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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竹叶舟之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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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伯良劝诱吕郁蓝学词曲的时候,曾经这么一本正经说道:“文人何必写诗?每月撰写一部传奇,就足以快活如登仙,王侯都不换。”郁蓝觉得他夸大其词,王伯良道:“你不信?你想想,就算你的诗胜过李青莲、杜子美,也无法像词曲一样,教俊秀男女日日登场扮演、传唱大江南北罢?”
因此郁蓝学曲,要拜的先生是沈璟,引路的导师却委实应该算王伯良。这当儿要写一部品评目前曲坛的著作,首先想到的求教对象,当然也是老王。王伯良对于不务正业的事,从来是大力赞同的:“正合我意!我一直发愿写一部曲评,不料吕勤之先得我心!快些撰成,我来为你作序。”
他难得有兴,不顾家贫路远,将不用的家私当了几吊钱做路费,趁便船赶到南京来,因为衣服寒酸,同大司马府的门房吵了一架才进得门,却见吕玉绳正在怒冲冲教训儿子:“带你来留都,是教你应试上进,颠倒尽做些不争气的勾当!写词曲我都不拦你了,怎么又要写曲评?”王伯良一脚踏进来,张口就劝:“令郎大贤,怎么是不争气?昔有前贤说道,人生三不朽之事,有一项就是撰曲。如今海内写词曲的数以百计,正缺有人眼观全局,笔定江山,披沙拣金,分派座次,这是不朽之中又不朽,文坛莫大功业,不比腐草功名更万古千秋?”
这番歪理说得正派,连孙大司马都不免颔首:“甥孙年少,功名是迟早的事,不如先在文坛博名,也是青春花开一度红。”吕玉绳悻悻然道:“转年就弱冠了,还年少什么?人家儿子都早早读书入监……虽说汤年兄家大贤郎不幸,毕竟下面几个也是争气的……”郁蓝道:“人家有几位贤郎可以拼命,你老有几个儿子好来折腾?”
吕玉绳咬牙切齿:“作死的小畜生,跟我玩命撒泼!你就成天琢磨着怎么讨好姓沈的罢——怎么不学人家二十出头就中进士,二甲第五,只比你舅公低一名?你连金殿都不能上,还妄想什么平起平坐!”
他发挥了一贯的毒舌功夫,打击得郁蓝闷闷不乐,跟王伯良道:“沈先生怎地那般能考?我也快到他中举的年纪了,却毫无长进,岂非要被他轻视。”王伯良道:“信你那庸俗老子的话呢!沈伯英才不在乎这个,他考早了又怎么样,你也不看看他不擅做官?当年只比你舅公低一名,如今你舅公做了二品尚书,他却连官职都因为病休多年被黜免了。你要平起平坐,完全不必在仕途使劲——咦,你老子怎地都知道你要平起平坐?难道还赞同了不成!”郁蓝道:“他赞同!还指望我给他挣个长辈身份,回去笑表伯呢——这是说笑,他只不过管不住我罢了,乐得说风凉话。”
虽然背后说父亲管不住自己,毕竟尚未成年,行动还是不自由,不能擅自离家跑去吴江去向沈璟求教,只好托王伯良去苏州时,将自己撰写的曲评书稿一部分带给先生批点。王伯良道:“我近年正在校注《西厢记》,要去吴中寻几个同道书商襄助刊刻,苏州我是要盘桓好一阵子的,你不如明年开春,就借口说要回乡科考,南下时顺路绕道吴江,最多你家人回来禀告,你老子抽你一顿,又怎么样?我在沈家等你来聚头,保管做寄柬的红娘,引带张生莺莺两成双。”
这一席话说得吕郁蓝跃跃欲试,说给沈璟去听的时候,他却蹙眉批评:“你真多事,好好的少年,都被你教唆坏了心术。”
王伯良不以为然:“心术端正,就只好终身跟你‘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有什么趣儿?你都跟他说了你是俗情之人,当然要的是生旦同梦,团圆和美,才是传奇的正路,不要玩缥缈虚无的把戏。”
他来苏州的要务却不单单是牵线搭桥,将郁蓝的书稿丢给沈璟,就去府城为自己的《西厢记校注》刊刻出版而奔忙了。沈璟知他家贫,要襄助用费,王伯良傲然回绝:“孙大司马的赆仪我都不受,何况于你?你这几年,好好的‘倾国倾城貌’,弄作了‘多愁多病身’,家计也萧条了,我才不打你的秋风,自有我寻趁的路头。”
他在这边路子不少,向青楼卖了几首新曲、为书商选注了一批话本、给同道润色了几本传奇,混了几个月再来吴江,已经挟了百金而归。看见沈璟独居的小庐之外,枯草更是茂密,白露在草上凝结成霜,也无人践踏,不免叹气,进屋数落:“你这闭门撰曲,足不出户,简直是要与世隔绝了。真得要小吕那般活泼泼的少年来爱你,争取到‘春宵一刻千金价’,才免得你‘寒窗更守十年寡’。”
沈璟只好淡笑,岔开话头:“你的校本西厢记谈定刊刻之事了?”王伯良道:“嗐!谈倒谈了,当真要刊我却犹豫起来,总觉得不够尽善尽美。虽说校注稿你也助我修订过,音律上再也没什么纰漏了,但是你是吴人,我是越人,只怕未必尽数能通解元杂剧的北方词语。我想着,《会真记》故事,我用经史来参订,《西厢记》杂剧,我却应该用方言去考证才对。”沈璟道:“那得往北京去一趟,考证旧元大都的风俗方言,不是易事。”王伯良道:“是,这得等合适的机缘,暂且搁下罢。小吕的曲评稿,你批改得如何了?”
