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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天统元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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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一条朱雀大街走到最后,便终于到了昭齐宫城。
宫城一如出征前的样子,亦一如五十年前初建好时的样子。朱墙高深,十步一卫,守卫森严,殿阁却并不高也不华丽,庄严中带着昭恒时刻自省自惕之训。可惜他的儿子日日居于这宫城里,虽不至拆了老子的场,却显然没有记起老子的深意。
昭晏看了看昭恒那不成器的儿子,又看了看深深宫城。终于又回来了,又是以这样的方式。
“公主,”一声哽咽从背后传来,丸子不知什么时候跟的上来,手里还拿着一串肉丸子。“我们回家了。”
回家?昭晏怔忡的望着自己只曾住过两段短时间的临都宫城,有些出神。这是谁的家?是昭恒的家,是宣永帝的家、永安公主的家,是……宣永帝和永安公主的阿娘的家,是……昭恒后宫姬妾的家,却不是云朝君的家。
不知为何想到此处舌上竟有些酸酸的。昭晏习惯性的徒手剥了一颗核桃抛进口中,无视“阿兄”和禁军见了鬼——或者见了神——般的眼神。却觉舌上酸意未去,反是酸味与苦涩并存。
“宋池呢?”她并不适时的问出了并不适时的问题。“上临都时他不是一直偷偷跟在队尾么?”
幸而以她轻得连自己也听不清楚的声音只有丸子能听的清楚。“他跟了永定侯到驿馆去。”
昭晏瞥了瞥她沾满肥腻的手,正想说什么,“阿兄”的声音却已传来。“阿妹别愣着了,入去看阿娘吧,她等了……好久了。”
昭晏点了点头,下马走进内宫城。一国之君紧随其妹之后,不知为何看在禁军眼里竟觉是天经地义一般。
内宫城里殿阁林立,却没有什么人,寂静的内宫城显得别样肃穆。
她刚附在永安公主身上时,很快已旁敲侧击借丸子之口弄清,昭恒一生子嗣单薄,只有一子一女,所以宫城里本就没有什么人。她那阿兄固然软弱无能,连夫妻之事方面也不太有能,后宫里自也没有多少姬妾,所以宫城里更是没有几个人。
昭晏恍恍惚惚的走在宫城的巷陌道上,走着走着竟走到了一处宫殿前。
那座宫殿与其他朱红庄严的宫殿不同,朱红墙身已逐渐剥落,重重灰尘掩去了它曾经也许的光华,显得别样苍凉。
“阿妹!”宣永帝在身后一喊,昭晏回过头去,只见他示意自己往右拐。昭晏尴尬一笑:“太久没回来,竟忘了阿娘所居。”
宣永帝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自始至终也从未望那宫殿一眼。
昭晏“顺从”的跟着阿兄往右拐去,也没有再看那宫殿。
其实她不用看也已知道那是她五十年前出征交州前在临都宫城所居的地方。她搬进去时此宫还是无名,可是她刚才分明看到尘封的宫殿门上挂着“暮云宫”三个大字。
脑海里燕南山的话蓦然重播——“亲手改齐宫帝王所居之地为暮云宫后永久封锁,这是对开国大功臣之心吗?”
而她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暂居一月的宫殿竟成了帝王起居之地。
燕南山多次重复强调的话言犹在耳。昭晏眨了眨眼睛,连自己都不确定了起来。难道她真的看走了些什么?
临都宫城庄严而不华丽,气派而不奢侈,殿阁也没有太多个,走了没多久便已到了一处略大的宫殿前。
宫殿被擦得焕然一新,里面住着的自是昭齐太后。宣永帝自幼与母亲妹相依为命,与阿娘比与父亲要亲密上许多倍,他尽管不是勤政的好皇帝,却绝对是孝顺的好儿子,给母亲住上了最好的宫殿,还亲手题了牌匾上“长乐殿”三个大字。
昭晏跟在阿兄身后推门进殿,本来坐在上首的太后一见两人,哪有一国母后的样子,巅巍巍的走了下来,直扑到昭晏怀中,一把搂住了她。
昭晏吓了一跳,有些艰难的吐出:“阿娘……”
她的犹豫与语速之慢倒似成了哽咽之音。太后的声音似是已经哭了出来:“晏儿,想煞阿娘了……”
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的时候,太后终于放开了她,退后一步,微红泛着水光的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
昭晏有种被人审阅的感觉。“阿娘……儿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
太后沈沉鱼,眼下实已五十有七,相貌甚至言行举止却都更似平民人家的三十少妇。刚来到这时空时昭晏偷偷让丸子带到过藏书阁恶补昭恒登基后的大齐人物传,这刻却也只隐约记得这天统元后是天统十五年才在群臣压力下册立,而沈氏足足比昭恒少了二十岁。昭晏那无能阿兄是昭恒立后两年后所生,她这身体却是昭恒老来得之的女儿,生下这身体时沈氏已经三十九岁,而当年叱咤风云的大齐开国皇帝已是五十九岁的耳顺老人。
太后两眼水汪汪的,开始了慈母式的喋喋不休:“阿娘听钦差探子回报,差点要吓死了,你还孤身一人入梁州境,与商氏那些虎狼之师对垒……阿娘苦命的孩子啊,阿娘是不应让你上战场的……”
“阿娘,”昭晏终于忍受不住,挂起自认为最温柔的笑脸,用自认为最温柔的语气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儿是昭齐公主?阿娘,这是儿的责任,亦是儿对祖宗的承诺。”
宣永帝站在一旁,用眼神不断示意她莫要再说,昭晏看在眼里,视若无睹,只心里鄙夷。
反是太后开始抹去了眼泪,泪迹斑斑的脸上勾起了一抹欣慰的笑容:“阿娘的晏儿,这是阿娘的晏儿!我儿总算是开窍了,不再怨恨她阿爹了……”
太后与一双儿女的称呼皆如平民,昭晏张了张口,却发现无论是“父皇”还是“阿爹”,那一声始终喊不出来,只得淡淡道:“天统帝……儿为什么要怨恨他?”
