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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心志 ...

  •   我嗓子里憋得生疼,张口对着岳云飞奔而去的身影,沙哑嚷道,“云儿!云儿!”----廊上彩灯高悬,这一回,他却再也没有蓦然回首。

      我直愣愣看着他的衣衫颜色,迅速消失在长廊尽头。两边花影被他衣带当风,惊动摇曳,仿佛惊疑乱窜的小动物,正惶急着逃出陷阱----云儿,云儿……九哥竟成了洪水猛兽吗?

      我靠在朱红柱上,支撑身体,给自己打气:此情此景,恍惚也曾出现过。那时候,岳云听我表白心迹,更明言其实他也爱我……他不也一心避离,与我断绝?

      我是不是应该苦笑着安慰自己说,如今这局面,已然好上太多。因为他还要与我“君臣相待”呢。

      我孑然一人站立良久,抵在冰冷的硬木上,长长吐出一口气----还好,我没有玻璃心,有也是一颗金刚钻石,坚不可摧。此时此刻的伤心难过,比起,比起我只能捧着他冰凉的面颊低低切切时的悲恸,实在不足为道。

      月光照在长廊内外,雪白皎寒,只要,再不是他僵凉面色。

      我甚至能淡淡扬唇,依旧自心头极力吮吸出一丝幸福的味道:岳云生龙活虎健健康康地在这个世上呢,哪怕他万般倔强决绝,恼恨得面红脖子粗,真也极好,极好!

      平复一刻后,我仍然返回了热闹的仁明殿宴席:厅内正表演《剑舞》,先是念白:又有一女二男三名舞者,扮作唐代公孙大娘和杜甫张旭,赞其文墨挥洒,辞藻丽句又同舞姿蜿蜒----杯光斛影间,岳飞神色肃穆,正极专注地听那念白杜甫的诗句,像是并未在意儿子去了哪里又返回来。

      岳云已在绣墩上坐得笔直,如他父亲一样,也在看中央红毯上的表演。良久唯一的动作,也只是伸手取了壶,与爹爹满斟一杯御酒。

      我默默也拿起八棱錾花银执壶,自斟自饮,几杯下肚后,我挥手,对小蔡吩咐几句。

      宫女内监,又持烛台,将大殿照得明亮如白昼。

      鼓点声声响,急促如催战,闷声似雷鸣。琵琶激越,嘈嘈切切。我仿《秦王破阵舞》,将腰甲披挂,持戟登场。

      一百二十位也穿甲持戟的乐工,踏步举臂,立戟大呼威武。在排排如林立的兵器助威下,又与我一道高声齐唱,“茫茫瀚原,亲亲我家。朗朗乾坤,男儿热血!浩浩苍穹,佑我驱虏!滚滚尘土,还家天阙!”

      唱得激昂慷慨,雄浑豪迈。我紧握手中铁戟,做“戳,刺,挑”杀敌动作----引得臣子们纷纷起身,高亢相和。

      旋转振臂间,匆匆瞥见岳云的脸。他偏着头,一半埋在阴影中看不清,另一半儿,目光灼亮,正死死紧盯,追逐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便愈发“歌以咏志”,中秋夜宴会的仁明殿,便在皇帝的表演中,闹得鼎沸。

      面圣之后,新封的清远军节度使岳飞,俨然已成成了朝中的大红人。他留驻建康期间,每日宫中都有赏赐源源不断:虽然只是一些吃食美酒,但皇帝的态度,毫无疑问彰显出宠爱看重。

      住在驿馆中的岳飞,几日里,就不知收到了多少请柬拜帖。但岳飞一概婉言谢绝,专心老老实实蛰居,静候皇帝的旨意。

      我一心挂念的岳云,自中秋宴后,便再也没有随父亲岳飞进宫来。根据我的打探,他闷在驿馆内终日习武写字,岳飞见了,倒是满意。

      韩彦直知道岳云的生母与他失散,知道自己爹爹奉皇命暗自寻访,早在宴会时,看向岳云的目光就带了大哥哥对不幸小兄弟的同情。在他几轮主动拜访过后,岳云与韩彦直的相处也渐渐融洽起来,连带着两人的父亲----当然,也有人嘀咕这是韩世忠的高招,子弟先结交。

      两家交往的种种,一点一点传进了宫:韩世忠擅用长刀,韩彦直子承父风也使长短双刀,与岳云“以武会友”切磋了几天之后,岳云天赋过人,竟也舞得出韩家刀法,引得韩世忠父子,赞不绝口。

      作为统御妇营的女将,梁红玉也大大方方地同夫君儿子一道拜会岳飞。她身为一个母亲,一眼便喜欢上了和儿子差不多大的岳云,拉着他问长问短,更提出,想收岳云为义子。

      岳飞沉吟一刻,点头言道承蒙厚爱。

      岳云便给梁红玉磕了头,又唤韩彦直为兄。金秋透明的阳光下,岳云的眼中也应少了一分沉色,两个孩子并肩而立,真如美玉流光,璧合生辉。

      我心里柔软一片,望着窗外片片飘落的碎金红枫叶,咀嚼岳云所言“君臣相待”,淡淡一笑,更是打定了润物细无声,长久示温情的主意。

      待提笔,小心翼翼又在卷轴上绘出一朵拧头的白茶花,我抬袖问小蔡公公,“徽州新献上的雪梨,可有送去驿馆?”

