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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竹叶舟之八 ...

  •   王伯良说过吕郁蓝:“你还没登堂,就想入室。”郁蓝过后暗想登堂入室有何难,难的是共枕同床。可是等到当真有了面晤的机会,才知道就连登堂入室,也是极难的。

      这个“登堂入室”,并不是字面意义,若论字面而言,沈璟在南京逗留了月余,他也殷勤上门求了一个月的教,每天都坐在一起面对面听他讲授词曲,来得熟了,连卧室都可以直接进去,当然不能说不曾登堂入室。但是若论教学之际,这四个字所代表的师生名分,却是始终难以获得。

      郁蓝难过起来,不免直问:“我也得先生亲授了这些日子,难道还不能算是入室弟子?”沈璟听了就是沉默,被问急了,才道:“‘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何况总是一般传授,并无区别。又不是官场尊卑,何必介意师生之份。”

      他说话不大严厉,却有一种认真的怅触。药烟袅袅之中,脸色有些过于白皙,却衬得鬓越见乌黑,唇越见红润,五官精致得如描如画。郁蓝当这时也难免怅触:“怎么就没区别?我若不是正式弟子,有什么身份日日侍在先生身侧?”

      卜秀才就来打圆场:“并非表叔拒绝,只是表叔素来谦逊,不愿自居师长,如今也唯有我和两位沈家表弟,因为是侄子辈,这才列在门墙。”郁蓝心内腹诽:“那你当初还不是好为人师,硬要替汤临川改曲。就恁般看承得不一般。”这话却不好说,没精打采继续学曲,过一阵子才道:“我知道了,定然是先生怨恨着家父作对,因此对我也不肯垂青。”

      吕玉绳的作对,当然是婉拒了沈璟的见面请托,只说取回汤梅二人处的《同梦记》抄本已经不可能,还刺了一道:“汤临川如今都又写了新作《南柯记》,早已不做艳梦,改为看破红尘之梦了,沈先生何苦念念不忘隔年的恩怨。倒是这几年,曲家同道为着先生和汤年兄争执的‘文词第一,还是音律第一’,吵得不可开交,无法定案。先生是始作俑者,也当出面排解排解才是。”

      沈璟不是能强求的人,碰见了吕玉绳这个刺头,只能废然而返,郁郁不乐。郁蓝因为瞒着父亲天天溜到沈寓去学曲,怕被管教,这个时候不敢出头,想写信跟表伯告状,又怕表伯来搅合自己的好事,无可奈何,只能肚子里骂几句不近人情的老爹,脚底下继续来磨平沈美人的门槛。

      他们师生也看过了汤氏新出的《南柯记》,这时候连郁蓝也看得出不合律的破绽了,沈璟却不再批驳音律,只道:“这一部著作,可谓立意高,眼光高,笔力也奇高。王伯良来信也极为推重,说道内中北曲,不减元人风味,确实如此。”

      郁蓝怏怏道:“汤临川确实是绝代奇才,可惜不肯守律。我见他同家父通信论及曲律,如此说道:‘凡文以意趣神色为主,四者到时,或有丽词俊语可用,尔时能一一顾九宫四声否?’他认为要是当真填词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去摸索音律,就不能成句了。”沈璟道:“你如今也填了近十部传奇、杂剧了,深知滋味,觉得这话何如?”郁蓝坦白道:“有时要顾音律,又要顾声韵,确实缚手缚脚,十分辛苦,有好句子也发挥不出。”沈璟道:“不顾音律声韵,确实挥洒如意。可是你要知道,你随手填差一个字,场上伶人就唱破一个音。如今词场作者,有才的委实多,合律的却极少,好传奇不能入歌舞场,写来何用。”

      郁蓝平时不大乐意和先生讨论汤临川,今日讨论上了,索性问个明白:“既然如此,先生又何必苦苦看重汤临川?方才先生也说道,词场有才的作者委实多。他既然不守律,也不争在他一个。”沈璟叹道:“可是有才如此的,千百年下,也就得一个汤临川。”

      这句评语郁蓝再不忿也反驳不得,只能默然。沈璟又道:“其实有才还是其次,词客感人之处,不完全在才,而是在情。依我看来,汤临川先生,实是天下第一个情痴。”

      郁蓝忍不住,心道:“他连你这般美人都不正眼一瞧,居然还是情痴!情在何处?”说道:“弟子却不觉得,他待先生如此,分明无情极了。”沈璟蹙眉道:“你这少年顽皮!这是严肃的话头,怎么将风话来讲?”郁蓝笑道:“我只是说无情,又不专是风月情,分明先生想歪了念头,却怪弟子顽皮。”

      沈璟气得脸红,又不好说他,正了正神色,才道:“我说汤临川情痴,也不是风月之情。人间情有多种,总之生生死死,一念执著。且不必说《牡丹亭》起死还生,就看这《南柯记》勘破情缘……”

      因为汤临川名气极大,传奇写出不久就已被书肆争相刊刻,沈璟寓居金陵,得书方便,这时案头就有一册新刻的《南柯记》,随手翻到最后,说道:“你看见这剧目么?淳于生一梦既醒,已知事业、眷属、君臣、百姓,都是蝼蚁穴中的幻影,却仍然发愿燃指为香,为众蝼蚁做功德让他们普度生天。‘尽吾生有尽供无尽,但普度的无情似有情。’末回虽然道是‘情尽’,这般爱恋深情,普施众生,却哪里是尽得了的。”

