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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德尔斐,屠龙传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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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性总有更漂亮的皮毛,因为雄性需要实践并证明其存在的合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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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半垂,清风徐缓。独坐于神殿外的长廊上,任光裸的双足缓缓摩挲着丝绒般的青草地,我静静享受着在奥林匹斯的第一个夜晚。
福柏在奥林匹斯的行宫别名“光之馆”。在赫淮斯托斯施工期间,这里自然成了福玻斯与我的暂居处。其所在一隅是静谧的,可能是提坦之战后鲜少使用的关系。
远处,几座比邻的神殿中则人声鼎沸,显然会是又一场狂欢——奥林匹斯的夜才刚开始……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神殿门口,不用回头我便能清晰地感知其一举一动——见到了我,对方有了瞬间的僵滞,之后迅即转身——我赶忙回头,在对方遁逃前唤住他:“你打算使用这逃跑的伎俩到什么时候?”
“我没有。”对方闷声否认。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我故意轻慢地挥挥手,半转过身。
“我没有逃跑!”他冲到我面前,刻意压低的咆哮中满是恼羞成怒。
我仰起头静静望着他,没有反驳。
几乎立即地,他避开我的目光,询问的语气如泄了气的皮球般无力:“为什么……”
我可以装傻,但这是福玻斯,他不应从我这里得到任何有欠坦诚的对待,至少不在这件事上。思量了片刻,我终于承认:“因为我害怕……”
“害怕!?”闻言,他的质问冲口而出,尖锐中带着难以置信,“怕到不相信我能保护你!?”
“而你又打算如何保护我不被自己伤害?”我反问,不敢看他脸上可能有的受伤表情。“父神没有撒谎,他会让我成为女王,拥有所有我想要的权力,只要我愿意付出代价。”如今我决绝了他,大概我永远那都不会知道那对方是谁——传出去,是极丢脸的事——所幸我也不想知道。“而母亲,她至少会为我找到同样适合的对象,若不能带来更多利益的话。”如此想来,父神之所以拐弯抹角地套我首肯,只怕就是为了防止母亲乘机从中作梗。“那些权利,得来如此轻易,如此具有诱惑力……但若选择了这样的道路,我害怕,有一天醒来,望进镜中,却不再认得甚至厌恶那个自己。其实仔细想想,赫斯提亚和雅典娜,在与她们的关系中,婚姻又何尝不是一枚筹码……”
“但你却选择了她们。”
“我没……”
“你会的。”他的声音从未听起来如此干涩,“我无法预言之后的道路,其中有太多可能性,但我总能感觉到你的悲伤……”
“那令你不安的源头,可是因为预见了不祥的未来?”伸手与他的交握,我让自己表现得尽量轻松,期望能借此安抚他,“如果我选择另一条道路,比如听任母亲的安排,那样是否会让你放心些?”
他几次张口,却始终没有出声。意识到不对劲,我起身上前,捧着他的双颊,强迫他与自己对视。然后,我看见了——那双金色眼瞳深处不带任何希望的酸楚,为我而生的酸楚——我的心中顿时有了了悟:在这岔路口,永远都不会有第二种可能;而他所质问的并非是我的选择,而是我的坚持。
「……勒托的女儿,你会与我们一同踏上新的旅程。」
「我……不能。」
「你要拒绝我们?阿尔忒弥斯,为什么?」
「我不……不认为自己准备好了。」
「但我们觉得你已经……」
「别心急帕拉斯,那一天会来的。在那之前,我们需要给小福柏足够的时间——去吧,荒野之女,祝福与你同在。无论多久,我们都会张开双臂欢迎你。」
仔细回想之前与赫斯提亚及雅典娜之间的对话,或许一开始的拒绝出于对福玻斯突然离去的恐慌,但那之后不加入三元女神的决定却是经过仔细考量的——赫斯提亚和雅典娜,与她们之间的盟约将带来无穷的潜力;但在那之前,我本身必须强大起来,不然我只不过是个占位的傀儡而已;我不仅需要仰仗她们的势力,我更要她们少我不可。于是,虽拒绝了婚姻,但也没有完全承诺帕尔忒诺斯——我选择了更漫长波折的道路,为了将利益最大化。
我的本性,固执的本性,已决定了我的命运。然而,若是自己的选择,无视未来的警告,这是否还能被称作命运,抑或使命更为恰当?命运是不请自来的,毫无余地;比如我的孪生子,必须看着我走下一条充满心碎与伤悲的道路,却无能为力……
不顾对方的抗拒,我转而搂住福玻斯的双肩。他微微挣扎了下,最后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放弃地将头埋在我的颈窝间。轻吻着他的发,我的声音平静得几乎冷酷:“先知,你的警告已被听取。在适当的时刻,我会做出自己的决定。届时,我不期望你的理解。但作为我的兄弟,我希望你能继续相信我……依然爱我。”说到最后,我的声音在颤抖——终究,还是害怕的。充满不祥的未来啊,我却不愿就此退缩或者放弃;我所需要的不过是来自福玻斯的一点肯定,但那对他而言却等同于将我推入万劫不复。
“你会恨我。”他听起来如此肯定,我只觉胸口一阵发紧。
“这你就错了,德尔斐未来的主持者。记住我的话,那样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我没有预言未来的能力,但我必须如此坚信;若不然,我又要如何相信自己能在这个世界中存活下来?
