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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窗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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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西子的心理障碍是从小学六年级开始的。那时她家住在二楼,她当惯了事事无需遮掩的小女孩,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渐渐长成少女,于是还没有下窗帘的习惯。那时候她因为学习很轻松,常常一边写作业一边哼歌,然后有一天晚上,竟然听见窗外传来一个声音,是刚刚开始变声的男孩子逼紧了喉咙学女声的那种嗓音,跟着她唱同一首歌,但因为故意搞怪,好好一首歌被唱得乌七八糟的。
林西子吓一大跳,赶快把窗户关上,窗帘也下下来了。第二天来到学校上早读课,大家都在好好地读书,俞乐怀忽然捏着嗓子就唱起歌来,把全班同学都逗得大为捧腹,只除了目瞪口呆的林西子。
因为俞乐怀唱的那首歌,正是林西子头一天晚上被模仿的,而原来俞乐怀,就是那个学她唱歌的人。
下课的时候,林西子最好的朋友颖卓来找她,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直把她拉到一个隐秘的角落,才小心翼翼地开口说:“我刚才听见男生们议论,俞乐怀常常在你窗外偷看你……”
林西子大为吃惊:“怎么可能呢?我家在二楼啊!”
颖卓说:“可是你窗口对面不是有个篮球场吗?他们男生都会爬围墙的。”
林西子这才明白过来。她家楼侧是有一个篮球场,为了防止篮球砸过来打坏了居室的玻璃,就在那里砌了道矮墙,没想到反成了坏小子偷窥楼上女孩的便梯。
想到俞乐怀已经不知这么做了多久、而自己的一举一动也许都被他看到了眼里,林西子又羞又气,偏偏又是说不出口的事情,没办法找他算账,只好忍下这口气,只是从此就算是什么都不干,也再不敢拉开窗帘了。
这个习惯一直延伸到了人烟稀少的美国荒野里。其实美国人即使在聚居的大城市里也未必下了窗帘才敢进行私秘活动,大家都很善良地认为别人不会这么无聊到要偷窥他人的隐私,而且看就看呗,看得见也摸不着不是?更何况林西子所住的房子,同邻居的屋子之间隔着树篱,更少有人会从窗外走过。
但林西子第一次决定拉开窗帘的时候,还是跑到外面左看右看地再三确定了透过窗纱根本看不见里面的活动之后,才忐忑犹疑地开始这项冒险一般的习惯。
俞乐怀,总是他,可恶的他!
林西子看了会儿资料,觉得自己已经差不多准备好,便把笔记本电脑打开放在膝头,开始做笔记构思初稿。不知不觉就写了呼呼拉拉好几页,觉得思绪有些淡了,才停下来,用力伸一个懒腰,活动活动打了好半天字而变得酸痛的手掌,再揉揉太阳穴做一会儿眼保健操。
奶茶已经喝完,林西子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清水,小口小口地酌了一会儿,含在嘴里噙一噙,才慢慢咽下去,像是在清洗自己纷乱的思绪。
可思绪那么一断,人就惫懒了,一时间竟回不到先前的状态里去。而正在这时,有笃笃笃的敲门声。
林西子顺手把毛毯裹在身上,趿着大大的毛绒拖鞋走去开门。不用看她也知道,这时候还能有谁呢?一定是邻居一家三口中的某一位。
果不其然,打开门,站在廊上的是Jeremy。他是一个十岁的男孩子,有一头柔软的棕头,皮肤又白又薄,几乎可以看见下面覆盖着的淡蓝色毛细血管。
“Jeremy,宝贝儿,你好吗?”林西子招呼他。
“我很好,Sissi,你好吗?”小男孩儿礼貌地回问。
“我也很好。你放学啦?”林西子很了解地搭了一句话。
“对,而且还跟奶奶购物回来了呢。”Jeremy很认真地汇报自己的行动。
林西子微笑道:“那很不错啊!你要进来吗?”她侧身往门内让了让。
Jeremy摇摇头,终于说到了正题:“Sissi,我在想,你有没有时间陪我打一会儿乒乓球?”
林西子回头看了一下墙上的钟,快要六点了。
她转回来,对小男孩点点头:“好吧,你先去,我换了衣服就来。”
说起来,Jeremy的乒乓球还是林西子教的。本来他家的乒乓球桌是早就有了,他的爷爷奶奶也已经开始教他,但自从知道林西子是来自乒乓球无可争锋的中国之后,小男孩就再也看不上爷爷奶奶的技术。
林西子也只得窃窃苦笑。她对乒乓球也仅仅是会打而已,并不能说一定比Jeremy的爷爷奶奶强,但孩子的想法是无法争辩的,他就认上自己了,球技再烂也没辙啊!
