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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空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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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官,下雪了。”
副官从缰绳上腾开一只手,细碎的雪粒子落到绒线手套上便化成了浑圆的小水球,然后浸到皮肤上,凉得入骨。
他侧脸去看自己的长官,发现张启山勒住了马,停在原地,仰着头看着愈下愈大的雪。
“嗯。”
张启山算是应了声,身后乌泱泱的队伍也都停下了脚步。
这是张启山从山东到长沙走马赴任的第四天,路途一个名为空空山的小山包。
“长官!长官!发现有个女人混进了我们的队伍,还打伤了一个人!”
传令官匆匆忙忙的从队伍后方跑来,大嗓门震得走在队伍最前端的张启山都听得清清楚楚。
“带过来。”
张启山蹙眉,似是不满传令官的慌张。
“放开我!”
还未听到传令官下达命令的声音,张启山便听到一个娇俏的女声,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穿着自己军队军服的,被绑着的女人。
听说,看一个女人长得好看与否,要把她所有的头发都剃掉,只看那眉眼,若仍旧是美人相,那便是真的美人。
张启山看到那女孩儿臻首娥眉,一头不比男儿长的短发,乱糟糟的。许是因为气愤,脸颊涨得通红,衬着簌簌下落的雪片,倒是几分英气。
“你叫什么?你为什么要混到我们的队伍里?是有什么企图?”
张启山尚未开口,副官便连珠炮似的问了几个问题。
女孩殷红的唇张张合合,呼吸间晕起一股白气,隔着这层雾气,越发衬得那副容颜恍惚起来。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妙空是也。为什么要混到你们的队伍里?那是要跟你们一起打鬼子,你们的人这么弱,我想有什么企图,早灭了你们了!”
名为妙空的女孩倒不如长相来得娇弱,甚至有几分粗暴,倒是合了东北人的直爽。
副官面对如此泼辣的女子,也乐了。
“得了得了,你个女人家回家抱娃娃就行了,别瞎凑……”
话还没说完,却听得张启山开口,断了后话。
“如果你真有能耐,留下吧。”
…………
“砰——!”
身上着着一身不合身的军装,妙空站在张启山身侧,迅速的转身,扣动扳机。
“呵啊……”
重重的喘着粗气,妙空伸出手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粘稠的液体,却发现套着手套的手比脸要脏得多。
“佛爷,您到底有多少仇家?这咱们才到长沙几天,已经是第四拨了。”
妙空啐了一口,蹲下身子在被自己一枪毙掉的人身上摸了摸。
“又是那儿的人啊……”
站起身,踢了一脚身体也开始变凉的尸体,妙空扔了套在自己手上的手套,跟在张启山身后进了张宅。
宅子里也是横七竖八的躺着几个,妙空笑笑,用手肘撞了撞张启山。
“佛爷不说点什么?自己这么受欢迎。”
张启山斜眼看了眼地上,抿抿唇,才开凇
“进步不小,浪费的枪子儿少多了。让老李把这些都弄干净了,看的心烦。”
妙空撇撇嘴,先张启山一步进了内屋,摸黑点上了灯,捞起桌上的茶杯,不知从哪儿拿来的铜壶,里面似是有着满腾的热水,漂亮的倾进茶杯里,晕开了茶香。
“大红袍?”
张启山伸手正打算解开大衣扣子,却嗅到这味道,兀得开口。
妙空笑弯了一双勾人的桃花眼,放下铜壶,端着茶杯送到张启山跟前,把茶递了过去,然后自己蹲下身子,从下往上给张启山解着扣子。
“妙空,你到底为什么要进我的军队?”
