头盔翻身下马,一面吩咐随行军士:“带回来的人押去关着看牢了,明日审。”十分疲惫的声音。
      他突然抬一抬头,微微皱眉。
      连颜皎月也闻出空气中突兀多出的一种香气,非麝非檀,又辨不出是什么花香,倒惹得这西境边关月色沾染一层旖旎。
      薛钊疾喝一声:“小心!”不及拔剑,连鞘挡在身前正迎上一阵银光,那银光颇为古怪,一点点急雨般打过来,薛钊舞剑挡得严密,衣角都不沾,身边的军士却惨叫一声倒下,额上赫然一个血洞。
      薛钊低头看一眼地上,那阵银雨仿佛落地即溶,一点痕迹也不留下,抬起剑来看,剑匣上点点斑痕,怪异的是,空气中的香气更加浓郁了。薛钊冷哼一声,眉轻挑,“呛”的一声摔脱剑匣拔剑出鞘,长剑在他手中霎时绽开一片雪亮光华,身边的兵士也跟着拔了刀出来戒备。
      薛钊一步踏出:“出来!”
      只听一声笑:“抚远薛将军,好胆识气魄!”声线高扬,竟似是女子,话音未落将军府前街上射出数个人影,向薛钊直扑过来。
      薛钊身形一动迎上前去,一剑气势长虹直指一人,不料那人身法奇怪,眼见临到面前,跳了一跳,竟退了一步。薛钊面色不动,本见得已不可及的剑光忽而暴涨深深刺入那团影子里。
      “绽雪剑!”那女子微惊,“绽雪剑在你手上?”
      绽雪抽出,已染血光,月下划出一道短弧,转而劈向那声音来处。
      剑光已映到那人脸上,照亮一双狭长弯弯的眸,如一双月牙儿。那双月牙儿也不动,笑意满盈。
      薛钊心知不对,绽雪一慢,背后已觉风声。薛钊骤进之际身形忽而停滞,连身带着绽雪急转,叮叮一串轻响,两条长链将剑身牵住。
      月牙儿更弯。“哎哟,薛将军,怎么生得好大气呀。”
      薛钊眸中一冷,手中一转发劲,两条长链崩裂成数段,无力垂下,绽雪冷冷的光已经舐向左面人影颈侧。
      颜皎月站在檐下看得分明,脱口惊呼一声,只见薛钊背对那人一双纤手已向他印了上来,绽雪噙血之时,薛钊背上也着了一掌。他身体向前一冲,咬起牙来,右面那人又已一刀劈向他肩上。那刀劈到半空,月色下凭空流出一道浅红,轻轻易易将刀引走。跟着才见唐沅泠修长的身影已到战局之中,手中发出淡红色光芒的刀一刀将袭来之人逼退数步。
      金铛一阵乱响,颜皓急急躁躁地喊:“来人!”原来府门口的兵士已经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薛钊心中一松,稳住身形。“究竟是何人要我性命?”
      那月牙眼睛的女子浅笑,素手轻分,举动格外优雅,分花拂柳般手势却是夺人性命的杀招。薛钊举绽雪格挡,不料那女子招式极快,眼前银光一晃,薛钊脸上就添多一道血痕,颜皎月睁大着眼睛旁观,竟看不出她手中所持是什么利器。
      不一刻,刺客又倒下一人,唐沅泠稳占上风,那个女子还在与薛钊缠斗,对倒下的同伴看都不看一眼。
      “花神笺向无空回。”那女子笑道,“薛钊,你先中我毒,又中我掌,还能支持多久?”
