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4、琴剑(三) ...

  •   这婚嫁的规矩,非浮桥柳苑一家所立,乃是私门里的一样噱头。窑子里的少年少女但凡有些姿色才情的,十一二岁起便跟在那些红牌绿牌身边,与恩客黏糊摸索地混个脸熟,等到了接客的年纪,便会有客人提前起贴子,一切按市井之礼,只不过所需银货非寻常娶妇能比。等上个把来月后,礼数悉毕,这才能来喝花酒,抱得美人归。故所谓成亲,不过是客人博个头彩罢了,在官府那头并不作数。
      原本,烟花之地“嫁”个倌儿姐儿的再普通不过,只不过这一回,老鸨自个儿把自个儿给卖了,实在叫人嗔目。天下最酸不过人言,花街的人都说,这宫墙柳仗着自己长得不错,自大一点便是臭了。别人那都是未经人事的童子,可他少说也二十好几,居然真有脸往外头贴告示。何况京城四少的苏阳是什么人?那可是当今皇上的小舅舅,岂是宫墙柳之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无奈皇上的小舅舅偏就是没骨气,对宫墙柳彻底地召之即来挥之不去,全无半点身份可言。

      这一日,浮桥柳苑门外架起了木质高棚,棚顶安了难以计数的小灯笼,照亮东晨阴霾的天色。灯笼下挂着倒吊的油纸伞,斑斓地透着多少朦胧艳丽,宛若一条花廊,姹紫嫣红地连绵而去,终于消失在尽头。
      宫墙柳一晚上没睡踏实,大清早被毛豆推起来,迷迷糊糊地走出大门,竟然看到如此情景,不禁诧异。
      “这是你们弄的?”宫墙柳问呆立一旁的小倌。
      小倌摇头:“不是,今儿个早上起来就看见了,去问护院,都说昨晚没听到声音,肯定是又躲懒喝酒去了。”
      这时候,又一个小倌急急忙忙从外头回来,满面兴奋:“这伞廊一直通到宰相府,听说姑爷昨日可把咱们京城里的扎伞作坊翻了个底朝天!”
      宫墙柳早已猜到是谁的手笔,又瞥了眼那长廊,一言不发地正要转身回去,却听见身后有人问他喜不喜欢。
      宫墙柳收回跨在门槛上的脚,只见一个脸颊被冻得通红的男子正笑嘻嘻地望着自己。
      “明明是我有求于你,苏少爷,你大可不必如此的。”宫墙柳少见的没有笑。他若不笑,平日里的风尘之气便消失殆尽,脸上反添了些静谧,好像这只是个比寻常人俊俏的青年,过着简单重复的日子,脸上干干净净的,没什么故事,却总会露出些许别人看不透的神思。宫墙柳的笑,和宫墙柳这个名字一样,是块招牌。
      此刻的宫墙柳无意间放下了招牌,默默地想,是否该请苏阳进去坐坐,再递个手炉给他。但只是这样想,没能把话说出口。
      一阵烈风,险些吹灭了头顶的灯笼。而苏阳脸上的爽朗也跟那灯笼里的光一样,灭了一瞬,复又点着了,好像他压根没有听明白宫墙柳的言下之意。
      “你总是有求于我,也不差这一件。”苏阳又笑了笑。
      宫墙柳默默点头:“苏公子,我知道你是言出必行之人,只不过在今晚之前,有一事我还想再与你合意一番。我若跟了你,你能确保葛尚书出狱么?”
      苏阳脸上的笑再挂不住了,他叫宫墙柳盯得浑身不自在,窘迫地看向别处:“我是老来子,爹最疼我。他答应过,只要我不再云游四海,我说什么他都会照办。好比今日之事他都不曾阻拦一句。而且爹也跟我说过,同僚一场,他没真打算将葛家逼入穷途,只不过点苦头他们家的人尝尝罢了。此事说大不大,爹爹必然有定夺的,你放心便是。再说了,我答应你的事,可有变卦过?”
      宫墙柳见他担心自己不肯相信他,说起话来都语无伦次了,心中倒也有所触动,却还是不冷不热道:“那就好。苏少爷,我这里也有些事情要准备,你先回去吧。”
      “啊,好。我都给忘了,现在站这儿不合你们的规矩,我晚上再来。”苏阳望着宫墙柳的背影,苦涩地打哈哈道。
      宫墙柳心里一紧,快步离去。
      门口的小倌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等宫墙柳走了,这才对苏阳道:“苏公子你莫难过,我家先生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这样对他好,他早记在心里了,今日漫漫长夜正是你表现的大好时机,恐怕他明日便离不开你啦。”
      “他那般厌我,我却还逼他,他定是早已给我打上了卑鄙无耻的印记,何来的离不开我?”苏阳怪里怪气地说完,跌跌撞撞地跑了回去,十分落魄。

