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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梅梢月之九 ...

  •   君典这句话之前,禹金并没有先多想,这句话之后,也来不及再多想——只是一拳头挥了过去:“放屁!我要你死?”

      这一拳害得君典没好意思跟同僚继续送行刑部沈主事,只好带禹金先回了自己寓所,眼圈上的青紫敷了半天冷水也消不下去,苦笑:“你打人是越发重了。我明日还要入朝,你教我怎么见人?”禹金有些过意不去:“告个病假就是了,过几天再见人。”君典道:“明日有奏疏要上,岂可请假?”

      禹金就问:“什么奏疏?这种时候,你却上什么题奏?莫不是也要弹劾……”他不等君典回答,自己就动手翻他文案,立即就寻到了草稿,拿起来读道:“‘拟捄建言诸臣令大学士张居正奔丧疏……奏为恳乞天恩俯容直言以明国是以植天常以隆圣化事……’果然是弹劾!你不要命了?”

      君典想要夺回,及不上他眼明手快,只好道:“这种时候,岂容臣子不进谏?况且词林已有二人受杖,掌院学士也辞官而去,我若再缄默不语,何以对天下人。”禹金先不同他说话,继续在案上乱翻,片刻又翻出抄录的最新圣旨,乃是颁发各部的文书抄件,就是皇帝勒令百官不得再为夺情之事上疏的敕谕:“再有党奸怀邪,欺君无上,必罪不宥。”另一张是邸抄,刻着前日目睹廷杖之后仍然坚持弹劾的刑部邹进士的奏疏,疏后圣旨批示同予廷杖处分,狞厉可畏:“这厮狂躁可恶,但上疏前未见昨日谕内大议,姑着照前例处治。以后再有迷顽不悟的,必遵祖宗法度,置之重典不饶。”

      君典叹道:“别看了。你在局外,也不必沾惹是非。”禹金手指只是发抖,任由他抽去了文书草稿,过了一阵才道:“我这次来,要同你说的最要紧的话,就是这个——不要上疏弹劾,自寻死路。”君典道:“这是朝堂之事,你不必管。”禹金蓦地发怒:“我为什么不管?这也是我父亲的意思。在南京我们尚未知道有廷杖的事,父亲就教我来转告你,万万不能公然弹劾,自己送死!”

      君典欲言又止,禹金接着道:“父亲同我说,其他人也就罢了,你却是张阁老招揽的亲信。阁老最恨门生亲信背叛,当年刘御史弹劾他,本来罪止削籍为民,只因为刘御史是阁老的门生,阁老耿耿于怀,必欲报复,到底指使地方官诬告,陷他满门充军才罢手。如今阁老又仗着有这般严旨,你若触犯逆鳞,哪里还有性命?父亲说,你若实在看不过此事,那么宁可同阁老左右婉转说情疏通,也算尽了你的力量,天下人都会谅解你的,没必要一定公然上疏对抗,自己撞上刀口子去。”

      他难得说软话,到最后声音有几分哀恳:“我父亲的为人,你也是知道的,他昔年也曾在朝得罪严相国,这才外放云南,辛苦十几年都不曾回京任职。他岂是畏惧权相胆小怕事的人?只是这等情势,分明是圣上离不开阁老,君相一致的要夺情,再怎么也挽回不了,无谓逞意气送死。我父亲等如就是你父亲,你务必要听我们一回。”

      君典只是沉默,听他全部说完,这才长长叹一口气:“禹金,伯父与你,对我的爱护我都心领。我本也没有那么迷顽意气,只是……伯父说‘同阁老左右婉转说情疏通,也算尽了力量’,这一句话,其实我已经做过,行不通……”

