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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逆流 ...


  •   据说姓名只是人生的一个代号,并不是人生本身。出生会有名,加冠会有字,衰老了感慨了虚度了还可以自号别号什么的。
      而我就有过很多的代号,银牒上录的是“清流”,清是字辈,流——据我老爹说,我五行缺水,故名之。我也曾问老爹,为什么不叫清河呢,也是水啊,比清流好听吧。老爹说,先我几个月出身的某个堂哥已经取了“和”字,虽然不是一个字,但也是忌讳,指不定将来还是大忌讳,大忌讳的话,连累天下的“河”字都要变韵就不好了,谨慎,谨慎。

      老爹别的不多,就是顾虑多。当然骂我也骂得多。大概我还差几步就到弱冠年纪那会儿吧,老爹常年忧国忧民忧自己的身体终于抗不住倒下了。娘亲日日夜夜守在他床前,大概也是知道老爹不行了,就赶紧问了下过几年等我加冠时要取个什么字好。我在床榻前跪了大半天,估计膝盖发胀蔓延到了脑袋,一时胀得昏,就闲闲地白搭了一句,“什么字不是字啊”。老爹闻言顿时牛眼圆瞪,连身子都自己强撑起了些,大概这就是常言说的回光返照吧。他颤巍巍的老枯手指离我鼻尖两寸不到,拼着最后一口气,说了两个字——“逆子……”
      挂了。官方说法,薨逝。
      娘亲是南方人,读的书也有限,兰花指翘得高,舌头却放得平,晕头转向中就以为是“逆之”,我未来的表字就这样定了下来,虽然我从来没用上。我但知道,我有了个将来的字,而我现在没有父亲了。

      娘亲很少叫我的名字,她喜欢叫我小五,虽然我是家中的独子。可我前面据说有两个哥哥胎死腹中,两个哥哥夭折,所以老娘喜欢叫我小五,她一直坚持自己还有四个儿子,只是亲缘浅了点。
      老爹殡天后,娘亲就多了个爱好,开始研究圣人的深奥思想,从前她更偏向研究贵妇的肤浅爱好。比如从前她常说绫罗和绸缎有什么区别,梅花妆的颜色要用到几分几许方为恰当;现在就不同了,张口“执一术而百善至百邪去”(1),闭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2)。说得多了,自然就传开了去,我那些常来往的兄弟们从此爱叫我小三。这个称呼好,琅琅上口,其乐也乎,我喜欢。

      说起来,老爹算是被我气病乃至气死的。其实主要是他思想上太容易钻钻牛角尖。我不过是向心上人表白了一下,然后心上人委婉地拒绝了我一下,他在旁边恰巧听到了些只言片语,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醒过来就让人把我五花大绑送到太庙去悔过。后来眼看着老爹实在不行了,娘亲才让人把我接了回来。
      所以说啊,表白这种事,是很需要勇气的,一不小心全天上的先人就都跑来看你一个了。

      其实我一直觉得主要是老爹胆子太小才被吓住的。
      如果我表白的对象不是太子的儿子、皇帝伯父的嫡孙,而是老爹太爷爷的某个偏枝曾孙的庶子,老爹就不会骂我“忤逆”、骂我“僭越”,骂到最后他自己归了天。可老天明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打小好奇了一些些,我最初只是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堂哥,是什么样的显赫招摇,连我的名字都要绕道走。
      然后我就看见了他,我的清和堂哥。在内廷秋夕宴上,他穿着暗红衬里、外罩绛紫轻纱的一品礼服,缁布纶巾的帻帽沿上簪了一朵玉簪花,在夕阳的余晖中缓缓踱步走进凤章殿。
      这宫廷里的礼数甚多,就连座位也是有固定的顺序。大家都是皇孙,可有人在侧,有人在偏,比如我就坐在快到大门口了,下座就只剩光滑滑的大理石空地。可我喜欢这个位子,因为当清和堂哥走进来的刹那,我想,离他最近的人,就是我了。
      那年我九岁,认识了十五岁的清和堂哥。