      一句话说得颜皎月心惊,不自觉掩住口,身子前倾。薛钊抬起脸来,脸色却看不出半分萎靡,眼中波澜不起,手腕一抖绽雪翻起一朵剑花,清脆的当啷一声,削断半枝分水峨嵋刺落在了地上。
      那女子脸色微变:“你——”
      薛钊再喝问一声:“你是何人?”绽雪斩断几缕青丝,那女子的长发直披散下来,显出狼狈模样,咬紧嘴唇,断了的峨嵋刺流星般向薛钊掷出,绽雪一闪将它准准打落下来。
      “怎么会……”那女子低声道,“你,你……”她脸上显出古怪的神色,手中仅剩的峨嵋刺刺向薛钊胸膛。
      本是可避让的一招,薛钊竟而不挡不让迎了上去,峨嵋刺刺入他胸口时他左手一指飞快封了那女子穴道,握住凶器的素手终于软软垂下,薛钊已手持绽雪横在她颈侧。
      那女子睁大眼睛,仿佛不信他竟轻易敢使出这样以命相博的手段。
      “薛将军!”颜皓一步抢了过去,押住那个女子,薛钊退后一步将刺入寸许的峨嵋刺拔了出来弃在一旁。颜皎月也跑了过去撕下裙幅正要按在他伤口上,薛钊半路接了过去道声多谢,自己按住了伤口。
      守关巡夜的兵士赶了过来,唐沅泠也已将剩余的刺客制了住,缴下器械。
      颜皎月担心的目光只落在薛钊身上,看见血渍很快渗透了布料。
      “将军!”
      薛钊摆摆手,盯住那女子:“说!是谁要我的命?”
      那女子神色仿佛有些恍惚,也在怔怔盯着薛钊:“你……百毒不侵?”
      颜皓也愣了愣,忍不住抬头看了薛钊一看,只看见一双黑幽幽的眼。
      那女子忽而妩媚轻笑起来,银铃般的笑声在黑夜中响起,听在人耳中不知怎么觉得有些不舒服。“告诉你好了。”她吐气如兰,一字字道,“西夏千金堂。十二花神笺。”
      “花神笺?十二花神笺?”薛钊皱眉重复了一句。
      那女子身子忽然软了下去,一直守在旁边的颜皓一惊去拉,薛钊却将他一把扯开,摇了摇头。“她能用一次两次毒,就能用第三次。”
      几声重物落地的钝响,薛钊猛地回头,唐沅泠正向一个倒下的刺客俯下身去探了探他脉息,缓缓摇了摇头。
      “皎儿别看!”颜皓赶忙捂住颜皎月眼睛,一面惊道,“全都饮毒自尽了?”
      “我没事!”颜皎月挣了开。
      “唐小姐。”薛钊道,“我们的人怎样?你蜀中唐家……”
      唐沅泠淡淡打断他:“我不识毒。”
      薛钊皱起眉来,半晌长叹一声:“多谢唐小姐相助。”
      “蒹葭关一向是西夏的眼中钉,千金堂是不出所料。”颜皓道,“但是什么是十二花神笺?”
      薛钊道:“这个女子还是祁人口音。”目光还是投向了唐沅泠。
      “江湖中听说过十二花神笺。”唐沅泠沉默了一下开口,“收人钱财,取人性命。”
      颜皎月掩口道:“杀手?”
      唐沅泠点点头:“只是死于花神笺下的寥寥无几,数十年才有一两人而已。”
      颜皓奇道:“什么杀手数十年间才做一两次生意?”
      “只怕数十年那一两次生意已足够。”薛钊沉声道。
      “但凡死在花神笺下,就是武林名宿。”唐沅泠道,她顿了一顿,“只是花神笺实在出手太少,可为之证的人更是寥寥无几,江湖人多有把它当作传说而已的。可是这等身手……”她皱眉看着薛钊,摇头不语。
      颜皓也低头默然看着一地尸首。
      颜皎月道:“西夏千金堂雇用了花神笺?”
      一时静了下来,薛钊突然笑了笑,向颜皓道:“时候实在不早了,颜校尉颜小姐唐小姐,早些歇息罢。”说罢抱了抱拳,转身辞去。
      “薛……”颜皎月想叫住他,提醒他脸上伤口还在流血,染得一脸血污,薛钊已跨进门内去了。
      “皎儿,”颜皓看看颜皎月再看看唐沅泠,“你先回去睡,我送唐小姐……”
      “不用。”唐沅泠皱眉,“我还不回去。”说罢向那女子的尸首走了过去。
      “皎儿……”颜皓有些歉疚地对着颜皎月,一天之内已让他这娇惯妹子看了太多的死亡。
      “我没事。”颜皎月再说了一遍,深吸一口气,走进府内去了。
      月落下,天边已现青白,将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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