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心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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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灿烂，我依旧站在营门口，远远对着喜滋滋赶来的岳云微笑。地上，我们的影子拉得斜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交织融在一处。
岳云和昨日不同，发间湿漉漉犹带水气，未干的水渍在脖颈一圈泛着浅晕，竟是匆匆梳洗干净，又换了衣衫才来见我。
一见面，岳云便欢快地拉着我胳膊，要引我往某处走----
“慢着。”
我停步，直直面对他，上下仔细打量，终是掀开他的额角发丝，瞧见一块乌青痕迹，我倒抽一口气，轻轻伸手探了探，再心痛揉一揉。“这是？”
岳云见没瞒过，吐了吐舌头，又赶忙解释道，“没什么，九哥，学习枪法的时候，让棍棒擦着了点皮。九哥，我没事。”
“九哥回头就送你一瓶药。磕碰了都记得擦一擦。”我叹口气，又轻言细语再三叮嘱。
他道谢应下，依旧一股脑拉着我的胳膊，沿着营房七绕八绕，最后来到溪边一处树林内。余辉从夏日茂密的树叶间透过，斑驳安静。树叶和泥土的芬芳伴着潺潺流水声，沁人心脾。
我环顾四周，岳云指着一排新栽的树苗对我道，“九哥九哥，这是爹爹和我栽种在此的白蜡。爹爹说，此木若勤于修剪，会长得笔直，是做枪杆的上品。九哥你瞧----”
他拉着我的手，去抚摸那粗如鸡蛋的树干，自信道，“我和这白蜡树一般，都长得极快呢！”
我一笑，定睛一看，发现在这株树干上，浅浅有一些刀刻的痕迹，高矮不一，最顶上的一条，正和岳云一般高。
察觉到我的目光，岳云立即站得更笔挺，还微微昂起了头。
我击掌笑道，“原来云儿以此做记号，丈量是否长高了啊。”
岳云笑嘻嘻并不否认，他乌溜溜的眼睛瞧瞧我，又瞧一瞧树干，眨眼歪头忽闪忽闪地看着我。
“是，是，是。”我笑着也挺身站直，抬手在树身标记了自己的高度，再轻轻划下一道痕迹。待一转头，就见岳云双目发亮地盯着那处，定然在盘算自己还要多久才能追上我。
我点点他鼻尖，“至少三四年吧？你都得这么昂着头看九哥我。好了好了，云儿，你就算一心渴盼长大杀敌，也需要好些年坚持不懈的锻炼磨砺，一时太操之过急拔苗助长反而会伤了身体----要在战场上纵横百战百胜，绝非朝夕之力，可要听九哥的这番话啊。”
岳云点点头，挨着我在溪边坐下。“九哥放心，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斤两，要像爹爹和张伯伯他们那般驰骋沙场，我还……”
他说着说着声音渐低，双眸瞧着远方景致，陷入了对未来的憧憬：金戈铁马，烽烟旌旗，都化作呼啸如山纵横驰骋的万千豪气，充盈在他坚毅的眼里。
我目不转睛瞧着岳云流露的气度，他的侧影仿佛再一次和来日那个英武青年重叠起来，一样的坚定无畏，出类拔萃----我缓缓伸出手，与他手掌交叠一起。
岳云顺势与我十指相扣，人犹曼声憧憬道，“九哥，我爹爹此回出征，要多久才能归来？”
我轻轻道，“胜了便会回。”
他叹口气，怏怏道，“我若早生几年，便能和爹爹并肩杀敌----爹爹也是从小习武，很早就能拉开硬弓腰弩。后来，爹爹又在乡间拜有名的枪手为师，一县无敌呢。”
我听他话里对父亲的崇拜，便一笑，和蔼到，“虎父无犬子，云儿也不差啊，云儿来日定能大展身手。九哥也会竭尽所能辅助云儿……嗯，看看还差什么。”
掂颌思量一阵，我笑眯眯道，“九哥下次给你找一匹良种小马驹，和你一道长大，作为你将来战场上的坐骑伙伴，好不好？”
岳云喜得扑过来，“九哥说真的？！”
“九哥不哄云儿。”
我们的笑声压倒了溪中传来潺潺水流，惊飞在树丫上筑巢的喜鹊。最终，岳云一个横躺在草地上，伸展身体万分惬意，脸上挂着满足笑颜，一边听我絮絮叨叨，一边眯眼休憩，活似一头吃饱了的小老虎。