那天晚上,我们与过去一般相拥而眠。然而,在各自心底我们都清楚:一切已然改变,间隙已然生成,无论多么微小。
悲哀的是,我们不断试图说服对方去相信自己,同时却因太了解未来的动荡多变、太害怕失去而无法信任对方的承诺。于是,我们急切地想要保护彼此,却也离彼此越来越远……
回不去了,最初的无忧与亲密。余下的唯有那自己选定的道路,必须走下去,哪怕独自一人。这是获取力量与权势的同时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我们如此相像,连令彼此失望的方式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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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我在一阵失落中醒来,身边的床位冰冷、空荡——不祥之感油然而生。我赤着双脚,惊惶失措地跑至正厅,乍然见到独自坐在窗边的祖母。
“福玻斯呢?”我冲口便问。
面对我的急切与无礼,福柏微微皱眉但没有多加指责,只是淡淡回应:“他去去就回来的。”
这般答案当然不可能安抚我。搜索的目光落在她手边的几案上,铺着暗红天鹅绒的方形玛瑙盘中陈列着一张美丽的银弓——兽角与桦木合制的弯弓如夜空的明月般优雅,弓身上雕镂着细致的棕榈花纹,泛着幽蓝光泽的弓弦应是由独角兽的筋腱制成——这张强弓只可能出自赫淮斯托斯之手!
没有心思去进一步仔细欣赏,银弓右侧明显的空位呼应着我初醒时的失落,更是加重了心中的不安。我凝神感应,惊恐地发觉搜寻的对象根本不在奥林匹斯山上。
赫斐斯托斯之前说了要送一对弓过来,另一把只可能是福玻斯拿走了——猎者是去狩猎了!思及此,我冲到水镜前,急速催动咒语……皮同的影像在水面上浮现。
下一秒,我已飞身离开奥林匹斯山,向德尔斐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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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同是地母盖亚的孩子,一条巨大的蟒蛇,一度被赋予守护神谕的使命。在忒弥斯接管德尔斐之后,她开始在帕尔纳索斯山游荡。作为上古魔神,皮同不受任何奥林匹斯法律或规定的约束。那样的神祇,讲理时还好,一旦故意找茬起来,也只有以暴制暴,要么就绕道而行。
母亲当初尚怀着福玻斯与我时,正是皮同在大陆上日夜追逼,不给她一片安身之地分娩。一开始,母亲还能反抗,但在我出生后的那几天中却因顾虑我的安全而唯有东躲西藏。那种担惊受怕、草木皆兵的感受我永远不想再次品尝。
至于皮同背后,则十有八九是赫拉在唆使。毕竟,大陆上终年不见阳光的土地四处可寻,随便哪个地窟洞穴便能让赫拉的诅咒形同虚设,直到皮同出现。太过凑巧的情况足以说明一切,然而除非皮同亲口承认,我们对赫拉无能为力。
另一方面,上古魔神不是任何神祇能够随便驱使的,哪怕是诸神之后。这一事实背后所隐含的意义正是母亲始终不曾对她所受的迫害进行公开申诉或报复的真正原因——盖亚不是她原意与之发起起冲突的。
如今,福玻斯的所作所为将彻底结束这场僵局。
一路上,我的心跳得飞快,身体紧绷得几乎失去知觉,脑中的思绪却没有断过:
该死的,福玻斯到底在想什么!?皮同岂是可以随意刺杀的!?就算得手了,盖亚也绝不会放过他的!
忒弥斯和福柏都没有阻止他……因为那是她们所希望的——看来皮同不再受忒弥斯约制的传言是真的了。但这种处理方式,实在不像忒弥斯夫人向来婉转、不着痕迹的风格,大有杀鸡儆猴的意味。难道……难道这是神王的意思!?
想来,他与盖亚不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为了打压对方定是费尽心机,可为什么选择现在动手?是蓄谋已久还是巧遇时机?
是我疏忽了。黄金厅中光注意着自己,竟忘了神王若想到要利用我又岂会放过我的兄弟!?若我是延揽的对象,福玻斯又怎么不会被其他族人笼络!?
父神提出了什么作为交换?不外乎权势吧。忒弥斯与福柏是否也推波助澜了?而福玻斯当真那么自信,自信神王不会毁约,然后把他当弃子来用的打算!?我们目前可是连一丁点的地位都没有!