听见“天统帝”三字,太后由忧转喜的脸却蓦地变得黯然起来。
“阿娘以为你自请出征,便已是原谅了你阿爹——原来,终究还是有那根刺,到现在还是不愿唤一声‘阿爹’……”
昭晏只觉有点儿头痛,想着她该如何向这伤心的妇人解释昭恒根本不是她老爹,她绝不会平白在称谓上矮他一截。
“也罢,也罢,”见她沉默,太后的神色更添悲凉无奈。“这些年来他把自己困在暮云宫里,封了公主以后连看也不来看你,你怨恨他一辈子……也罢。”
昭晏心中的惊骇几乎要写上了脸上。昭恒把自己困在那座她五十年前随手拣来住了一月的宫殿里,连亲生女儿亦未曾探望?
昭恒,在你心里,打的到底都是些什么主意?难不成,那孩子脸的龟孙子所说——
昭晏连忙摇头,一直摇到摇走了那些不该出现的妄念。他与她之间,根本只有七年的友情和那个一统十州的承诺,哪有坊间或燕南山所云那些危言耸听?
见她摇头不止太后不知又会了什么意,神色更加黯然,却兀自强颜欢笑:“我们不说你……那人了,晏儿既回来了,便多住上些日子,女儿家别再劳碌奔波于那些虎狼之地了。”
昭晏想了一下,决定不再出口伤害“阿娘”弱小的心灵,只避重就轻道:“儿今次是与商秦的永定侯同来,要做的结盟的公务。”
“刚从边境回来,又有公务缠身,我苦命的女儿啊——”太后哀怜的叹了一口气,“我儿今日还是别忙公务了,还是先歇一下要紧。”
“儿也不打算今日便开始烦于公务呢。”昭晏终于由衷的说出了一句话。“阿娘,儿想今日到一处地方去。”
太后的脸容立时放松了下来。“晏儿想到什么地方去,让阿兄陪你。”
昭晏几乎便要昏厥。看向宣永帝,她那所谓阿兄的脸上也是写着跃跃欲试,这家庭里竟是没有谁觉得一国之君抛下国事陪妹子出游有什么问题。
“不用了,”她连忙道,“儿欲至……朝陵。”
听见“朝陵”二字,宣永帝的脸已经扭曲了起来,本来不丑的脸变得狰狞骇人。昭晏看向太后的脸色,终于发现自己又伤害了这赤子之心的老妇了,连忙补救:“我不过想去看看这传奇名将,和她说一句:我昭晏不比你差,你做到的我亦能做到。”
无能皇兄狰狞的脸色缓和了一些,叹了一口气道:“阿妹,这些年来你还是没有放弃与那云公比较么?”
昭晏一呆。难道这身体的原主果然是很喜欢和……自己……比较?那是出于什么?难道真是妒忌?
原来的永安公主为什么妒忌云朝君?原来的永安公主和姜朝云不同,原来的永安公主不可能是朝天宫门下,要不她刚来这身体时便不会只有三脚猫的少许内劲。
那原来的永安公主又是在妒忌些什么,又是为何总要超越一个已经作古几十年的人?
燕南山说,她不愿承认。作为永安公主,“昭晏”不愿承认些什么?作为那个朝陵里的“云朝君”,她心底可有些什么是一直在那里却不愿承认的?
马车缓缓驶出宫城,沿着朱雀大街往驿馆的方向而去。
丸子哼哼哈哈的唱着不知什么歌谣,昭晏早已习惯性的把她的嗓音自动过滤,揭开平平无奇与一般小富无异的马车帘子一角,静静看向窗外景致。
曾经,有多少次,那人与她并肩而行,在朱雀大街上捧着一盘生核桃,一边哼着曲儿,一边呷着浊酒一壶……
此情此景——
马车停了下来。驿馆已在眼前。
一抹灰衣站在驿馆前,竟如那日梁州时那人静静立于平安报馆前,大剌剌的用行动告诉她:我知你会来。
昭晏跃下马车。灰衣人缓缓回首,一张孩子脸上笑得纯真灿烂。
“乘车还是骑马?”燕南山竟是连开场白也懒得说。昭晏这才发现他手上牵了两匹马,一黑一灰。
“若不是阿娘热心的坚持我坐车出来,我早已骑了马了,省却许多时间。”昭晏笑着接过了燕南山递过的缰绳。
那人却微微侧首,对丸子说起了话来。“南山一路保护公主,你进去找宋池吧,他说他弄了些什么给你赔罪。”
丸子竟难得听话,还是听“虎狼国人”的话,一声不吭的便直奔进了驿馆。
只剩下了两人时,燕南山的笑容忽然变得有些飘渺,双目定定的看着她。“永安要去的可是朝陵?”
“永定侯难道还能掐会算的不成?”昭晏莞尔,不作正面回答。
燕南山笑道:“永安刚才定已看过了暮云宫——其实永安早已知道,又何必如此花心思?”
昭晏摇了摇头:“朝陵,定是要去的。”永安公主早已知道暮云宫,可惜她刚才根本只是第一次仔细留意过这宫殿,刚来这时代时还没恶补过宫闱秘史她便已自请出征。
燕南山依旧是微笑着,真挚得让人看不清真正的意图。
“正好,南山平生其中一愿便是到朝陵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