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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   1

      简云溪轻轻抚摸着红色薄绸子宣传横幅,并不去看幅面上的白色文字,只是低头盯着花坛上低低的浅草。一只黑色的蚂蚁在红褐色的小土堆上绕来绕去,总是找不到出路。
      从食堂找回饭卡的聂可儿气喘吁吁跑过来,拍了一下简云溪的肩,没好气地说:“食堂的大妈太可恶了,竟然训了我五分钟。咦,你在看什么?”
      像是触电般,简云溪倏地收回手放进衣兜里,“没什么。”
      聂可儿“啊”了一声,恍然大悟,“哦,是这个吧,瓦格纳交响乐作品音乐会!听说我们院大四的师兄秦远是总指挥呢,真厉害。”
      简云溪裹紧了脖子上的围巾,转身离开,面上淡淡的看不出情绪,“走吧。”
      几秒钟后,简云溪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聂可儿又是羡慕又是抱怨,“你说秦远师兄得多厉害,竟然可以给德国的交响乐团做指挥。哎,入学这么久,我们却连他的面儿都没见着一个。”
      “也许并没有多厉害……这只是交响乐团对学校表示尊敬的做法罢了。”
      聂可儿急了,几步冲到了简云溪的身旁,红着脸争辩道:“还不厉害,你知不知道他可是——”
      “我知道。”简云溪突然停下了脚步,缩在长长的羽绒袖子里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她怎么会不知道?
      秦远,A大唯一一个在本科阶段就能够兼任讲师并开辟音乐基础类通选课的学生,校合唱团副团长、交响乐团总指挥。即便是在全国最高学府A大,他也称得上是标志性的骄傲。
      秦远的优秀,简云溪再清楚不过。

      2

      8点,沉沉的夜幕早已包裹住整个北京,气温骤降。还好A大比北京市其他学校提早通了暖气,灯火通明的2号教学楼里温暖舒适。
      简云溪趴在101教室的最后一排,眼神迷蒙地注视着站在讲台上讲得激情飞扬的生态环境保护学教授,心里有满满的安全感。教室再大,她也喜欢坐在最后一排,这样后面就永远不会有人看着她。其实简云溪的人生理想是变成一颗泡在深水里的小番茄,很小,很安静,但也很满足。
      教授合上书,仁慈地提前两分钟宣布下课。下课铃没有拉,简云溪的困劲儿还没有过去,她趴在桌上,头埋在臂弯里不起来。
      “嘿,你……”
      “嗯?”简云溪抬起头,眼神依旧迷蒙,眼睛上氤氲着一层水汽。
      眼前戴着银框眼镜的平头少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夹在胳膊上的书摇摇欲坠似要掉下来,他却不知道要去扶一下,“你知道的,8点45分要赶到学院排练大合唱,我是来提醒你一声,怕你迟到了。”
      “哦,谢谢班长。”简云溪开始收拾书包,见班长还等在一旁,只得加快了速度。大学班长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发通知,所以简云溪只能够天天在手机屏幕上见到班长的大名——李云峰,并没有和他打过几个照面。

      走出教学楼,温差的可怕一下子显现了出来。简云溪把双手埋进深深的衣兜里,小跑着前进。
      李云峰眼角瞥见红色羊绒围巾的尾巴一闪而过,也小跑着追了上去,“简同学没有和舍友一起选生态环境保护学吗?”
      “嗯,她们第一学期都不想选A类通选课。”A类通选课是理工科院系开设的,舍友们都想在大一上学期好好体验生活,不想没事找虐。不过她当时也就是因为宿舍的人都没选才选的——想自己一个人扎在陌生的人堆中,尽情享受孤独。
      “简同学好像总是离大家很远。”李云峰低着头,想到开学自我介绍的时候,简云溪坐在教室角落里,最后一个走上台时的情景。
      简云溪不答话,直直地望向越来越近的学院楼,渐渐放缓了脚步。
      昏黄的路灯下,一辆黑色的北京现代慢慢停了下来,从驾驶位上走下来的人身着白色羊绒外套,侧脸棱角分明,眉眼间透着淡淡的疏离。
      李云峰想上前打招呼,抬脚刚迈出一步就感到手臂被死死地拉住,回头只见简云溪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脸色煞白。
      “那个,你可能不认识,那是学院这次特意请过来教我们唱歌的师兄,秦远。”
      简云溪突然放开了手,头偏向另外一边,“哦,这样。”
      李云峰再往学院楼望去的时候,只能看见秦远身材修长的背影和他身旁一身火红的女生,那是艺术学院大四的师姐,沈冰。