      小蔡公公满脸叠笑道,“官家,一早便送过去了。只怕此刻,岳官人父子正吃着呢。”

      如此甚好----我要让云儿他知道,不管他如何看待九哥,九哥待他,一如既往。

      因今次的万寿圣节总算能在稍微安定的局势中举行,在离十二月正日子还有数个月的时候,各地送来的贺礼贡品便开始抵达建康。岳飞定然瞧在眼里,他作为新任深蒙宠爱的节度使,怎么着也得表示表示吧?

      我的目标是让岳飞记得“赵九”的话,每年万寿节都能遣云儿来与我相聚几日。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还不得不按捺不喜,努力与岳飞保持极好的关系。

      到了九月中,我秘旨令驻守川陕关隘的吴玠办的事情终于弄好----他派人自良马产地西夏,花重金购买了一匹半岁的小马驹,又千里迢迢以献寿的名义,送来建康。

      我亲赴骐骥院验看:只见它双耳灵动,脖长腿匀,皮肤身体光泽润亮,鬃毛浓密,果然是一匹上好的青骢马。

      喜得我,忍不住俯下身,轻轻在它的耳朵旁嘀咕,“马儿啊马儿,朕全靠你了。你务必要博得新主人的喜爱,最好让他喜欢得紧,无法拒绝。他和你整日相伴,也就避免不了想起九哥。”

      它轻轻嘶鸣了声,仿佛能听懂我的话。

      我一直认为,马是极有灵性的动物。伸手抚摸这匹青骢小马的鬃毛,看看牙口----宋境马匹交易都有档案记载,我不是没想过寻找飒露紫,可掐指一算,如今人家连胚胎都不是,而战马的使用年龄大约是十岁前,正好待此马退役了,再觅来轮换。

      在我原本的盘算内,为云儿寻得的马,定要由九哥牵着,在花影摇曳的烂漫春光中,或是在寒梅映雪的背景下,含笑走近岳云,将挽着的缰绳亲自递到他手心,瞧他脸上欢颜绽放。

      世易时移,如今云儿恐怕不会有我期望的反应,就怎么送到他手里一事,我稍一斟酌,那个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于是,皇帝再度召见了岳飞,着人将配好了小巧鞍辔的马儿牵来,明言这是早就承诺过,送给云儿的礼物。

      岳飞是爱马之人,当场验看后,也对这匹小马驹赞不绝口,颇为高兴地替儿子谢了恩。

      我看着眼前青壮盛年的岳飞,纵然身穿宽袖朱红袍,也掩不住他臂膀肌肉紧实有力,仿佛蕴藏在躯体中的热血神勇,凡人已无可抵挡。

      想不到,想不到。今生我竟然要走岳飞路线----心中明明一片冰冷地重复,我却面上含笑如沐春风,与他寒暄道,“岳卿应是相马的高手吧?”

      岳飞不思量立刻道,“臣略懂一二,臣以为,真正的好马绝不会委屈自己去吃粗陋的草料,饮不干净的水,而那些戴上辔头就一副迫不及待摆尾撒蹄要跑的马儿,跑不了多久就会气喘吁吁口吐白沫。”

      我听得饶有兴趣,还当场做了个实验:这匹小马面对摆在嘴边的普通草料连瞧都不瞧,长长的睫毛下深潭一般的眼睛貌似都在不满地专注盯着我们。

      等手持豆饼的小内监刚刚一出现,马儿眨了眨眼,竟自动缓缓走过去,不紧不慢地吃起来,食量奇大----种种都符合岳飞所言良马的要求。

      我又亲自取了一枚饼喂食,马儿先嗅了嗅我的衣衫,才低头咀嚼……开始学会认人了,怎么觉得,这脾性和云儿也有点像?

      岳飞含笑也来抚弄小青骢马的鬃毛。看他对良马都如此和颜悦色,我垂目对岳飞道,“岳卿,你可知朕最初遇到云儿时,他身上藏着的一丁点儿食物,便是喂牲畜的豆饼?”

      岳飞一愣,很快道,“那孩子在乱中与祖母家人都失散了,孤身一人确实吃了许多苦楚。”

      “朕是在饥民聚集之地遇见云儿。当时云儿忍饥挨饿之下,见了比自己更弱小的女娃儿,还愿意将豆饼分享。你说说,这样的孩子,朕怎么不能打从心底里喜欢疼爱?”