就近放下青花的茶杯,张启山看着抱着自己的大衣站在一边的妙空,算是今儿个头一次引开话茬。
妙空顿了顿,将大衣挂好在衣帽架上,掸了掸上面的尘灰。
“妙空不是说过了吗,该死的倭寇杀我父母,我要报仇而已。”
张启山看不见背对着自己的妙空脸上是什么表情,却也感受不到妙空话里几分真假。
“哎呀哎呀,佛爷您怎么现在才闻起来这个问题呢?真是伤人心啊。”
张启山看到妙空搭好衣服后转过身来,走近,站好,袅袅婷婷的身姿是宽大的军服也遮不住的。
张启山不吭声,噤声听着妙空低声的絮叨。
“我爹娘啊,真的是被那些日本人杀的,人头还在沈阳城城头上挂了三个日头,最后生了蛆才扔到了野狗跟前。但是,我爹娘并未作何坏事,只是进了那小鬼子的军火库而已。嗯,他们那也是第一次失手。然后,我就躲在人群里,看着他俩的头被野狗啃了个干净净,连头骨都不剩下几块儿碎的了。我要报仇,自然是要杀日本人,杀日本人,自然要进军队,要进军队,你们又恰巧经过我空空山,所以,我们就赶了巧了,凑一堆去了。”
张启山抬眼去看,发现妙空眼角泛红,一双桃花眼氤氤氲氲,似是盯着桌上的灯,总是不在他身上就是。
他抿口茶。
“你看,我也是个盗贼。”
妙空笑开,手里变出一把枪,张启山确定,那就是自己的枪。但是,能让他不知不觉的偷术,是有多精湛。张启山甚至不敢想,妙空的父母,是哪里来的世外高人。
许是故意的吧,被抓住。
总有人要被恨,不然被他们圈在空空山里的妙空总也长不大。
心中一处悲凉,搭着茶水的热气,倒烘得张启山看不真切着眼前人来了。
“妙空,我娶你吧。”
看着走近,将手枪置于桌上的妙空,张启山陡然道。
妙空先是一愣,旋即笑开了,笑得眼角都溢出两滴泪来。
“佛爷别开玩笑了,我不过是个小贼罢了。”
张启山直直的看着妙空,沉声道。
“我娶你吧。”
两人就这样不尴不尬的对视着,茶水的热气氤氲在两人间。
“呵,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啊,佛爷。”
妙空听得陌生男子的声音,向外看去,却见大门口站着一个风姿绰约的男子,缎子的长袍马褂,提着一盏红殷殷的灯笼,几分妖气。
“啧。这排场,佛爷您还是这么招人待见。”
伸脚踢了踢身侧的尸体,男人声音不大,却也让站在堂屋的妙空和张启山听得清清楚楚。
“得了,我也不坏佛爷的好事儿了,下个月我和丫头的喜事,记得来喝喜酒。”
一张红艳艳的薄纸飞来,妙空伸手一接,竟差点接空,低头一看,那是张红底金字的请柬,而她手掌中心竟渗出来点血色。
抬头再看,提着灯笼的男子已然转身离去了。
“佛爷……”
妙空扭头看向张启山,轻轻唤了一声,可又不知说些什么,抿抿唇,退了出去。
…………
“妙空?这俩字儿可真有门道。”
二月红的夫人披着大红盖头,笑盈盈的看向妙空,只是眉头还是蹙着。
“夫人不是紧张了吧,要不要来口茶?”
丫头摇摇头,看了看妙空,才笑开。
“快出去吧,别憋着了。就知道你紧张大佛爷被人灌酒吃。看你那眉头锁的,能夹死只苍蝇咯。”
妙空冲着丫头行了个军礼,小跑着到了前院,只看得眼前乌泱泱酒席一团。
稳了稳步子,妙空走到张启山所在的正席,拦住正欲上前敬酒的不知名人士,笑道。
“哟,别介啊,我们家佛爷今个儿可不是新郎官,不值得诸位这么疼爱啊。得嘞,要么,妙空我陪您喝两盅?”
说着,妙空拿起酒桌上斟满的酒杯,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周围人的眉眼也都暧昧起来。
“我说大佛爷怎么这么多年都不见沾女色呢,原来是身边藏了个这样的美娇娘。够胆色,敬嫂子一杯!”
那人也不好拂妙空的脸,毕竟张启山始终就坐在那儿什么也没说。
二月红哧哧笑了两声,一边打趣妙空,一边端着酒杯上前。
“得了得了,嫂子您可别拂了我的好意,今个儿我可是主角呢。”
妙空只笑,站到张启山身侧,俯下身子与张启山耳语了一句。
“佛爷,放开胆子喝死他们,我这有醒酒药,出了事我给您顶着。”
张启山笑笑,接过二月红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
“佛爷,您那时候说的话还当真吗?”
急速的喘息着,妙空和张启山双双躲在并不牢固的巨石之后,妙空侧过脸,看着依旧一脸淡定的张启山。
张启山点点头。
“算数。”
妙空乐了,咧嘴一笑,看着张启山的侧脸,猛地亲了一口,然后就飞似的冲了出去,砰砰砰就是几枪。
如果称之为亲的话,实在是形容的太温柔了。
那根本就是啃了一口。
像是临死前要做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一般,觉得过了那一刻就再也无法做出来一般,啃了张启山一口。
手背蹭了蹭脸颊上的口水,张启山用牙咬开手榴弹的拉环。
“躲远点!”
没有固定的称呼,也没有去看对方是否真的躲开了,张启山扔了过去,然后抱着头趴在地上,听着手榴弹爆炸时的轰鸣。
…………
“佛爷,写什么呢?”