渐渐，我察觉日头不早，便从岳云攥着的手中抽出。
他立即猛睁眼道，“九哥？”
我拨了拨他额角碎发，“云儿，今夜与九哥一道用膳可好？九哥准备了你爱的羊肉饼。”
他抿抿唇，却坚决摇头拒绝，“九哥，我都在营中吃。爹爹说，虽然我是他儿子，但也不应乱开小灶，既然从军，就要和大伙儿同食同住才是。”
我叹口气，无奈道，“好好好。云儿遵守军纪，九哥就不费这心了。云儿，你还希望九哥如何待你？”
岳云仔细打量我的神色，见我有些失望，干脆顽皮一笑，爬坐起来双手撑颌，一本正经道，“九哥，我唱个歌给你听可好？”
我一惊，“哈？”
“是我在营中学的。”岳云清清嗓子，对着溪水开腔道，“茫茫瀚原，亲亲我家。朗朗乾坤，男儿热血！浩浩苍穹，佑我驱虏！滚滚尘土，还家天阙！”
这歌节奏简单，朗朗上口，岳云声音清冽气息颇足，一时间萦绕在这林中越发响亮悦耳。鸟鸣水声，都仿佛被我的耳朵自动过滤掉，只余下这军中战歌嘹亮动听。
我屏息瞧他随着唱词微微晃动脑袋，整齐白牙因嘴唇张合一现一现-----
见我笑了，岳云更是高兴得意，唱得越发大声，唱完了竟拉扯着袖子要求道，“九哥，我也想听你唱。”
这……我哭笑不得想起了自己那些“小老虎乖乖”的歌词……这……这比他方才唱的歌，尤其比他偶像爹爹岳飞“怒发冲冠凭栏处”的水准也差太远了吧？
“呵呵……”干笑两声，“等九哥回去学两首？”
他不依不饶，“九哥，你从前分明唱过。我就想听那个。”说着，岳云扭头就直直再度躺倒在了我身旁，阖目做休憩状。
罢了罢了，既然这是云儿的生日心愿。我只好一边抚摸他的发髻，一边开腔浅唱。唱着唱着，瞧见岳云扬唇直笑，脸上还现出了两个浅浅酒窝儿，更有阳光晒着他的头发，散发出淡淡皂角清香----此情此景，就像是一个美好的幻梦，让人愿意终身沉溺不醒来。
那一天的短暂相聚，我始终没对云儿说你又长了一岁，而岳云也对我只字不提这个日子的特殊。但他匆忙回家眷营一趟，亲手接过祖母递给他的一件新衣衫后，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我送他至军营门口，岳云一步三回头，最终也碍于时间不容，消失在火把照耀出的方寸光明之后。
军营威严，我目不转睛又瞧了会，待回到自己所住御营，瞧见一席丰盛的晚宴还未撤走，也只得苦笑了笑，孑然一人坐着端详一阵。
心动了。我拿起筷子，清脆敲击碗沿，哼唱岳云唱过的那首军歌：“茫茫瀚原，亲亲我家。朗朗乾坤，男儿热血！浩浩苍穹，佑我驱虏！滚滚尘土，还家天阙！”
我低吟浅唱，一遍又一遍，无谓烛火哔啵结了个灯花，枉顾小蔡公公低头俯身大气也不敢透。唱得羹凝酒冷，方才罢休。
后来，每隔三五天，岳云总能在旁晚出营个把时辰。他一是回营帐探望祖母和弟弟，二来，与九哥我相聚一刻，兴高采烈地与我分享他在军营里所学。
“九哥，上得战场的好枪法，便是要这般。”他以手中树枝作势，一枪出去，拦、拿、扎三式贯通融和，直直戳了一只掠过的飞蛾粘在尖端。
我含笑鼓掌，又将自己手头剥完的一枚津甜剔透的葡萄往岳云口里塞----他啊呜一口咬下，吮吸甜汁，欢乐淘淘。
在卫州军营驻留一个月后，我收到了两湖战报：筠州一役，俘获八千，蕲州，江州俱已收复。叛军首领李成麾下多数战死，他本人已逃往刘豫伪齐。
此役毋庸置疑，岳飞功居第一。但在张俊写给皇帝的信中，字里行间暗示岳飞与叛贼有旧：另有一叫张用的叛军首领，乃是岳飞的同乡。
我笑了笑，以赵九的身份，给岳飞写了第一封密信：叫他招降张用。
张用此人，乃是从前宗泽麾下一员，但废物杜充接替宗泽职务后，嫉贤妒能又欲吞并张用队伍，这才将人逼得离职自干。岳飞对其，应该并无向对反贼李成那般憎恶---那李成借着金人作乱入侵时，乘火打劫，可不是败类？
十天后，果然功成。岳飞硬是凭借同乡情谊，书信往来又把张用召回政府工作，再立一大功。
闻讯后，我焚香净手，端端正正在黄绫上，写下一行文字：授岳飞，清远军节度使。其子岳云，荫补保义郎，令岳飞携子，速速奔赴建康面圣。
又硬着头皮，加了几句赞美之词：赞那岳飞，忠心为国，不躁不骄，宠辱不惊，乃是栋梁之才。