      宴后,清和堂哥在碧水波光的水榭中,吹笛助兴。我席坐在地上,一仰头,就可以看见他清秀俊削的容颜,在白月光中温润明亮。这以后的很多年,我每看到如水月光,就会想起这世上这个人,执一管碧玉古笛,笛声幽咽清鸣,隔着水传来。
      一曲终了,他走过我的身边,脚步顿了顿,微微俯身,指着自己巾帻上的玉簪花,与我温和言道:“你喜欢这花?”我傻傻地点头,他就微笑着将花取下,递到了我伸出去的双手中。
      那样缭绕不散的花香,仿佛每一个秋天,都在我的鼻尖上。

      那一天,有别的堂哥说,玉簪花又名白鹤仙,正与清和殿下相配无间。

      那年那天我还认识了一个人,一个命中要由别人为我注定的人。
      我握着我的宝贝香香花被我娘亲抱到膝上,她珠环翠绕的纤纤玉手一指,就指给我看了一个英姿勃勃、意气风发的女孩子。娘亲说:“这就是你的未来王妃,今年刚及笄的平燕郡主。”我沿着那女孩子腰间名贵的剑鞘往上多看了一眼,就想起家宴前这位郡主表姐的剑术表演,刀光剑影一时恍若就在眼前,我顿时傻了眼。
      我那些苦命的哥啊,难道就是畏惧了这样一个指腹为婚、动不动喜欢舞刀弄剑的未来老婆,所以宁死不肯苟活?一直到今天,每思及此,我都会为自己在内心里掬一把热泪,因这四个哥哥难竟的事业,虽然我勉力步后尘却一样未竟。
      还好神佛祖宗圣人保佑,郡主表姐什么都喜欢就是不喜欢谈婚论嫁。她的母亲显然比我父亲更风光,能有这样的亲家,已是福分,我们这样的人家还有什么敢去强求。拖到最后,大家突然都在一夜之间败了家业,从此天涯海角,各奔西东。
      所以说,世事是难料的,到绝处总有转机,虽然你从来不知道它会转到何处。

      等到我十四五岁也开始巾帻束发的时候,我开始很乐见于我的未婚妻这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生活。因为我理解了她那种与世相异的生活,正如理解了我自己心中与世相异的情愫。
      我有个堂哥就说得好:情字面前有三子——傻子,疯子,孙子。
      所以我一定是疯了傻了,才会孙子一样低声下气、见缝插针地跟在别人身后。他在丽阳中光华夺目,我在阴影中沦丧沉默。他转过回廊,我碰巧在曲曲折折的另一头;他在清池中洗笔,我不小心就在水边踩湿了我的罗帛翘头履;他午后在花间看书睡着,我偶然路过就为他拾起手里滑落的线书……如此这般,事事如墨迹沥沥,只能写在心头,不可言语细述。
      终于在另一个三秋天,清和堂哥与我讲:“如果你喜欢这玉簪花,可以自己种。”而我鼓足勇气回言:“我爱这花,是爱这簪花的人。”
      哗啦一声,皇宫内廷藏书阁内一人多高、银白贝瑁镶出玉兰春景图的紫檀木屏风在我二人身后华丽丽地倒下。我老爹这一倒,就再也没有起来过。

      哎,这些前朝故事,如今想起来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
      朗月清风在前,不如归去,不如忘记。

      老爹殡天不到三年,常年唉声叹气的娘亲也随他去了。从前有人耳边唠叨觉得心烦,现下耳根清静倒有些怀念。哎,老爹虽然是可有可无的皇族之人,好歹也是风光大葬。娘亲就凄凉了些,那时候风声鹤唳,大气都不能随便出,何况大葬。
      葬过娘亲,我就抱着九堂叔家才四岁大的独生子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出发去了恒山。不是我想抱着这么个拖油瓶跑路的,他们把小孩往我家空荡荡、鬼都没一个的灵堂上一扔就没了影。九堂叔家被抄了,我还能有什么想头。到底是亲戚一场,流的也是差不多的血,难道真把小孩往铡刀下送?我娘亲生了五胎,才活下来我一个;九堂叔娶了十三房,才得了这么一个带把的。哎,大家都不容易。

      话说我第一次看见那小孩的时候,他两眼直直的、神情傻傻的,一问三不知。我天天敲他脑门想敲醒他也没用,我都担心他养不养得大。没曾想,这么多年过去,当年鼻涕一流流老长的小屁孩现下倒益发长得水灵灵、长得机灵灵了。身子板高了,骨架硬了,不似小时候那般抱在怀里温暖暖、绵软软的一团了。有事儿没事儿还学着说话转弯抹角来套我的话了。