      岳飞眼中闪过骄傲和了然,微微一笑又拱手对我道,“官家疼爱云儿,是这孩子的福分。”

      我“嗯”了声,仰头望着一碧如洗的蓝天,又自己进入剧情一般,曼声道,“朕的父皇后妃众多,朕兄弟虽多,却都是异母----有时候瞧见他们同胞兄弟亲密无间,朕就想,若能再有一个小朕几岁的弟弟……朕一定事事都照顾他。疼惜他。”

      岳飞见我神色,只以为我又想起了被掳走的亲人,更是将一腔渴盼的兄弟情谊,生生放到了岳云身上。他这种固执脑筋的人,有了我先入为主的诱导,来日,便也不怕被他听见什么风言风语。

      这匹小马驹在当日就被岳飞牵回了驿馆,岳云见了很是喜欢。等被爹爹告之此乃官家所赠之后,这孩子,依照韩彦直所教的格式,竟给我写了一篇臣子谢赏上书。

      我无奈苦笑笑,先嗅一嗅犹带墨香的文字,再用指尖轻抚那端正工整的笔迹,仿佛能看到岳云虎着脸,端坐在案前一笔一划书写,眸光坚定又固执。还真是,铁了心要和我当“君臣”。

      我小心翼翼将书简合上,同之前和他往来的书信一般,放在紫檀匣内,收在床头,自己幽幽倚着玉枕,一边想着岳云跨驭青骢马的英姿,一边苦笑自己并非苏小小,没得油壁车去相遇约会。那诗后两句是什么来?……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西陵松柏……我见过,我见过郁郁葱葱的苍翠环抱下,鎏金大字闪光……某个深深铭刻于心底的场景,携带着恨意哀恸,恍惚就要重新浮现。我立即从身边拿起岳云的书信,紧紧攥着,将函纸一股脑儿遮贴在自己额上,一心专注回忆,云儿脆生生的唤“九哥”----如此,方能平复,待到见了岳飞,我能又是一副笑颜。

      这一世,经过反复思量,我依旧选择长江边的鄂州,作为来日岳家军的基地大本营。在告之岳飞时,又一次发挥了我巧舌如簧的本事。

      我语重心长道,“观东京留守司王彦,其有防守稳固之才能,所以你不必留在卫州做锦上添花之用----岳卿,猛兽的尖牙利齿不需总是露在外面,大宋有进攻之力的军队,朕,反倒要藏在内里,以待时机。你看看,是否和你前日所言,千里良马,绝不会在一开始便迫不及待要动作,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席话说得岳飞壮志激烈,雄心要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他立即开始准备自己奔赴鄂州之事,又派人去卫州接家眷----也就是姚氏李氏二人。

      因岳飞并未见过,我安插的皇城司密探,此时不好巴巴跟着姚氏前来,否则也太昭然若揭了点。不如缓上半年,再行安排。

      想到那李氏,估计我对她的憎恶,由岳飞自己脑补,成了“官家幼时被看似贤良的女人坑过”以及“同结发妻子鹣蝶情深”所以才那般发作的缘故。那些争执夹枪带棒在如今岳飞的眼中,实在不能撼动我的英明高大。但,来日他可会如韩世忠携梁红玉一般,带着李氏以伉俪之姿出场?

      以我对他性子的了解,岳飞绝不会辜负一个与他同甘共苦的女人,不过嘛……我面上浮起冷笑,一旦岳飞胆敢为其请封诰命,就别怪我!

      十月初八,在建康驻留了将近两个月的岳家父子,终于启程往鄂州去。在卫州就已初具雏形的骑兵队伍,也奉皇命调往鄂州,继续由岳飞节制。

      他们走的那一日,秋高气爽,远处的原野一片金色,仿佛预示来日的辉煌。我穿着盔甲,肩披红麾,亲送于城南门外。

      岳云身着朴素短衫,乌发绾髻一丝不苟整齐精神,站在父亲身侧,看似低头毕恭毕敬地与我拜别。

      我伸手虚扶他双臂----岳云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乌湛湛的眼珠儿盯着我一瞥,又迅速转开。

      我看他绷着脸,干笑了笑,转身又叮嘱岳飞几桩琐事。

      这父子一行寥寥几骑,很快便踏尘远去,气势身影逐渐融入了金灿灿阳光的方向,正是如日中天,沐金流彩。我登上城门楼高处,默默往那方向凝望:这一次,不知岳云可忍不住会回首一顾?

      希望九哥锃亮兜鍪,鲜艳长缨,也能在云儿心中留下一点亮丽的痕迹。

      前世初见他时,局面比现在恶劣百倍。那般岳云尚且能与我情投意合,今生----我握紧了手心中的一枚狼牙,眸光熠熠,笃信不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心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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