      简云溪和李云峰走进训练室的时候,后排的位置都被坐光了。大他们两级的赵师兄双眼发亮地迎了上来,硬是把李云峰和简云溪拉到了第一排上,“看看,现在的新生就是羞涩!我们那会儿谁不争着坐前排?秦远师兄好不容易抽空来给大家培训一趟,第一排不坐人多不合适!嘘,来了来了。”
      赵师兄不由分说地在简云溪身旁坐下,这下她被两边夹击,想出去也不行了。
      秦远进门后随意地倚着讲桌,胳膊肘撑住桌沿,简短地做起了自我介绍。这一段简云溪完全没有认真听,直到秦远介绍到帮忙训练女高音的外援沈冰师姐时,她才抬起头好歹看了一眼,但很快又低下头去对着自己的手指头发怔。
      “这两个月我和沈冰会每周给大家做一次合唱技巧培训,我们院已经连续三年获得新生大合唱的第二,我不想在我本科生涯的最后一年留下遗憾,所以大家,努力吧。”
      虽然是说着鼓励的话,秦远的声调里却几乎没有情绪起伏,表情也是一派漠然。一些本来因为他帅气的容貌而激动的女生都不由得忐忑起来:看这个样子,这位师兄的训练一定是很严厉的了。
      沈冰笑靥如花,烫了大波浪的棕发搭在两鬓旁,更是显得一双明眸顾盼生辉,“秦远,对你的师弟师妹也不知道要笑一个,看,把大家吓怕了吧。”
      台下响起了善意的笑声。因为沈冰的打趣,气氛稍微缓和了些,在秦远让大家自由提问的时候,甚至有胆大的女生举手提了这样的问题:“请问秦远师兄有女朋友吗?”
      训练室里跟炸开了似的响起了一阵嘘声,不少装作不在意的女生都偷偷用眼角瞄着秦远。简云溪攒紧衣角,心提到了嗓子眼,被刘海覆盖住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有。”轻轻的一句回答,让不少人失望地偏过了头去。
      简云溪手一松,疲惫地瘫倒着靠在椅背上。
      “简同学你不舒服吗?”李云峰一脸的关切之色。
      简云溪摇头,垂首任刘海遮住了眼眸。最近不知为什么头发疯长,是该找个时间去剪了呢。

      3

      进入12月之后,京城里的天灰白灰白,雾霾严重得连宿舍楼道都好像变模糊了。简云溪出去打了壶热水,弓着腰走上楼,灌好热水袋就往床上滚。
      她蜷缩成一团窝在被窝里,来回地滚着热水袋,觉得肚子被烫热之后好似没那么难受了。
      “我看你还是请假吧,今天晚上的合唱训练别去了。”聂可儿蹲在床前,撑着下巴担忧地望着简云溪。
      简云溪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短信界面,撇撇嘴,“算了,我还是去吧。”仅仅一周一次的见面,她还真是卑微得可怜。
      聂可儿知道一旦简云溪做了决定,想要让她回心转意几乎是不可能,只好叹了口气,“正好有材料,我去给你弄碗红糖水。”
      勺子拨动碗底的声音叮叮咚咚,清脆悦耳。简云溪的眼前模糊起来,似乎对面桌旁的那双长腿并不属于聂可儿,似乎那个突然蹲下来将碗递到她面前的人穿着惯常的白色羊绒外套,沉声轻轻地说:“乖,起来喝完这碗红糖水就不痛了。”
      她还是小孩子,还是那个会被拍着头说“别任性”的小孩子。

