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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书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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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中的雨丝既密又齐整,如被细细筛过,扑在脸上,洒入衣襟。
顾临渊绘的伞,旷野让花知夏拿着挡雨,花知夏觉得有些暴殄天物,舍不得。旷野撇撇嘴:“伞不用来挡雨用来干嘛?”
花知夏同他争辩:“这伞多珍贵啊。”她指着水墨的山岚和流云,发出赞叹:“多美。”歪着头仔细看了半晌,将伞递到旷野面前,抬头眼巴巴的问道:“诶?师父,我怎么觉得这画和之前的不一样了?”旷野目不斜视,往嘴里丢了颗糖豆:“有啥不一样?”
花知夏扯住旷野的袖子,撅着嘴:“就是不一样,你看嘛。”
旷野取过伞举在头顶:“伞就是用来挡雨的,我为什么不让顾临渊给咱们画扇子?非要画伞,你知道吗?”
“知道!”花知夏挽住旷野的胳膊,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嘻嘻,师父,咱们正好缺把伞。”旷野在她头上揉了一把:“聪明。”
他们一路向南,气温较京城暖和,不过快要到冬天了,雨虽来得细密,也是冷的。花知夏打了一个喷嚏,从衣袖里掏出一只小小的锦囊,在锦囊里掏出一件青底暗花的夹袄外衣穿上。穿好后拈着锦囊问旷野:“锦囊这么小,怎么能装这么多东西?”旷野嗅着冷冽湿润的空气,吐出一口气:“有它多方便啊,不用咱们背行李。”
“师父你答非所问,我明明不是问这个。”
雨越下越大,前方有一处四角亭,旷野牵着花知夏快步而行:“咱们先进去躲会儿。”亭中有个躲雨的书生,见二人前来,忙起身行礼,旷野还礼笑道:“先生何须多礼。”书生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荀子曰:‘人无礼则不生。’孝为人之本,礼为事之本,应当应当。”花知夏见这书生生的一表人才俊朗挺拔,举止言语却极为酸腐,不禁暗暗发笑。张口就问:“你是去京城赶考的?”书生愣了下,张了张嘴,好像才反应过来似的“啊”了一声,满脸傻笑:“是啊。”
“先生贵姓?”
“不敢不敢,小生姓连,表字初一”
“哦,年先生,大年初一,挺好记的。”
书生连连摆手。
“非也,非也,不是‘年’,而是‘连’。”
“年?什么年?”
书生抓耳挠腮,慌忙解释。
“连者,负车也。连城之璧也是这个连。”
花知夏噗嗤一笑,旷野也不理她,随她招猫逗狗似的招惹那书生。
一辆拉着稻草的牛车嘎吱嘎吱经过他们避雨的四角亭子,赶着牛车的车夫穿了一身蓑衣,牛车上瑟缩着一人,也是一身蓑衣,看不清头脸。
旷野朝车夫喊道:“哎,下雨也不歇着?”车夫听了他的话,抬头瞭了他一眼,也不搭理,径直往前走。旷野“咦”了一声,牛车猛然停下,车夫转过头来,面色蒙了一层青绿,头脸之上有着一条长长的伤疤,从左额角拉到右下巴,眼睛奇大,白多黑少,小黑眼珠子到处乱转。
他这副尊容把小书生吓了一跳,慌忙躲到旷野身后。再看到车夫张开口,他已经吓得闭上了眼睛——车夫的舌头很长,且分叉,人话都说不怎么顺溜,稀里呼噜的。不过花知夏倒是听清楚了,车夫说:“我偏要下雨天出来,舒服!”
旷野笑了笑:“这稻草还是送给沉鱼的?”
