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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何人白头 ...

  •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
      “伊予志之慢愚兮,怀贞悫之欢心。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奉虚言而望诚兮,期城南之离宫。修薄具而自设兮,君曾不肯乎幸临。廓独潜而专精兮,天漂漂而疾风。登兰台而遥望兮,神怳怳而外淫。浮云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昼阴。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飘风回而起闺兮,举帷幄之襜襜。桂树交而相纷兮,芳酷烈之誾誾。孔雀集而相存兮,玄猿啸而长吟。翡翠协翼而来萃兮,鸾凤翔而北南……”
      忽听见有清越的女声一齐半唱半诵着,我慌忙起身,却又坐下。
      “……心凭噫而不舒兮,邪气壮而攻中。下兰台而周览兮,步从容於深宫。正殿块以造天兮,郁并起而穹崇。间徙倚於东厢兮,观夫靡靡而无穷。挤玉户以撼金铺兮,声噌而似钟音。
      刻木兰以为榱兮,饰文杏以为梁。罗丰茸之游树兮,离楼梧而相撑。施瑰木之欂栌兮,委参差以槺梁。时仿佛以物类兮,象积石之将将。五色炫以相曜兮,烂耀耀而成光。致错石之瓴甓兮,象玳瑁之文章。张罗绮之幔帷兮,垂楚组之连纲。
      “抚柱楣以从容兮,览曲台之央央。白鹤嗷以哀号兮,孤雌跱於枯肠。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於空堂。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於洞房。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案流徵以却转兮,声幼眇而复扬。贯历览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昂。左右悲而垂泪兮,涕流离而从横。舒息悒而增欷兮,跿履起而彷徨。揄长袂以自翳兮,数昔日之諐殃。无面目之可显兮,遂颓思而就床。抟芬若以为枕兮,席荃兰而茝香……”
      这是……这便是《长门赋》?
      如此一赋,自是将一名女子的悲伤愁怨表现得淋漓尽致,可……那不是我。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我的情,谁诉?
      “……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诳若有亡。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於东方。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
      我起身、急步走出殿外,对着远处树下的两名宫女喝道:“住口!”
      那两人问声,嘴巴还没闭上,已经是惊吓不已了。如果放在平时,我或许会感到抱歉,可现在——不会。我冷着脸,问道:“是谁让你们唱的?”
      “是,是皇后娘娘你……哦,不不不,是东方夫人要奴婢们学唱的……”
      我沉默了片刻,觉得自己如此愤怒简直是多余的。失意地问:“后面……后面是什么?”
      另一名宫女小声地回答:“回娘娘,是——‘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不敢忘么?难忘罢了。”我摆摆手,说,“去吧,以后不要再唱了。而且,你们忘了?我已经不再是‘皇后娘娘’了。不久之后,天降龙子,皇后殿的那一位才是真正的皇后。”
      她们连忙跪伏在地上,其中一个几乎是请求:“娘娘莫要泄气胡说,陛下的召文还未……”似乎是觉得到失言了,便连忙缄了口。
      我涩涩一笑,说:“召文不过是公布天下,而皇帝的后是皇家的家事,一副召文又有什么重要呢?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皇后殿’意味的是什么?”
      我捂着胸口咳嗽。她们要上前扶我,我微微摇首阻止了,转身而去。
      长门赋,长门赋……
      皇后殿,卫子夫……
      这一回去便下起了连绵小雨,我再也无法下榻了。

      几天后,连绵了好久的雨终于停了。卓文君来求见我,才知道我生病了。
      我闭着眼,说:“我既已经帮你放出了司马相如,你为何要这般对我?《长门赋》——还记得七天前初见的那日吗,我确无心讽你,可今日的《长门赋》才是真正的讽刺——咳咳……和羞辱!”
      卓文君跌坐在了地上,声音因委屈而颤抖:“我……妾身只是想报娘娘的大恩。若不是娘娘相助和娘娘那日吟诵的那首‘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做男’的诗,长卿便真的不会回心转意了。妾身只希望陛下也能回心转意,爱娘娘如初。妾身……妾身不知哪里做错了,辱了娘娘。”
      她终是吟出了那首《怨郎诗》,而我也躲不过篇《长门赋》。
      我睁开眼,她哭了。虽然接触很少,可我知道她是一个一半性格像男子的女子——有泪不轻弹。就算当初她得知司马相如有二心,对歌女茂陵女有意,求我时却没有留下一滴眼泪,仍旧表现得冷静而自信。这样的话语、这样的眼泪,如何能不打动我?
      我指着不远处的“断”,说:“如果你真地想报答我,为我唱三首歌,好吗?”
      她抹着眼睛,连忙点头。我便让她先唱初见那日她没有吟完的诗: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取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徒徒!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我的眼泪滑过眼角,曾经时时听到的那句“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便是她说的么?要是我像她这样,结果又会怎样?
      “这诗名叫什么?”
      她摇摇头,又说:“叫……《白头吟》。”
      “《白头吟》吟么?”我失神地重复了一遍,想起了另一首《白头吟》:
      锦水东北流,波荡双鸳鸯。
      雄巢汉宫树,雌弄秦草芳。
      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
      此时阿娇正娇妒,独坐长门愁日暮。
      但愿君恩顾妾深,岂惜黄金买词赋。
      相如作赋得黄金,丈夫好新多异心。
      一朝将聘茂陵女,文君因赠白头吟。
      东流不作西归水,落花辞条羞故林。
      兔丝固无情,随风任倾倒。
      谁使女萝枝,而来强萦抱。
      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
      莫卷龙须席,从他生网丝。
      且留琥珀枕,或有梦来时。
      覆水再收岂满杯,弃妾已去难重回。
      古来得意不相负,只今惟见青陵台。
      “凤兮凤兮非无凰,山重水阔不可量。梧桐结阴在朝阳,濯羽弱水鸣高翔。”她第二首弹的是《凤求凰》。这不怪我狠心,我只是希望她能明白:无论当初的情诗多么动人,那只存在于恋人之间。当她与他成为夫妻爱人,她就需要拼尽全力地去坚守这份感情,无论如何都不要像我一样……
      殿外那颗大树的叶子被风吹得飒飒地响,仿佛一个忧愁的人一声声的叹息。
      “第三首是——”我一字一顿地念出,“《长门赋》。”
      我轻轻地咳起,说:“等我听完后,就不要再让任何人听到了。我不想让他知道《长门赋》。”
      她唱得很轻、很柔、很无力——就像我的心。我听着听着,很满足地闭上眼,耳畔依旧是那句:
      “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我希望能忘,但我知道我永远都不会忘。就算去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它还是会深深地印在我的心底,没有人能够轻易抹去。