      他叹着气拿出另一叠文书,乃是来往的尺牍,书信原稿和他人答信中中挑出几封来让禹金过目:“我同张公子通过信,同张孝廉、姜主事都通过信,拜托他们劝告阁老,不要固执己见。甚至同南京都察院李御史——乃是张阁老的姻亲——也写信求助,请他务必斡旋,不要廷杖诸位谏臣。”禹金道:“他们都不答允?”君典道:“张公子等人并不回复,李御史倒是回复了我……”禹金急忙翻到那封回信,掠了一眼,就怒道:“不答允也罢,何必辱骂你?”君典苦笑道:“他是长辈,辱骂几句倒也无所谓。只是……此信之后,宫中就下了廷杖旨意。”

      禹金发急:“那你更应该知道了,廷杖就是阁老一派的主意,你再违抗,岂非找死?”君典凛然道:“正因为如此,除了公开上疏,无路可走。夺情或可说是为国为政,从权计议,廷杖直言谏臣,一手遮天,岂是能看过去的勾当!科场我已经错过一次,一时畏祸失足,导致天下耻笑,如今这次,决计不能再错。”

      禹金简直要生气了,怒道:“怎么没错?这次你除了自找一顿廷杖,什么用处也没有,白白跟自己过不去作甚!科场那次……有谁老盯着你科场那次了……”

      说到这句,自己稍觉不妥,声气就有些弱下去。君典凝视着他,缓缓道:“‘绳墨中自谐,安能趋群邪。愿子葆贞素,终以栋王家。’——禹金,我更愿意,这几句诗,是你写给我的。”

      这几句是当初禹金写给汤义仍的慰落第诗,赞美汤氏刚直不阿、不屈于权势而自保贞素节操的同时,其实确是暗含讥讽君典的意思。这时候君典将这几句重新掷出来的时候,禹金一霎时结舌,一霎时又是锥心:“你……你总是记得,我就是生过你的气,也不是……不是真的鄙夷了你。你偏要耿耿于怀。”

      君典道:“我同你说过的,总有一日,我能让你知道,沈君典值得做你的君典。”

      禹金怒道:“尽口口声声说这样的话,你是跟自己过不去,还是故意跟我过不去?你都没有姓汤的看得明白,我对你……我对你计较,那是因为我在乎你。”君典道:“我岂能配不上你的在乎?”禹金大声道:“我在乎的是你,你本人!又不是什么配得上,配不上!你总是说我能懂你,你懂过我没有?你太无聊!”

      君典望着他激动发怒,忽然过去紧紧抱住,声音微颤,却又坚定:“这时候说无聊的话都没有用了,我已经向朝中预先提请,人人都知道我明日要上疏,众目所视……并无退路。”

      禹金激怒之下气息不定,狠狠推开,咬牙道:“你当我丝毫不懂呢!提请归提请,又不是铁定要上,不上就是欺君?上不上疏在你,没什么无退路的事!”君典不做声,被他推开又重新抱持住。禹金急得声音都有些变:“君典,这事不是赌气也不是意气,你就出尔反尔一回罢!你要真上了这奏疏,你就完了,我们也完了。”君典俯头要亲他:“做人哪能出尔反尔?再说我们已经绝交,人人都知,也连累不到你。”

      禹金恼得一脚踹在他靴面上,挣脱了他怀抱,说道:“绝交你个鬼!你非要这般刺我,做这么找死的事害我们没收梢,我才真要跟你绝交!”君典嘿然,良久一笑:“《北山移文》你早作过了,今日才真绝交,已经迟了。”

      禹金气得发抖:“翻来覆去就是这句话,我讽刺过你,就当真这么要紧?你要真看我们的交情恁般浅薄,我也不理你了。”他说着“不理你”,就果真拂袖出门。走到书斋门口,不免顿了顿脚,君典却已经回身坐到案边,说道:“连夜要誊奏疏,恕不能招待,隔日再来看我罢。”禹金大怒:“隔日你都不知死到哪儿了,我还看你个头!”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见他居然不留,怄气无法下台,径自走了。