车夫想要说什么,结果舌头长长的分着叉,这让他十分苦恼。于是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算是回答。瑟缩在牛车上的人,这时像是才听到了动静,抬起头看见旷野,颇有些意外。花知夏这才看清,这原来是个女子,极其苍白俊秀,眉目间是岁月筛过的一把一把的忧愁,愁的要压垮她。花知夏现在灵力已通,只需一眼便能认出这女子属于非人。这女子在车上不便起身,却也朝旷野行了一礼:“一别百余年,神君别来无恙?”旷野笑了一声:“何必客气,何来神君。”
女子点点头,不再言语。车夫很不耐烦,回头冲她道:“你想跟他叙旧就下去吧。”旷野弹了一颗糖豆到车夫头上:“四脚,你太小气。”车夫气的跳脚,嗷嗷乱叫:“我要赶时间的!你别耽搁我!快放我走!”旷野愣了愣,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只有挥挥手:“滚吧。”车夫再次冲他翻了一个硕大的白眼,怒气冲冲的驾着牛车离开了。
花知夏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问道:“这人是谁?”
旷野也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四脚蛇知恩图报,也是个重情义的。”
“四脚蛇?他是只四脚蛇精吗?”歪歪头,又问:“那个女子呢?”
旷野道:“那个女子是顺路搭四脚蛇的车的。”
花知夏问:“为什么四脚蛇还要驾牛车?”
旷野还未回答,后面抖抖索索的发出一个声音:“他,他走了没有?”两人往后看,却是吓破了胆的书生歪着身子小心询问。旷野一掌重拍在他肩膀,于此同时,花知夏高声吼道:“走了!”小书生不防他师徒二人有这么一道,差点跌倒在地。
花知夏出身将门,很看不得这样弱不禁风的男子,撇撇嘴:“连先生,好歹你也是个男子啊。”
书生抚摸着胸口,缓过神来之后,很不好意思:“小生,小生就是胆小。”旷野点点头:“看出来了。”望了一眼刚才蜥蜴车夫离开的方向:“差点尿裤子来着。”牛车已经变成了远方一个黑色的小点。他对着书生,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意,语气却是认真的。
“胆小可以治的。”
花知夏从锦囊里掏出一只漆木圆盒子,盒子分了无数小格,格子里是各色点心,书生在弥漫着点心香味的湿冷空气里打了个喷嚏,低着头,眼神向上,小心翼翼发问:“胆小,胆小可以治?”
花知夏捏着一枚糖渍金橘往嘴里送:“胆小是病吗?”
旷野伸手过来往盒子里抓了一把糖豆:“不是病。”递了一颗在书生手中,正视着书生:“可是你喜欢你的胆小么?”书生露出一个苦闷的神情,未语先叹,末了摇头:“实不相瞒,小生因这个毛病,从小到大就被人瞧不起。”又摇摇头,眼神黯然,越说越小声:“先前在家乡,也有人说了一门亲事,父母满意,八字命相也相符,可是可是,女方却不同意,就是因为小生的胆小在家乡出了名。”
花知夏打了个哈欠,握着锦囊打岔:“师父,这个锦囊为什么可以装这么多东西?”
书生尚在垂头丧气,旷野拍拍他的肩,取过花知夏手中的锦囊。
“这是上古的宝物,内有乾坤,当然什么都装的下。”花知夏还要开口,旷野连忙道:“这是跟别人换的。话说回来,我以前也有个坏毛病,就是特别容易感伤容易愁,伤春悲秋啊,啧啧。”这话是对着小书生说的:“文人最了解了,为赋新词强说愁,独自登高楼,人比黄花瘦。”书生转念一想,轻声道:“可这不算毛病啊。”
旷野拍着四角亭的木头柱子:“怎么不算,我又不赋新词,我成天拿愁来干嘛?”
“这倒是。”花知夏点点头,表示赞同,“以前哥哥有个朋友,老是这样,好好一个男孩子,看到花瓣儿落在水里冲走都要哭一场。哥哥都说他是给自己添堵。”她仰脸笑得灿烂:“还好师父现在没这毛病了。”
书生小心询问:“你是用你的‘愁’和别人交换的么?”
旷野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那当然。”
“谁会收这种东西?还会用宝物交换?”
旷野站起身来,目视着远方,冷雨从屋檐滴滴答答落下,举目茫茫,他回过头来对书生,神色是隔着万水千山的沧桑,眉目是远离三秋烟火的悠远,却仍然带笑:“世间万物,皆有缘法。你觉得没用的,兴许别人就觉得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