我边写边恼恨翻白眼，写完之后又觉得自己心跳加速，咽下喉间一口，细细再三阅看：嗯，这就是一道坐火箭升迁的旨意，足够让岳飞，惊喜如久旱霖甘露。
从怀里摸出皇帝御鉴，沾了朱砂狠狠在纸上压出鲜红的印----“九哥！”
仿佛传来岳云清脆的呼唤，我吓得一震，印鉴都脱手跌落。可收敛心神一看，哪里有人？是我自己吓唬自己。
定定神，定定神。九哥的真正身份，云儿迟早需面对。我做了这么久的准备，他真心实意喜欢我依恋我，时机已成熟了。
我留驻在卫州军营等待。果不其然岳飞受封节度使的消息传扬开来，他阖家惊喜。
而岳飞，就像我意料中的那般，他接旨后，决定自己即刻赶往建康，但请“恰巧”也要从卫州回建康的赵九，代为将儿子岳云带去，父子二人相见会合后，再一道进宫叩谢皇恩。
我挑眉瞧着他亲笔写给我的信，暗道，岳飞你就等着吧，一定刺激。想你年纪轻轻，应该这时候也没什么心疾吧？
七月三十日，在酷暑盛夏中，我带着岳云，一行又向建康折返。此时岳云骑马已经极娴熟，又因爹爹得到朝廷重视，他整个人便如欢喜飞翔的小鸟，无比明快喜悦。
机会太难得，岳云正大光明顺爹爹的意思，与我同吃同住。我忍不住放慢行军速度，只为了多瞧这灿烂笑颜几日。
天气酷热，一日行进下来，人人都汗流浃背。岳云的习惯，和前世一样。他每到傍晚都脱了衣衫，跑到河边湖里畅游洗澡----他的衣物，也不让交给营妇浆洗，每每都是自己动手在水里揉一通。
我又爱又放心不下，便也日日跟着岳云，看他摸鱼捉蟹，自在畅游，快活无比。
一天黄昏，听得水里蛙鸣起伏，我含笑坐在岸边，瞅得岳云摘了一方荷叶顶在头上，跟着，他又哗哗淌水走来，递了另一片绿油油的叶子给我，脆生生道，“九哥，水里实在凉爽呢。”
我颇为欣慰地盯几眼他光滑完好的脊背，用荷叶为扇，摇头道，“九哥看着云儿就行了。”
他一本正经道，“九哥，莫非你怕水不会游泳？我教你罢。”
我哈哈笑道，“九哥的水性可不比云儿差----”
他闻言，突然一个猛扎子，就像灵巧的银鱼泥鳅一般“噗通”跃入水中，惊得芦苇晃荡，水珠儿也从荷叶沿边迅速滚落。
我笑着摇摇头，又等了等，却意外地没有听到预想中划水哗哗声。
我警觉起身，大声唤道，“云儿？！”
没有动静，无人回答。猝然间，我血液仿佛倒流，心如鼓擂，当即嘶声大叫道，“云儿？？云儿！！”
依旧只有青蛙呱噪。
再不犹豫，我迅速甩开鞋子就往水里扑去。心焦不已，深恨自己为何不让侍卫内监跟着？此时此刻，还来得及！！
跌跌撞撞冲到并不算深的那块水域，慌张环顾一圈，杳无人迹。我正要俯身潜水查看，又听得“哗啦”一声水响，身后的芦苇被分开，岳云湿淋淋从里面冒出脑袋。
“云儿！！”
“九哥，九哥！”他吐掉口里含着芦管，“我、我在此。”
我按捺不住激动，冲过去伸臂一把将岳云紧紧搂住，用犹带惊吓的颤声道，“你方才……你……”
岳云心虚羞愧如做错了事，低头不语。但见他平安，我绷着的那根弦也总算松了，长出一口气，虚软一笑，“好了，云儿，下次万不可让九哥如此焦急。”
他点头应下，小心翼翼搀扶着我的胳膊，双双湿漉漉迈出水岸。
那个夜晚，我待岳云一如从前和蔼，半句重话也没讲，还更深切地，不时眼神追逐他的身影，令他也知道，我要看到他了，方才安心。
岳云终按捺不住，挨到我跟前，“九哥，今日我故意藏着，是想九哥下水寻我……”
我一掩他的口，温和道，“云儿盼望九哥能一道戏耍玩水，九哥很高兴呢。只是……九哥真的禁不住你突然不见了，云儿，九哥生怕你被水草缠了呛在水中……你知道自己对九哥来说，是何等，何等心肝瑰宝吗？”
他抬头，眼中迅速闪过一抹欣喜亮色，郑重保证道，“九哥，我错了，今后再不乱来惹九哥焦急。”
我轻轻捏着他的手心，想起他对父亲岳飞万事依从的崇拜态度，对祖母弟弟的细心关照----心中一动又一喜：因为，岳云他啊，也就会对着我一个人，任性肆意吧？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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