      君典看着他出去,叹了口气,叫外面侍候的书童进来:“快去同门公说,方才出去的那位梅公子要是再回头,就挡驾不放他进门,只说我不再见客了。”书童是老家带来的,也认得禹金,迟疑道:“梅公子那般气性,气哼哼走了哪还回头?”君典叹息:“你只去跟门公说了这句话就是。”再不理会,铺开上疏专用的纸牍,恭楷一笔笔将弹劾张阁老的奏疏誊写上去。

      才誊了两行,果不其然书童跑回来报讯:“梅公子真个回头了,正在门口吵闹要进来。”君典笔尖颤了颤:“不要放他进门。”书童道:“可是……梅公子大叫大嚷说道,有要紧的物事落在老爷室内了,无论如何得取走。”

      君典倒是一愣:“他有什么物事落在这里?去拿给他就是。”书童道:“梅公子也不肯说是什么,只道如果不放他亲自来取,他就闹到顺天府去告……告老爷私吞财物。”

      一时间君典好气好笑,又无可奈何,只得放笔出去亲自相见:“到底闹什么?我真不记得你有物事落下。”禹金板着脸道:“真的有,不信我找给你看。”谁也拦不住他,一口气走入沈寓,径自往书斋的凉榻上跷腿一坐,就不动弹了。

      君典无奈而笑:“就知道你是诈我,又耍赖胡闹。”禹金也笑:“这次确实没诈你,我是真有最要紧的物事遗落了,非带走不可。”君典道:“那到底是什么?你倒是说出来啊。”禹金招手道:“我说出来,你就得还给我?你过来,说给你听。”君典上前几步,被他一伸手揪住衣领,跳起来直指鼻尖:“就是你!”

      霎时间君典心底打翻五味瓶,禹金也不等他回话,就强按着他在榻边又一起坐下了,说道:“你就是不懂得我!除了你,我还有什么最要紧?我非得在你家等着,等着你跟我在一起不可——就算你不肯好好的求生路,要去找死,那么,就是不囫囵的你,也是我的,我也得带回咱们老家去。”

      他居然笑微微,揽过肩膀主动亲了亲君典眼睛,亲吻得很重,压得君典被他先前打伤的青紫处都隐隐酸痛:“真对不起你,你明日上朝,要去做万古流芳的事,我却揍得你脸上挂彩,好不难看,在百官面前也丢了威仪。”

      这句话的笑意却消逝得快,君典也抱住他,默默坐了一会儿,就起身道:“那我们先用了饭,你就去我寝室安歇罢。我今夜要誊奏疏,不回寝了。”禹金道:“你这边也有榻,我干嘛要去你内寝?你誊你的,总不能一夜都不打盹罢,我在榻上等你同睡。”君典瞅他一眼,忍不住失笑。禹金道:“笑什么?想说我自荐枕席,直说就是,反正你一贯欠我揍你。”

      其实今夜再怎么样,他也不能忍心拳脚//交加,可是再怎么样,君典也无心云雨相乱。

      誊一封数千言的奏疏并不需要整整一夜,只是心情沉重,笔下凝滞,恭楷写得分外之慢,又几次将抬头格写错了,揉了纸重写。一直搞到将近四更,这才誊写完毕。禹金和他同处一室,也在榻上翻腾到三更三点才没动静。君典写完了放笔回头,看见他终于是和衣睡着了,拿去打发辰光闲看的各种奏章稿件抄本、邸报揭帖撒了一床都是,一手抱着枕头,指缝里还夹了笔,也不知道临睡前涂抹了什么诗句。

      君典悄悄走过去,将他手里的笔取下来,又替他拉开被子盖上,心底酸痛,不由自主在榻边半跪下去,想要仔细端详他睡容。禹金却蓦地惊醒,睁开眼睛:“天明了?你要上朝了?”