      “云溪,你不想喝吗?”聂可儿疑惑地注视着简云溪,那张神情恍惚的脸让她莫名地感到害怕。
      “嗯,谢谢。”简云溪直起身来,接过红糖水,却没有立刻将碗口贴近嘴唇。
      她怔怔地看着暗红色的液体,忽然发现平静的红糖水面上泛起了一圈波纹。
      “云溪,你怎么哭了?很痛么?要不要我喂你?”聂可儿急了,直接坐到床沿上扶着简云溪的肩膀。
      简云溪默默地摇了摇头,低头大口大口地喝起甜腻的红糖水,喉咙里滚烫滚烫的,难受得眼睛里水雾弥漫,仰头就落下一串泪珠。
      “哎呦,你慢点喝!”

      简云溪突然发现,原来一周一次的见面都只是奢望。
      台上的沈冰师姐还在抱歉地向大家解释秦远不能来的原因,言辞间十分诚恳,“实在是学校的临时安排,你们秦远师兄身为团长走不开,只得把任务留下来交给了我。”
      他要去日本带团演出?而她竟然一无所知。曾经以为再清楚不过的事情,慢慢地也变得晦涩了起来。简云溪曾经以为距离远近根本就无所谓,这一刻她才突然明白,她的骄傲在某些人心里一文不值。

      “简云溪师妹,简云溪师妹?”
      聂可儿着急地戳了戳简云溪的手臂,后者猛地一抬头,对上了一双笑吟吟的眼睛,“师妹,你能把第12节到24节的五线谱唱给大家听一下吗?”
      简云溪站起身来,呆板地唱完了指定小节,正想坐下,肩上却多了一只手。沈冰拍了拍她的肩膀,“唱得很不错,看得出是练过声的。听说你和秦远是一个市的,对吧?”
      简云溪心里一紧,机械地点了下头。沈冰再次鼓励了她两句便让她坐下了,聂可儿却是无比惊讶,“你和秦远师兄是同乡,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没什么好说的。”简云溪知道此刻自己的回答有多么的伤人,语气有多么的不善,可她现在只想像刺猬一样用尖利的刺把自己包裹起来,不给别人任何接触的机会。
      没有什么比自卑更可悲了。
      小腹骤然间疼得厉害,简云溪弓起身,死死地抱住自己的腰腹,嘴角扯起一抹嘲讽的微笑。

      4

      这些令人不舒服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
      简云溪已经厌烦了每周一次把自己藏在人群的最后面,小心翼翼地不被秦远的目光触及,每次的练声她都只是把嘴巴张得老大,徒然地不发出一点声音。
      比赛前的最后一次排练,秦远让大家站在空旷的学院大厅里围成弧形,他自己则站在弧形中央,双手插在羊绒外套的衣兜里,白色围巾白色外套。站在弧形队伍末梢的沈冰依旧穿着火红色的大衣,映得她的脸也红通通的。
      将近两个月的排练时间让新组成的班级更加团结,也培养起了大家渴望唱歌的心。几个总是蹭秦远的顺风车回宿舍的男生更是勾肩搭背,叫着要让秦远来一首。女生们也都鼓掌跟着起哄,两个月的相处让她们发现秦远虽然总是面带漠然之色,却并不会为难她们,心情好的时候还会随她们开两句玩笑。
      秦远的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意,“好,那我就给你们唱一首《骊歌》吧。”
      “噢噢!!”人群中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唯一没有鼓掌的大概只有简云溪。她知道他喜欢热爱歌唱的孩子们,突然间就觉得很没意思——终究自己在他的心目中也只是个小孩子罢了。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你叫什么名字?”
      ——“简云溪,云朵的云,小溪的溪。”