莲步轻移到张启山身旁,妙空笑吟吟的看着张启山在大红的纸上用墨写下一个个的名字。
“请柬。”
张启山停下笔,抬眼看着妙空。
妙空抿了抿唇,走到桌子那边的椅子上,正对着张启山。
“爷,姻缘这事儿,天地您我知道便是,何必这么挥霍。”
抿了口桌上的茶,妙空不看张启山,兀自的低着头,嘴角含笑,却不带笑意。
张启山顿了顿,然后伸手把已经写好的请柬叠在一起,整个撕成两半,点点头。
“嗯,就按你说的办。”
对面的妙空笑了,望着收拾桌子上笔墨的张启山。
…………
红烛凤帐,这场没有宾客的婚礼,倒也过得清闲。
看着坐在床榻上的新娘,张启山从铺着大红桌布的桌子上抄起秤杆和酒杯。
将酒灌进肠胃里,暖洋洋的,热辣辣的。
握着秤杆挑开新娘的盖头,便看到那双半垂着的桃花眼。
饰过粉黛,倒是愈加美艳。
眼角泛着水润的红,乌沉沉的桃花眸带着水汽望向张启山。颤巍巍,朱唇启合。
“爷,您回来了。”
张启山依旧一身军服,也是刚从外面回来的模样。
许是在没有这么一场婚事如此荒唐了,这样寂寥凄清的婚礼。
张启山点点头,走近香塌。上面还铺着红艳艳的缎子面被褥,金线绣着龙凤。
俯身吻上妙空的眉心,感受到对方细微的颤抖。
他怎么会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不声张不办事。
她的佛爷便可不带任何顾虑的迎娶那名门家的小姐。
她的佛爷是要办大事的人,不能娶一个小贼。
她是贼,活不长。
她的佛爷,是要好好活下去的人。
“爷……?”
张启山看到那个如水的女人躺在自己身下,为他解下衣袍,却被自己握住了手。
手上是常年握着枪才留下的薄茧。
他的妙空,也要好好活下去。
一定要比他活得好,活得自在。
…………
“……夫人,算我这把老骨头求您了!”
张启山还未进门,便听到副官的声音。
这夫人自然就是妙空。
张启山的脚步顿了顿,往前走了两步。
“爷,您回来了。”
身着一身桃粉色的缎子旗袍,衬得妙空那张脸愈发人面桃花。
妙空伸手掸掉张启山帽子上的雪,解下张启山的大衣,抱在怀里。笑吟吟的。
“嗯。”
张启山点点头,将帽子也递给妙空。
“你瞧,副官也来了,正好我去做饭,爷您先和副官聊着。”
跟着张启山进了房门,将衣帽挂好,妙空便退了下去。
走的时候也不忘合住门。
“难道全长沙就没一个比我张启山夫人还行的人吗?”
“长官、我……”
“……”
…………
“爷,那件事儿,让我去吧。”
“妙空。”
“爷,呵啊……别咬我,疼……”
…………
“拿到手了吗?”
“……拿到了。”
看着妙空一瘸一拐的走到自己跟前,张启山瞬间不想结果妙空递来的东西,却忍了下去翻涌的心情,接了过来。
“伤了哪儿?”
妙空摇摇头,笑道。
“没事儿,擦了层皮而已。我自己去包扎一下。爷吃过饭了吗?都这么晚了,爷快去歇着吧。”
张启山点点头,握紧手中的物什。
…………
军靴踩在新雪上,咯吱咯吱的。静谧之下,格外悲戚。
张启山抬眼看向飘着小雪的天空,白茫茫如同路过空空山那一天。
慢步走进家中,又看到妙空宛然立于堂前。
“爷,您回来了。”
“嗯。”
张启山点点头,进了房门。
妙空伸手为他掸掉肩上、帽上的雪,始终笑着,深情款款的模样一如新婚之夜。
“真是的,没有我怎么办呢。”
为他摘下帽子,解下大衣,泡上一壶大红袍,倾尽杯中,递给他。
而动作似乎还未做完。
她为他整整未乱的军装,看着他有一缕碎发翘起的头发,然后伸出手,为他理好。
张启山动了动唇,握住妙空的手,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妙空……”
她的桃花眸里瞬间氤出水汽,而嘴角的笑意不变。
“嗯。我先出去买点东西,爷您自己待会。”
张启山松了手,点了点头。
她走到门框边,抬起脚,却又放下,转头来看他。
“爷。”
“你身子骨虽好,但记得别喝那些寒性的茶叶,对身体不好。”
“天冷了记得添衣,别喝太多酒,上身。”
“喜欢吃什么让李哥去买,别什么都不说。”
“别老是那么累,我心疼。”
她抿抿唇,又笑道。
“还有,别记得我。”
张启山想起身抱住那个人女人,却被理智制止住。
他点点头,轻声说道。
“再见。”
她笑得如同那年的白桃花,带着粉色,满树满树,比雪还要白。
“再见。”
张启山闭上眼,听着那人踩着高跟鞋发出的碰撞石板发出的好听的脚步声,开门声,扣动扳机的声音。
他猛地睁开眼,看向只剩下自己一人的堂屋,看向那人曾经坐过的木椅。
妙空,再见。
再也不见了。
…………
1929年,冬,张先生北平走马赴任,途中绕过东北,途径空空山。
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