      那是四年前,一个暴雨滂沱的夜。雷电交加。
      苏府上下满京城地找他们家小少爷,而苏阳则越跑越偏僻,浑身湿透地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那是乡野里常见的人家,房舍三两间,不是务农的,便是四处做买卖讨生活的。
      开门的,是个年轻男子。屋内火光晦暗,苏阳隐约看见他有一双勾魂的眼睛。
      “深夜冒昧,可否借你檐下躲一躲雨?”
      勾魂的眼在苏阳不菲的腰带上停留片刻,微微一笑:“若不嫌弃的话。”
      许多年后,苏阳每每忆及此事都要感慨,为何不偏不倚敲了他的门,从此纠葛了一生?如今苏阳终于想起来了,是了,那夜中只他一家尚亮着灯火,忽明忽暗,却暖人心脾。
      当夜的雨轰鸣地下了一整晚。
      宫墙柳家中简简单单,只有一间卧房,苏阳本想让他自己去睡,不用管他,但再一想,任谁都不会放心将一个陌生人放在家中,而自己跑去呼呼大睡,也就不好开口。宫墙柳像是看出来了,笑道:“公子不必介意,我本就怕雷,即便你不来,我也得干坐一晚上,倒不如有人陪着说说话。”
      苏阳的好奇愈发强烈。他总觉此人美得不似人间凡品,倒像是故事里化作人形的鬼怪,只不过故事里都是女鬼,他苏阳遇上的是个男鬼罢了。
      “公子怕雷么?”苏阳惊讶地问。对面坐的人总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叫苏阳手足无措,可他却说自己怕雷。
      “是啊。”看,他又笑了。一只手撑着下巴,长发如云,散到了一边。
      “那为何不与家人同住?”苏阳小心地试探道。
      “家人呐,”宫墙柳惊奇地看着苏阳,好像许久没听人这样问他了,“我不知他们在何处,也早就不想知道了。既然你也有兴趣听,那我便将自己的故事道来消遣吧。”
      苏阳莫名地脸红了。

      天亮的时候,雨小了不少,但淅淅沥沥地依旧没停,宫墙柳说故事的时候顺带扎了一把油纸伞,故事说完了,伞也扎完了。他将伞递给苏阳,不遮不掩地打了个哈欠:“我困了,小少爷,你请回去吧。”
      苏阳接过伞,惊喜地撑开又收起然后再撑开。他长这么大,从未过这样朴素的伞,油黄的纸面,不加任何修饰。
      “我看到你桌上有把琴,猜你定是个抚琴的好手,却没想到你扎伞也能扎得这么好。”
      “好一张能言善辩的利嘴,得了,你快回去吧,我真困了。”宫墙柳虽这样说,脸上却浮现出了高兴的样子。
      苏阳总觉得,宫墙柳发自内心的笑不多,所以格外珍惜他方才的样子:“那,你能不能弹一首曲子给我听,然后我再走?”
      “你可真是不知好歹,今次明明是我帮了你,你却还得寸进尺的要听我的琴,”宫墙柳有趣地看这少爷的脸色一点一点红起来,忽然良心发现地不再逗他了,“等下次你帮我忙的时候,我再弹给你听吧。”
      “下次是何时?”苏阳赶忙问。
      宫墙柳不过是敷衍他,没想他竟当了真,却也不觉厌烦,轻轻推了把他的背:“下次就是下次呀,快走吧。”

      苏阳浪迹天涯的时候并非一帆风顺,每当走不下去的时候,他总会想起那日,宫墙柳在自己背上轻轻的一拍。
      后来有一次,苏阳回到京城,正巧听葛天白的伴读说起曾经葛天白在湖州的一段奇遇,这才知道宫墙柳心心念念的,竟然是自己的好友。他左思右想,将此事告诉了宫墙柳,但他也将自己的心意表明。他说葛天心里只有云霁涟,而我心里也只有你。
      实际苏阳想说的不止这些,可从那以后,宫墙柳便不再见他了。苏阳一直都想告诉宫墙柳,那把他亲手扎的油纸伞自己一直在用,可终有一日,它损坏在了路上。当时的苏阳并不难过,他总以为宫墙柳能再扎一把伞给自己,只可惜,他以为错了。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