      ——“孩子们,今年夏天我就要离开这座城市,去北京上大学了。这是最后一节课,我给大家唱一首《骊歌》,作为临别礼赠。”
      她还记得那个时候他亮闪闪的眼睛朝她看过来,心跳蓦然就漏了一拍。彼时年少,总会想他是不是也在悄悄注视着自己,所以美梦成真的那一刻,才会高兴得像个得了糖果的孩子吧。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耳边响起了遥远的掌声,简云溪抬头的时候猝不及防地迎上了一双发亮的眼睛,可那视线很快又移开。
      大家最后再排了一遍比赛曲目,众志成城地表示这次一定会拿回冠军。他们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在每一个夜晚顶着寒风赶到临湖的学院楼,每个人都至少有一次感冒记录。而秦远师兄不但要应付自己开的通选课,还要带着合唱团和交响乐团满世界地演出,能够保证每周来指导一次已经相当难得了。有小道消息说其他院系请他500块一小时去帮忙排练都被拒绝了,据说他还推掉了几节校外授课,连军区歌咏比赛的评委邀请都敢回绝。
      赵师兄站在简云溪身后,架着个摄像机拍摄排练影像,对着后排同学啧啧称奇,“哎,秦远师兄什么时候对我们院的大合唱这么热心过?早几年这么热心我们早就是三连冠了。以前他总说忙,要搞自己的音乐,学院领导八头大马都拉不来他每周出现。今年倒是转性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要毕业了想带个第一出来。对了,你们知道吗?他保研了,但不是我们新传,是艺术学院……”
      毕业……他又要毕业了,又要离开了。简云溪明白过来,原来即使自己一直追逐,他们之间的距离也丝毫没有拉近过。

      5

      黑暗的大礼堂内,简云溪紧紧抓住演出用的百褶裙,盯着台上唯一被光照亮的地方——那是宣布比分的主持人所站的位置。
      “哲学系,91.1分!”礼堂右前方的哲学系新生阵营响起了一阵欢呼声。这是目前为止最高的分数,而剩下的,还有两个院。
      主持人翻过一页,大声念道:“新闻与传播学院——”
      简云溪听见周围的人都倒抽了一口气。
      “96.5分!”

      “耶!!”
      “我们是第一,新传是第一!”
      欢呼声响彻礼堂,最后一个学院的比分“89.2”被湮没在喧嚣中。黑暗里,秦远站在最前面,朝他们张开了双臂。
      不知有谁先哭了出来,然后便是一片情感丰富的嚎叫声。简云溪用双手捧住脸,心中汹涌澎湃的感情仿佛要炸出胸腔一般。她呜咽一声,泪水淌过面颊,在黑暗中一道划过晶莹的弧线。
      “乖,别哭。”熟悉而低沉的声音在斜前方响起,简云溪心里一颤,刚要抬头,却听见旁边几个抱在一起哭的女生大声地应着“嗯!”“好!”
      她弯下腰,将头埋在腿间,想大声地哭出来,干涩的喉咙却硬是挤不出一点声音。
      是啊,她还在奢望什么呢?

      冠军之夜注定是狂欢之夜,学院出钱订下了A大西南门外最大的一家牛肉火锅,让获得荣誉的新生们尽情吃喝。简云溪刚一进店就被赵师兄拉着坐到了李云峰旁边,师兄笑得一脸奸险地拍拍他们俩的肩,“好好吃,好好喝,好好说说话!”
      同桌的同学们都是一副了然的表情,更有甚者已经打开了一瓶啤酒,不由分说地就要往两人杯子里倒。
      啊,被误会了呢。简云溪侧头看着窘迫地摸着脑袋的李云峰,远望了一眼相隔甚远的秦远,无奈地轻轻摇了摇头。

      一杯接一杯的酒灌下去,本来酒量就不怎么好的简云溪很快就喝醉了。周围的揶揄声、劝酒声仿佛都在离她远去,只有酒是唯一能够慰藉她的东西,只有酒。
      “来,再来一杯,祝你们甜甜蜜蜜到永远!”一个男生再次端起了酒,嬉笑着递到简云溪面前。她刚想接过,手却被拦下了,身体也落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中。
      “别再喝了。”
      简云溪晕晕乎乎,只觉得是出现了幻觉,也没有力气说话,干脆就倒在了来人的身上。
      秦远冷冷地看着将酒杯递到简云溪面前的男生,一把拿过酒杯干脆利落地喝得滴酒不剩。男生完全呆在了原地,手还保持着伸出的状态,眼睁睁地看着秦远毫不避讳地直接抱起简云溪,转身朝隔壁的包厢走去。
      李云峰睁大眼,张嘴想要问身边的人,却发现所有人都处在和他一样的状态中——除了沈冰。
      沈冰勉强地牵动了一下嘴角,对着呆若木鸡的众人解释道:“大家都坐下继续吃吧。秦远也真是,都不好好跟师弟师妹们说说。其实他们俩早在四年前就在一起了……”
      四年前?这一届的大一新生可都还在读初三啊!竟然是早恋,而且还早到这种程度。