千万不要有事……有什么后果我会和你一起承担的,所以千万不要有事……
我咬紧牙关,悄无声息地随风狂奔,脑海中回荡着不曾出口的呼唤:福玻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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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找到他时,一切已然进入尾声。
福玻斯手持金色长弓,站在皮同瘫软的身体前。巨蟒的头部、背脊与七寸处被上百支金箭射穿。紫色的血液自伤口蜿蜒流出,在地上积成一片血泊……
大约感应到我的存在,他缓缓转过身与我对视,眼中的漠然令我的胸口发紧。
未加多问,我只顾仔细地上下检视他的伤势,松了口气地发现除了一些轻微的擦伤外福玻斯并未受任何重创——他的身上甚至可以说是整洁的,除了脸上溅了一些皮同的血。诡异的紫衬着金色的瞳,那稚嫩的面孔上散发着我所不熟悉的美丽,透着麻木的美丽……
这就是你的选择吗?在鲜血与杀戮中获取力量与地位?这是自然运作的方式,奥林匹斯尤是如此,但为何连你也必须采取那样的手段?明明要做的只是等待,然后他们会将一切捧着献到你面前——这是已经注定的未来,你已经预言过了啊!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是不是在不知不觉中放开了你的手,自己快步地前进着却忘了注意身后的你,导致你必须以如此激烈的方式来追赶,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我是不是因为自己的一意孤行而将你推上一条万分危险的道路?
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我急切地向他走去……
“不要过来!”他厉声喝道,我的心中不禁一痛,停在原地瑟缩了下。
“我身上沾了皮同的血……”他低下头轻道,“别担心,一切都安排好了,不会有事的。只不过,要留你独自在奥林匹斯一段时间,形式是不可少的……”
再也无法忍受他那种若无其事的口吻,我飞奔过去,猛地撞入他怀中,对于溅上身的魔神之血视而不见。
他向后踉跄了几步才站稳,搂紧我的双臂不曾松弛片刻……
呵,不知不觉间,那个柔软的婴孩已经比我高了,他的怀抱温暖而有力。
“对不起,对不起……”
有好一会儿,那是我唯一能够说的,却也是我唯一来得及说的——明明已被箭镞穿心、毫无动静的皮同突然从地上一窜而起,张口便咬住福玻斯手中的弓……
福玻斯急着将我护往身后,任由金弓被蛇神甩飞,我却完全无意作为被保护的一方:皮同再次向我们扑来的瞬间,我从他腰间拔出那柄神王赏赐的利器,全力朝巨蟒的三寸处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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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戮,第一场杀戮,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展开,又在转眼间结束……
“辛西亚——辛西亚——”
是谁在呼唤我?啊对了,整个世界只有他会使用那个名字,由铿托斯山演化而来的名字。母亲当初向得洛斯岛承诺作为光明神出生地的荣耀时,便注定了我真正的出生地将不再被提起。于是,年幼的福玻斯对我说,或许全世界都认为我是在得洛斯岛出生的,但他会记住那是我第一次给予他保护的地方,而以后就轮到他来保护我……
从那时起,我便有着“即便世界毁灭,他都会守护我”的想法……
“辛西亚!”
不屈不挠的呼唤终于将我从杀戮的迷思中唤回,进入眼帘的是福玻斯布满忧虑的面孔。
“你没事吧?”
我望着他,怔怔地摇头,不确定对方的紧张从何而来。
“把剑给我。”他朝我伸出手,眼中有着怪异的急切。
我低头看了眼手中染血的凶器,目光随即捕捉到脚边身首分离的魔神:黑底金斑的鳞身,金刚般铮亮的利齿,琥珀般晶莹的眼,唯有自然的残酷本性才可能孕育出这种独一无二的震撼——这,便是我童年的梦魇;终于,我见到了她的真面目——如此美丽,美丽而毫无生气!
“拿去,”我随手将剑递给福玻斯,“就说剑不适合我。”
利器一到手,他立即将其收回鞘内。然后,猝不及防地,他一把将我抱住,一边低声呵斥:“你以为你在做什么!?你是怎么想的啊!?”
反复的挥砍,虽毫无章法,却精准而决绝地集中在一个目标上,直至目标被彻底摧毁——原来,这具身体中竟沉睡着一名战士的灵魂。我是怎么想的?不,我没有想,我只是让本能掌控一切,心中唯一的信念便是要保护心爱的他啊……“让我和你一起,不管哪里。我保证不会再一意孤行了,我也不要你再独自冒险。无论如何,让我和你一起……”额头抵在他的颈窝间,我轻声哀求着。
环着我的双臂紧了紧,他的身体同样轻颤着,暗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却只有哽咽的低唤:“辛西亚,我的辛西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