沈璟道:“前日修毕,已经托人寄去南京了。”王伯良跌足:“怎地寄那么快!我还待要看看你的批改呢。你也不跟我打个招呼就寄,难道有什么肉麻的话头两下要说,怕我瞧见取笑?”沈璟道:“哪有那般不矜不重的事?不要恶取笑。”王伯良嗤笑道:“是!你就是太矜重,有的话跟我承认了,都不敢跟他承认。我也懒得戳穿你,比如那竹叶舟之梦,你分明同小吕一般做的……”
沈璟急忙道:“并没有这回事……你不要臆测。”王伯良哂道:“没有的话,你同我支吾什么呢?何况我最知道你,就算同时不曾同梦,被我来信讲了小吕那个梦,你那般幽怨自怜的性儿,不立即跟着做一场梦才怪。人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实则日有所闻,夜也有所梦的。”
沈璟不禁恍然,又是一阵惘然,低声道:“就知道是你的促狭,他的感发……真是都何苦来。”
王伯良哈哈大笑,道:“《西厢记》里最快活的人,并非张生和莺莺,你道是谁?红娘!天底下没有比做撮合山更妙的事了,不用瞻前顾后,不会痴呆懵懂,总之是爽爽利利,看人啼笑,何乐不为?”
沈璟觉得自己并不曾因情颠倒,或啼或笑,但是往日对着吕郁蓝的曲评稿,总是不自禁走神,卜秀才就会在旁边诧异:“啊,叔父怎么了,总是一个人默默发笑。”
沈璟最初接到曲评稿的时候问过王伯良:“勤之书稿,拟定题名不曾?”王伯良道:“他说了,诗有《诗品》,画有《画品》,他既然评的是曲,那么便拟名叫做《曲品》。”
既然是品第之作,自然要张榜分高下,吕郁蓝列了自己品评的标准:文字要辞华、要本色、要当行,格律要明宫调、合平仄、协阴阳。少年人月旦名家,纵览全场,难免有异常傲视的姿态:“……《广陵散》已落人间,《霓裳曲》重翻天上。后有作者,不易吾言矣。嗟乎!才豪如雨,持论不得太苛;佳曲如林,抡收何忍过隘?僭分九等,开列左方。入吾品者,可诩流传;轶吾品者,自惭腐秽。”
王伯良道:“他要做试官批点各曲家,收录了二百多部传奇,分为高下九等来论。我就同他说了,我的作品是少年戏笔,不成气候,万万不必提起——其实是知道,提了也不能越过你和汤临川,我才不爱屈居人下。”
九等其实只有上中下三级,每级之中又分为三等,“上之上”仅有二人。沈璟又有些恍惚:“我又何德何能,僭位汤先生之上……这是他有私心,天下人决计不能信服。”
可是吕郁蓝纵然是有私心,也是有理有据的私心,论述得非常严正:“此二公者,懒作一代之诗豪,竟成千秋之词匠。……予之首沈而次汤者,挽时之念方殷,悦耳之教宁缓也。略具后先,初无轩轾。允为上之上。”
王伯良道:“他都说了,是因为你精擅音律,当世无双,挽救了眼下词曲作手渐渐不重音律、不能演唱的弊病。‘此道赖以中兴,吾党甘居北面。’君子有当仁不让,人家推举你坐上了曲坛盟主之位,你又何必谦退扭捏。”
沈璟道:“这也是少年戏笔,同门相推,如何能够当真。”
可是一部《曲品》,洋洋洒洒数万言,评论作品二百余篇,囊括了整个曲坛,这推许是用坚实的砖瓦打地基,牢固难以撼动,决非“戏笔”可称。这导致沈璟将批改稿寄回去的时候,附信之笔,语意激荡:“不佞老笔俗肠,硁硁守律,谬辱嘉奖,愧与感并……”
“有一知己,死无所恨。良然,良然!”