      6

      简云溪和秦远的确是早恋,那个时候简云溪初三毕业,秦远高三毕业。然后……他们在一起了。
      简云溪还记得那个桃花盛开的春天,妈妈第一次带着她去合唱培训班上课。由于简云溪已经被学校保送直升高中,中考对她来说就变得没有意义,妈妈为了让她不那么无所事事,特意替她报了个合唱培训班。
      “秦老师的唱功和乐器都很厉害,去年12月就过了A大的艺考。他和你年龄差不多,妈妈相信你们一定能够相处愉快的。”
      她当时只觉得妈妈真是够费心的,竟然找了个这么厉害又年轻的老师,她要是唱不好的话岂不是辜负了妈妈的一片苦心?带着这样的心情,简云溪忐忑不安地推开了培训班的门。
      在门被推开的“咯吱”声响起的同时,坐在木桌子旁的少年将视线从窗外收了回来,淡淡地看着眼前这个攒着裙角有些紧张的少女,“你叫什么名字?”
      “简云溪,云朵的云,小溪的溪。”她说得很小声,怕秦远没有听见,小心地抬头想看一眼他的表情,却发现再也无法移开目光。
      柔和的日光透过百叶窗洒在秦远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模糊了眉眼。铺满阳光的木桌上纤尘毕现,而那只修长的手就这么横放在上面,白色衣袖,白皙手指。薄光微暖,桌上的钢琴八音盒小巧琳珑,悠长的音乐声叮铃作响。
      “想不想听我弹一首曲子?”
      简云溪紧张得连点头都忘记了,只是咬着唇不说话。秦远脸上的表情亘古不变地淡然,他翻开教室里唯一一架黑色三角钢琴的琴盖,手指一顿之后开始了演奏。
      曲子的旋律和刚才八音盒里的音乐如出一辙,是贝多芬那首脍炙人口的《致爱丽丝》。上音乐课还算认真听过的简云溪知道,这首曲子并不难,可她仍旧移不开目光。贪婪地、凝神地,不肯放过黑白琴键的跳跃,不肯看漏每一刻指尖跃动的舞蹈。
      后来简云溪无比庆幸自己提前半个小时出门,赢得了和秦远单独相处的这短短时间。培训班里有20个人,虽然每个人都能在课上得到秦远的单独指导,可那每次短短几分钟的矫正口型、发声的时间,她都只能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那疏离淡漠的眉眼。
      秦远时不时会和他们提到自己的音乐理想:“巴赫、贝多芬、瓦格纳,他们是我心目中开创了音乐史上三个时代的人,但我想做的是超越他们。未来,我要写出只需要用合唱团就可以唱出交响乐效果的曲子,我要带着我的合唱团走向世界。”
      他的世界,音乐的世界,她伸手触不到的世界。
      简云溪喜欢在下课之后留下来,站到木桌子旁看他在五线谱上写写画画。即便看不懂,可仍旧很开心,一晃就是一下午的时光。一开始她还担心秦远会不耐烦地赶她走,可他只是安安静静地拿一支削得尖尖的铅笔,沉浸在自己的符号世界里。
      这样的寂静时光很好,但简云溪没有想到任何时光都有老去的那一天。
      简云溪记得当时秦远唱完了那首《骊歌》,和每个学生握手道别,最后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向她伸出了纤长优雅的右手。
      她死死地攒着衣角,就是不想伸手。她的头越来越低,直到只能看见自己的脚尖,还有满地细碎的尘埃。
      “秦老师再见!”
      “老师再见!”
      教室里响起七零八落的道别声,简云溪能看见那只手从她面前收了回去,视线所及之处只有他的手肘摇晃着弯曲的幅度。
      她真傻,乖乖握手的话至少还可以得到他的挥手道别,至少还能在他心里留下乖巧的好孩子形象。但偏偏,她已经不想再做一个孩子了。
      交错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简云溪的头也已经快要低到尘埃里去了。
      脚尖前一厘米的距离突然出现了一双白色的球鞋,她还没来得及抬头,上身就被暖暖地包裹起来。
      秦远的身高超过一米八,他只有弯着腰才能把头放在简云溪的肩膀上。
      简云溪完完全全地僵住了,她感到耳畔传来一阵热气,还有轻如羽翼落地的声音,“对不起,我不想和你说再见。”
      她听到脚底尘埃里,花开的声音。