      “今日就是中秋,‘皇后殿’要上匾了吧?”
      籽烨扶我起身,倚在靠枕上。
      “只要你说声‘不’,梓桴殿就永远只能是一个美人的梓桴殿,不可能变成皇后殿。”她一边说着,一边拉起被子为我盖好。
      我摇了摇头,说:“已经黄昏了呢!等会儿月亮就要出来了,我想出去吃月饼、赏月。待会儿帮我从衣箱中拿出那件素白色的襦裙,陪我出去走走,好吗?”
      “可是这之前有一个人要见你。”湫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纱帘下,说,“籽烨,为月儿打扮一下吧。”她反复在自言自语地说:“该让她明白‘皇后殿’这三个字她永远配不起,她不过只是一个……”
      籽烨为我换上了那件素白的襦裙,绾上了多年未绾的发髻。我执其铜镜,模糊的面容、熟悉的装扮,让我恍惚以为是几年前的时候——那个衣袂飘飘,在梅、雪中翩翩如蝶舞的我。
      湫水并没有说是谁,只是保证一定不会是刘彻或李当户。我相信也不会是母亲,如果是她,湫水根本不会告诉,而直接帮我打发了。
      “臣妾见过皇后姐姐,姐姐万福。”
      一位名身着宫装,小腹似乎微隆的女子,在很远的纱帘下对我福身。她的声音柔软得仿佛春风流水,教人的心神一下子就被勾走了。
      我顿时了悟,极力保持平静,说:“担当不起。卫娘娘有孕在身,东方夫人请带我搀扶吧。”
      “臣妾不敢。”卫子夫站了起来却低着头,再加上隔着床榻上的纱帐,更看不清她的模样了。
      她对籽烨欠了欠身子,说:“东方夫人,本宫有些话想单独与姐姐说。”
      我对籽烨点点头,她才很不情愿离开。当走过卫子夫身边的时候,突然低声惊呼“你……”我见卫子夫又对她欠欠身子,小声说了些什么。籽烨只是回头看看我,似乎很想说什么,顾不得什么地唤了一声“月儿”,却最终没有说出口,只是径直走了。
      卫子夫走进,为我撩起纱帐,甜甜软软地唤一声“姐姐”。
      我惊于她的相貌,很久才恢复过来,喑喑地说:“你很美。”
      她咻地跪在地上,梨花带雨,“是的,臣妾很美……美得像姐姐。”
      我张了张嘴,却好像无话可说,最后无比生涩地说:“好久……好久不见了。起来吧,我受不起。”
      “姐姐还记得臣妾?”
      说不上记得还是不记得,却有些不确定,她是不是就是七年前我在平阳公主府装疯那次遇到的女孩。只是那种感觉很想,可她的模样却是很模糊很模糊了。
      “姐姐果真还是忘了,”她走到窗户下的“断”旁边,从琴台上拿起一枚既破又旧的绳结,走回来递给我看,“可是赤儿永远都不会忘记姐姐的大恩大德。”
      她竟然是……卫子夫就是卫赤儿,卫赤儿就是卫子夫?这真是一个大玩笑,我——陈阿娇,当年竟然亲自救了那个历史上让自己郁居长门、让刘彻爱了半生、在皇后之位上风光了大半生的女子——卫美人卫子夫!如果早知今日,我会不会,会不会……
      “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为什么要来这里?”我漠然地望着她,并没有说出那句“来向我显示你的胜利吗”。
      卫子夫整个人都一窒,本要将绳结放在我的枕边的手僵在了半空。她瞪大了那双和我最像的丹凤眼,声音都好像变了,“姐姐……姐姐并没有打算阻止陛下吗?”
      “他将梓桴殿改为皇后殿也好,封你做皇后也好,都与我何干?我为什么要去阻止?”
      他和她、他和她……他和所有的“她”,都与我无关……与我无关。
      她似乎很惊慌地收回自己的手,将绳结捂在胸前,说:“怎么会与你无关?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仿佛一下吸走了她所有的气力,声音喑哑无力地呢喃,“你知不知道,我不过只是个影子,她们——北宫中的她们不过都只是照在地上的影子、贴在墙上看的画。我们不过都是供来作为影子被看的,再多的荣华却无宠爱又是什么?拼、凑——”她猛地抬头,眼中流露出万分怨恨的眼神,“却永远不是一个完整的——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8章 何人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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