      有一日他问我,为什么我会觉着清和师叔是玉树琼花般的人物。还问我,是不是“玉树流光照后庭”(3)的玉树。听得我那个刹那间气血俱上涌啊,一颗扑通扑通的心差点没因失血过多而停止跳动。这小屁孩,不声不响,连淫诗都学会了。再哀怨的淫辞也是淫辞!这和尚庙里平日到底都在教些什么啊。
      而我到底虚长了这小屁孩很多岁,教书育人责任重大,我于是敛眉正色道:“须知人之礼有三讳,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死者长已矣,不可妄议也。”(4)
      他闻言低头浅浅一笑,也不多语,只为我斟了一杯春茶,青瓷的小杯递过来,更衬得他手指素长,并有玉色之光润。
      我仰头深深吸口气,就闻到了那些青草混合春泥的淡淡芬芳。

      没几日,他提着把小花锄,叫上我去偏殿的后院,说要种花。
      他要种的花是玉簪花,叶碧花白的玉簪花,又名白鹤仙,曾经簪在一个人缁布纶巾的帻帽上。如朝霞举,如皎月明,在满殿的喧嚷中,那人从一线明光中走出来,静静踱步走过我的面前。
      小屁孩说,这花看着雅致,虽然不畏旱、不畏寒,可照料起来还是有些难,定要种在半阴半阳的地方。阴过了,叶不绿,阳过了,花不开。
      刨完泥,撒好土,他玉润手指拈起一片落下的幼叶,举在颌前,对我温言道:“等到秋天,这花就会开了。”

      秋天的时候,我会等着枫叶红,红得如花开一般,再等它们落,落到枝上再也看不见。然后我会把那些落叶收起来,埋在同一个地方。而这个地方埋着一个人曾经穿过的绛紫衣、缁布冠。
      我从来不知道这个人喜欢枫叶。
      我从来不知道这个人那样的沉静、那样的心机之后,也可以那样的决绝。
      从前我以为他成年后迟迟未婚,是因为我熟悉的那些情愫,哪怕那些情愫不是为了我。结果到头来,原来大家不是一路。
      他只是喜欢的人未到,而我喜欢的人已经不会再来。
      恰如阴阳,恰如东西,恰如南北,我和他从来不是一路。

      到了秋天,玉簪花就会开。
      曾经是什么样的人,在和煦晚风中微微侧头,轻轻取下他帽沿上白玉般耀眼的明花,就递到了我的手上。我一想起这些深深往事,两行浊泪就会从我那一双老枯眼中流出来。
      然后有个人推门进来,带着轻微流风走到我的面前,身上是我熟悉的芬芳,是每个秋天的夜里不在我眼前却在我鼻尖的芬芳。
      我抬头看他,他双眼澄明,神色怡然,悠声说道:“小三师兄,花开了。”

      那天夜里,这个叫了我十八年小三师兄的小屁孩,与我和声温言,一起把各种事缓缓道来。我记得他跟我讲,他说我还年轻,还有将来。他说这花今年会开,明年也会开,年年花都会开,岁岁人都会在。
      那天夜里我们喝了很多清酒,是我们一起用江米偷偷酿的,春天的时候埋在院里的树下,秋天的时候就挖出来喝。他执着我的手说了那么多话,让我在沉沉的醉意中都不禁生叹,叹那些往事如烟,叹那些沧海桑田。打小这小屁孩就爱吃豆腐,如今就连我这个师兄的豆腐也一齐包办。

      从前清和堂哥说的对,个人要种个人的花,个人自会得个人的果。
      春华秋实,有些花却独独要到秋天才开,但它们花开得虽迟,毕竟还是会开。

      ——————————————

      注:

      1,《吕氏春秋,孝行览第二》:“夫孝。三皇五帝之本务。而万事之纪也。夫执一术而百善至。百邪去。天下从者。其惟孝也。”
      2,《孟子,离娄上》。
      3,陈,后主《玉树□□花》:“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收入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四十七,清商曲辞四,吴声歌曲四》。因《乐府诗集》中只收有六句,别书另载有末尾两句“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疑为后人伪作续之。
      4,《春秋公羊传,闵公元年》:“春秋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逆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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