      简云溪一直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秦远会喜欢上她,可她不敢问,因为这件事从始至终都像一个美梦一般,随时都有梦醒的可能。
      有一个把生命都奉献给了音乐的男朋友是一件相当矛盾的事,她渴望得到更多,却又不忍心干扰他的梦想。春去秋来,短信、邮件、约会……简云溪渐渐感到自己主动的次数太多了,包括那么那么努力地,想要去他所在的地方。
      呐,如果我考上了A大,是不是就可以触碰到你的世界了?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简云溪打电话给远在北京上A大暑期学校的秦远,对方恭喜她的语气淡淡的,就像她父母的任何一个同事一般——不,好似连喜悦都懒得假装。
      她按掉电话,抱膝坐在家里的沙发上。
      ——你不爱我了么?
      ——这种话她问不出口,也自觉没有资格去问。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找到爱的理由。

      7

      秦远端着一碗醒酒汤,扶起简云溪的背慢慢地为她灌下去。
      简云溪勉强喝了几口,然后一把推开碗,“好难喝!”她的眼睛依旧眯着,脑袋晕得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儿。
      “乖,喝完它。”秦远语调轻柔,带着些哄骗的味道。
      简云溪火辣辣的嗓子里好像冒出无名火一般,她猛地站起身来,踉跄着向前跑了几步,然后缩在墙角紧闭着双眼,“奇怪,为什么总有人要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眼角落下一滴泪来,简云溪却咯咯笑了两声,醉醺醺地说:“最近泪腺好发达,我的眼泪真廉价。”
      秦远闭上眼,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他弯腰轻轻抱住简云溪,嘴唇覆上她的眼角,吻去了溢出的泪珠。
      “我好难受。”简云溪哽咽着说,“秦远,我们分手吧。”
      覆在背上的手指一僵,他突然像要把她揉碎一般紧紧地拥进怀里,良久之后,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好。”
      简云溪一动不动,好似已经睡着了。

      秦远和简云溪其实是情侣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学院,虽然A大并没有八卦的风气,但也有不少连名字都没看过的外院同学在简云溪的人人上留言,要求加她好友的人也以数十倍增长。
      简云溪把鼠标指针定格在状态栏的空白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敲着,然后她扣上笔记本,把自己甩到了床上。
      结束了,什么都结束了。连着那些不切实际的旧梦,也一起醒了。

      不过简云溪没有想到的是,李云峰一个月之后就跟她表白了,原来她以为是误会的事并非误会。
      犹豫着要不要答应的那天晚上,简云溪站在阳台上看着对面宿舍楼上星星点点的灯光,脸上突然一凉。
      她下意识地低头用手背去擦,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对面宿舍楼下白色和红色交织的身影。秦远靠在沈冰身上,头放在她的肩膀上看不清表情。
      简云溪掏出手机,犹豫着要不要拨号的手指上沾上了滴滴冰凉。抬头的时候,轻轻飘着的雪花已经占据了整个天空,洋洋洒洒,寂静而空洞。她按下拨号键,蹲下身注视着阳台上的尘埃渐渐被白雪所覆盖。
      她不想再像以前那样,把头低到尘埃里去,以为下一秒就可以开出花来。