Jeremy差不多等于是在一个单亲家庭出生长大的孩子。他的母亲在生下他后就不愿再同他的父亲在一起,甚而狠心抛下儿子独自远走高飞。后来Jeremy的父亲也觉得无力抚养他,便把他寄养在爷爷奶奶家里。这对老人已经退休,便搬到了郊外来住,正因如此,林西子才能有这么一家子常住此地的邻居。
陪Jeremy打了会儿球,小男孩很起劲,林西子却有些索然。毕竟但凡体育竞赛,总是要同比自己稍强一些的人在一起才好玩,所以Jeremy觉得有趣,林西子便正好相反。
她忽然想:如果是和俞乐怀,或许会很好玩吧?
林西子的乒乓球技一直难有进步,其实同俞乐怀不无关系。一直和俞乐怀同学的那么多年里,她都不太有机会练习,因为俞乐怀常常在打,就算不跟他同一个球桌,她也不想、或者不敢,靠近。
她的心理阴影在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俞乐怀在打球,她就算只是从旁边走过,俞乐怀也会突然跳着脚冲她凶狠地大吼:“喂,扫帚星!你从哪儿走不好?偏偏要让老子看见!瘟神!你一过来老子就输球!”
林西子轻蔑地回他一句:“自己技不如人,输了球还好意思说?真不要脸!”
俞乐怀气红了眼,一板把球抽过来,重重地砸在她的背上。别看只是轻轻的一个小球,用上力道打在身上也是会很疼的。林西子又委屈又恼恨,回头捉住那个使坏的球,想要放在脚下一脚踩瘪,却又因为从没做过坏事,始终下不去那一脚。
她在心里反复劝自己说:这个球是俞乐怀的,踩坏了活该!
可是就算是俞乐怀的,她也下不去这一脚,最终只得恨恨地把球扔远,让他多跑几步去捡。这是她所能给俞乐怀施加的,最大的惩罚。
但这样简直就是在鼓励坏人坏事,在那之后,俞乐怀便把这一习惯愈演愈烈。
Jeremy的奶奶名叫Heather,退休前便是林西子现在兼职的那所学校的校长,林西子和她认识之后,她便推荐林西子到本校去做中文老师。林西子当然很愿意,因为她横竖也要打份小工挣点钱,而她的专业是那个大而化之模棱混沌的国际事务研究,做外语教师应该也可归于跨文化交流,算是给自己积累一点专业相关的经验,将来大可以底气十足地写在简历里。
在拿到这份差事之前,林西子在学校的一家叫做Legendary Old Town的酒吧做女招待,每天的傍晚去工作两个小时,顺便由酒吧包一顿晚餐;周末工作时间会延长,使得每周一共工作二十小时,相当于一份正式的兼职工作。
林西子是出来读本科,奖学金有限,学费和例如住宿买车这样大笔的花销是姑姑和姑父出的,姑姑一再坚持,因为林西子是她竭力劝说早早出国的,她自己有责任担起她经济上的大头。林西子的父母只需支付她的生活费,但毕竟是美元,折下来也不便宜。虽然家里并不拮据,林西子还是希望尽量自己挣些钱,这样假如遇到什么小病小灾或意外事件,她可以不需要告诉家里就能自己解决,免去大人的操心。假如运气好,这些意外花销都没有的话,攒下来的钱她还可以用来旅行。她也不知道会在美国待多久,反正趁着还在这里的时候,就尽量多走走看看吧。
第二天是周六,秋季学期是橄榄球赛季,午饭过后,林西子照例到学校去和同学们一起看球赛。
这天的球赛他们学校是大胜,因此饭后便有人开了劲爆的音乐,招呼大家热舞。这样的时候总是让林西子有些难受,美国人,特别是有黑人在的场合,音乐总是开得太响了,震得脑子里嗡嗡地共鸣,说话的时候也要大喊大叫才能听得见。
仿佛是了解她的心情似的,在疯狂了一阵子之后,音乐忽然被换成一支清新明快的拉丁舞曲,林西子心里一动,抬眼望去,看见Greg从音响那边走来,一路走一路说:“大家让一让让一让,来看看我和Sissi给你们跳一支拉丁舞吧!”
他的提议马上引发了同学们的喝彩。林西子便大大方方地笑了,站起来把手伸给正殷殷迎来的男子,随他滑入大厅中央。
林西子是这个学期选修的拉丁舞,因为不惯同随便一个陌生人搭伴,就请了Greg去做她的舞伴。岂料他们俩都颇有舞蹈天分,课上常常受老师表扬而被请到中间做示范表演,因此对自己的舞技颇为自信。
林西子这晚穿的正好是一袭紧身的半长裙,脚下蹬一双高跟皮鞋,舞姿一摆便风情摇曳。他们俩默契地选了俩人跳得最熟练的一段舞,眼神交错熠熠生辉,看得同学们采声四起,也夹杂了一些怪声怪气的哄笑。几个旋转之后,林西子觉得有一点点眼花,虽然还不至于影响平衡,脑子里却有一些恍惚。周围的空间光怪陆离异彩纷呈,各种各样的声音在耳朵里杂成一团,什么都乱糟糟的,仿佛时光都开始迷离交错。
在Greg之前,林西子也曾在一段时间里有过一个固定的舞伴,是一个她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得到的人——
俞乐怀,初三时的俞乐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