      君典道:“还早,你再睡一会。我还要返查一下奏疏有无字句讹错,就要穿官服准备出门了。”禹金一骨碌爬起来:“我来帮你一起查奏疏,我读给你听不是更好校对?快拿来给我,连草稿一起核对。”奏疏有错别字可不是等闲的讹错,足以导致朝廷挑剔破绽,降罪受责,君典听得他说得有理,就去拿过稿本和誊本一起交给他。

      禹金本来一手揉着眼睛,一手剔着床前烛花,接到奏疏,却坐得端正了,和他同看,替他逐字逐句校对,轻声念出来:

      “……臣以草茅贱士,滥厕清华,非不知忍默之足以保富贵也,然不忍忘二亲天伦之训,不忍负陛下知遇之恩。思元辅之去留为天常所系,思言官之忠佞为国是所关,思直节之不容为祸机所伏。唯恐由此习成阿附之风,养成因循之敝,以遗大害于天下,故敢披沥血忱,上干天听。”

      他读到这里,忽然咦了一声:“这边仿佛有错字,光暗看不清楚,君典你再端案上烛台过来给我。”君典正靠在他身边同看,深夜叫书童也叫不过来,只能自己去端烛台,起身才走两步,蓦地室内一亮,背后光焰猛长,投射得自己影子一霎时动荡起来。大惊回头,只见禹金正迅速将奏疏抄本稿本都放在蜡烛上,呼的一下全部燃烧起来。

      君典面如土色,扑过去抢夺:“你……你做什么!”禹金哪里等他扑到身前,扬手向后举着着火的纸张又扇了两扇,火焰本猛,被他这一扇更是纸灰四散。君典急道:“你……快丢下,烧手!”终于抢过去将他扑倒在床上,捉住他手腕来灭火,拿枕头连扑几下才扑灭了焰头,手里只剩没烧尽的页心。禹金被他按倒,在身下活鱼般乱挣,忽然龇牙咧嘴凑头过来,君典只道他要咬自己一口出气,就微微松手,伸小臂给他去咬,谁知禹金抽出手来一把夺过纸页未烧尽的部分,飞快揉成一团送到嘴里,转瞬就咬碎吞咽了下去。

      君典目瞪口呆:“禹金,你……你到底做什么!”禹金被纸噎了,只是白眼冷笑,得意洋洋。君典欲哭无泪:“你烧就烧了,还吃下去!还连草稿一起!我五更天就要入朝上奏的,众人都等着看我入奏呢……这时节默写都来不及记清那许多,你害死人了。”

      他又恨又悔,又不舍得责怪,抱怨了几句就只能自己叹气不迭。禹金翻身爬起来,搂住他安慰:“不要紧,你提请说上奏,又不曾说上奏什么罢?我这里也给你拟好了稿本,赶紧重新誊一遍,时辰还来得及。”

      他从满床乱纸丛中抽出新拟的草稿来,君典几乎不信自己眼睛:“告病辞归疏?谁教你……替我拟这样的奏疏?”禹金随手指指一张邸报:“别瞪着我,以为我不会拟奏疏么?这里有现成的你们掌院王学士的辞官疏,我都看了一夜揣摩套路了,我学什么文字不是又快又好?”说着催促:“快去,快去!外面四更都敲过了,再不誊就来不及。那你今日就真的要出尔反尔,提请上疏却又龟缩不前,被百官笑话了。”

      君典这时候才叫做无路可退,不能选择,急急忙忙接过草稿伏案誊写。禹金一面替他叫人来送水洗漱、伏侍更换官服,一面不停安慰:“别急,我拟稿不长,慢慢誊,不要讹错。你也别尽懊闷,非自请一顿廷杖作甚?君子合则留不合则去,你们掌院学士也不过辞官还乡,你偏要拿鸡蛋碰石头,才是没意思。万古流芳的事,将来尽可以慢慢去做,痴子才拿性命去博名望。”

      君典停笔看他,百感交集:“禹金,我今日才知道,我其实真不懂你。”

      禹金答道:“不,其实你懂的,就是拗不过弯——我是要你好,怎么舍得见你有一丝不好?”

      “快点誊好入朝罢,你脸上挂着伤,说告病还真不是撒谎。我那一拳,恰好没白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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