      8

      据说今年的冬天是十年以来的极寒,就连这个南方的小城市里,都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简云溪站在楼道前搓了搓手,抖掉了帽子里的雪。楼里的保安给她送来了一个包裹,说是从北京寄过来的。看见上面熟悉的地址,简云溪略微有点诧异,她和导师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竟然还会有来自学校的包裹,是读研究生时期没有带走的东西么?
      打开家门,她听见厨房里传来洗菜的声音,轻笑着摇了摇头。她这个女主人,倒是比当家的还要晚归了。不过也没有办法,今天的采访对象时间有限,只能约在人家下班以后。
      简云溪把包裹放在书房里的桌子上,正想要先去厨房帮忙,却意外地看见了桌上的一张报纸,头版上是著名指挥家秦远回国的消息。
      电光火石间,简云溪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预感。她用剪刀剪开包裹,发现包裹里竟然是一叠用牛皮绳捆好的信,信的上方有一张单独的信笺。
      写信的人是A大艺术学院的一名研究生导师,他说学院前几日在整理杂货间的时候发现了一叠没有署名的信,但他认为这叠信应该是写给简云溪的,便拜托学校找到了她现在的地址寄了过来。
      扯开第一封信的时候,简云溪内心平静——
      “订下培训班地址之后,我相当满意。那是间阳光充足的教室,窗外有一株盛开的桃花树,在这种美好的环境下学习音乐很容易激起孩子们的热爱。后来我发现,我收获的不止是一间明亮的教室。
      她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带着种小女生独有的生涩,我被推门的声音打破了思绪,从芳菲飘落的桃花瓣上收回视线。淡淡的阳光打在她身上,她穿一身百褶连衣裙,手紧张地抓住裙角,自我介绍的声音如果再小声一点我一定会听不见。‘云朵的云,小溪的溪’,很优美的名字,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段旋律,很好的灵感。”
      “她每天下课之后都喜欢静静地看着我写歌,有好几天我都在写那首根据她的名字创作的歌曲。看见她认真而又迷惑地看着五线谱的样子,我觉得很有趣。”
      “过去的十八年,我从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所以我总觉得我的音乐里缺少一些很重要的东西——丰沛的情感。我想她是上天给我的恩赐,从那之后,我感到我的音乐里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我欣喜于这种改变,我想把努力之后的结果送给她。”
      “第一次,我不想对一个人说再见。”

      揭开最后几封信的时候,简云溪的手指已经开始颤抖——
      “我的世界陷入了黑暗,我发现了自己最大的缺陷——我根本不懂得要如何表达感情。我可以把情感倾泻在音乐世界里,可也许是因为我太久没有将重心放入现实,我的心已经缺了一块。”
      “我给不了她想要的,可我还是贪恋。学院的领导在我眼里第一次变得那么可爱,一周一次的见面让我心里缺少的那一块稍稍好了一点。我知道她在和我赌气,可我没有办法反抗。”
      “没想到给她写的那首歌的首演会是在日本,这个星期没有办法再见面了。算一算这几天好像是她的例假期,我在她们宿舍的信箱里放了一块红糖,可是没办法亲自帮她熬好了。”
      “拿到第一之后,她哭了。我有点慌,只好说‘乖,别哭’,但她好像没听见。我想,我的语气是不是惹她生气了。”
      “她说分手,我的世界好像塌陷了一般天昏地暗。原来胸口的痛楚,真是可以痛死人的。她是一个值得捧在手心珍爱的女孩,可我给不了,从六岁开始,我的心就全部给了音乐。剩下的那块,我想终其一生我也无法补回来了。”
      “沈冰被我拉出去喝酒,她痛骂我,问我是不是不想要嗓子了。但我怕的是,我再也写不出那样的歌了。”
      “在她和小师弟在一起之后,我看到了她脸上的微笑,和那日看着我弹《致爱丽丝》时候的笑容一样地浅淡而美丽。我明白,已经有过的东西,不会再失去。只要她还在心里的某个地方,我就还写得出来那样的歌。”
      ——“云溪,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看到这些。最后一句,我还是不想和你说再见。”

      简云溪趴在桌子上,拼命地捂住自己的嘴,眼泪无声地滚落在泛黄的信纸上。她怕自己一松手,就会忍不住嚎啕大哭出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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