他寄信时王伯良也在写信,催促吕郁蓝快点来吴江相会:“该死的吕玉绳,就少管儿子几步,岂非皆大欢喜?早些过来成就了好事还是其次,我这边有一个极大的主意,正要找小吕这精灵鬼商量。”
吕玉绳听不到他们背后的诽谤,却终究没白耽这个“该死”的名声,硬是约束住儿子,一直拖到来年春天,这才为了回乡科考的事,不得不松开缰绳,放儿子出了南京。郁蓝恨不能一口气吹了帆船南下,插翅般飞到吴江,江头来迎的人却只有王伯良,只是抱怨:“叫你早来不来!伯英的长女自幼许配给王弇州家,本来才及笄之年,伯英尚未打算嫁女过去的,王家过年却来催逼不已,只说家中老人生病,急于冲喜。伯英无可奈何,过了年就亲自送女儿去太仓完婚了。他又没有家主婆,少不得要在太仓住好一阵,眼看着小夫妻和和美美才能放心回来,你哪能耽搁这么久等他?”
郁蓝懊闷欲绝,捶胸顿足,气得只骂不作美的老爹耽误人。王伯良转而安慰道:“算了,科考将近,还是先回去罢,乡试之后你反正还要回南京,再顺路来访就是。你放心,这桩好事逃不了的,伯英临去有曲赠你,托我转交。”
那是一篇仙吕入双调的套曲,以曲代书,追溯了两人相识经过,赞美了郁蓝家世、年龄、才学,以及相知相赏的情愫,最后【尾声】道:
“延平津畔还须到,料龙剑应终难剖。我欲向词场解赠虔刀。”
古有吕虔看重王祥,赠以佩刀,许成大器。又有禅宗五祖弘忍半夜传衣钵予惠能和尚,遂为六祖。李义山云:“自蒙半夜传衣后,不羡王祥得佩刀。”从此虔刀亦与传承衣钵意味相连。王伯良道:“这场缘分,命里该你就是你。他这话已经正式承认你是他衣钵高足,名分已定,无论如何也推不开了。”
郁蓝惊喜和怅惘并存,满怀情思难以言状,说道:“先生不在,却不知道居室可容我瞻仰?这里并不是我梦中情景,可是我又觉得,情景也应该就如梦中。”
说不是梦中,因为沈璟的居所,并不是梦里那般花竹蔽天,锦绣满地,只是简简单单的小庐临水,春草生得遮住了门前小径,幽深而僻静。王伯良道:“伯英的兄弟如今也辞官归里了,将伯英的幼小子女都接去照看,所以伯英独个儿居住。他这里好不萧瑟,却是度曲的绝好所在。”度曲的小阁就对着清溪流水,回音极好,几案上还搁着沈璟校正宫调时吹奏的箫笛,竹管色泽都被汗水浸得柔润异常,座位下的地板因为主人坐着足尖要打节拍,长年累月的,地板都磨出了凹塘。
郁蓝在窗口看溪水,看着看着忽然微微失笑。王伯良眼尖,立即追问:“笑什么?莫不是想起了你那个春梦……”郁蓝笑道:“不曾,不曾,我是在想先生写给我的曲……‘延平津畔还须到,料龙剑应终难剖。’延津剑合的典故真是绝妙,天命相配的龙泉宝剑,不论怎生拆分,总归要合在一起,水下化作双龙,盘股交颈,紧紧缠绕……”
王伯良道:“嗏!你长高了,我都够不着你,姑且也不替伯英凿你脑壳。人家好好的曲文,被你一歪解,竟成了什么话?怪道伯英曾经说你写词曲很带淫亵,‘一幅白描春意图’!这些调情话同我这老光棍来说,全然是煞风景,不如留着你的美人回来挨光。跟老王么,什么时候你再写一部艳情话本饱我眼福,就足够了。”
小时候写艳情话本的事,郁蓝觉得是不光彩的历史,恨不能早点抹消,然而经过几年书商传播,那部《绣榻野史》早就翻刻了无数次,传遍海内,连带着郁蓝新撰的词曲,也一并被书坊争着刻了又刻,销路甚好,名气甚响。王伯良道:“别赖账了,也别当这个没用。我正要借重你的名头,筹划在虎丘开一场千人大会,比赛唱曲,宣讲音律。趁便公开推出你的《曲品》大作,将这曲家榜好好张贴一张贴,这才是千秋万世名,赫赫眼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