      他念到那两句曲词的时候是清唱出来的,悠悠声啭,不胜含情,又道:“我同汤先生无缘一会,因我才笔孱弱,也没有同他进言的资格。却也知道他禀性刚正,一腔血诚。勤之,世间并非只有风月情浓,将情意施加于一切生灵,忘我无我,才是人间最高贵、最深厚的痴情。”

      郁蓝听了此话,心下冷了半截,嗒然神伤:“汤临川负了先生知音,而我……一世也做不得先生的知音了。”

      卜秀才一直旁听,这时忽然插口道:“吕兄,怎地这般不自信?表叔平日常常对我们夸奖你的,说道世间若有知音,便当数你是第一个……”沈璟瞅他一眼,咳嗽一声,卜秀才便不敢再讲,郁蓝道:“师兄是安慰我呢!不过先生一向待我极好,我也知感的,并不抱怨。”

      他安安分分全无抱怨,沈璟倒觉得不安,接下来同他们讲音律要义也有些支离破碎,不到晚就收了话头,道:“勤之也当回去了,否则令尊寻上门来,不好看相。我新近病愈,也正要独自在周遭散散筋骨,就同勤之一道走走罢。”

      郁蓝本来听他前几句是要提前赶自己走人,正在郁闷,再听最后一句却是要单独和自己散步,霎时间满心的欢喜止不住在笑容里溢出来:“奉陪先生!”

      一道散步的时候,郁蓝就觉得做小辈有无数好,可以不必避嫌,扶着先生手臂慢慢走。十九岁的少年个头已经高过先生,扶着扶着,就成了沈璟反过来挽着他臂弯,并肩在后巷漫步。这一带寓所幽静,巷侧都是人家墙垣里伸出的花竹,将午后斜阳都遮住了。郁蓝心底觉得有几分像那个梦境,又不好说出来,只能心底揣着小鹿,将调情的话想了千万句,一时却找不到此刻合适的搭讪。过了半晌,却是沈璟先开口:“你今日怎地不做声了。”

      郁蓝道:“我道先生有话跟我说,怎好越份先开口。”沈璟“嗯”了一声:“是有话跟你说。”

      可是他一直散步到最后,巷子里来回都走了两遭,终究也没说出什么来。直到卜秀才都出来找寻:“表叔……啊,吕兄怎地还未归去?尊府已经有人来寻过,我道你已经走了。”郁蓝每天私自溜到沈寓,最怕父亲查问,闻言只好告别。沈璟又叫住他:“且住。”

      郁蓝驻足看他,满怀期待,却听他没头没脑说了一句:“你曾转述令祖母的言语,道我改订柳、杜二人同梦,意趣甚是俗气。”郁蓝一怔,又听他道:“良然,我是个俗情之人,实则不能知汤先生的雅音。”

      他的话让郁蓝回去想了一路,捉摸不定,不由得心乱如麻:“其实,卜师兄泄露那句沈先生私下认我是知音,这必然是真的,我只道先生和我单独说话时要承认更多,为什么反而全无一言?难道终究还是那封不寄之信的意思,要婉转回绝了我?”

      一时间不恼沈璟,不恼汤临川,反而恼起无干系的王伯良来:“唉,全怪老王不在场,若他在,几句解说,几句撺掇,有什么不能爽利的!我一个人全然不济,就好似被先生过了痴病,也痴呆懵懂了。要教老王晓得,非笑破口不可。”这光景,其实有一首《打枣竿》时调小曲堪唱:

      百般病,比不得相思奇异。定不得方,吃不得药,扁鹊也难医。茶不思,饭不想,恹恹如醉。不但旁人笑着我,我也自笑我心痴。伶俐聪明也,到此由不得自己。

      王伯良在绍兴,免不得连打几个喷嚏:“奇怪,肯定有人嚼我的舌根!喷嚏是念叨我的人寄信来,有谁这般和我过不去,难道是要学《牡丹亭》那一句:‘叫的你喷嚏似天花唾!’”

      他正在左右开弓分别给两个人写信,左边骂了一顿沈伯英:“你平日最是顾影自怜,怎地当真有人追逐,反而诸般自惭推诿起来?既然恨知音难觅,好不容易遇见一个,还拿什么乔,装什么腔,好光阴都教你白耽搁了。”右边骂了一顿吕郁蓝:“你痴呆!还同我哭诉他心下要回绝你,他当真要回绝你,那封信就不会压着不发。不肯直白回绝,就是舍不得断绝,有这老大的缝隙,还不赶紧学张生跳粉墙,柳梦梅挖坟头,泼开胆子、不论死活做将出来?好机缘都教你浪抛掷了。”

      无奈路途间阻,恨铁不成钢的信寄到之际,沈璟也养好了病,在金陵无事可做,打点还乡了。郁蓝依依不舍,一直送到码头,船要起行尚不肯离去,只道:“什么时候,得以拜谒先生的府上,再聆教诲?”沈璟道:“随时可来,我都倒履相迎。”郁蓝问道:“听说先生在府上自己串搬戏文,却不知道可许饱我眼福?”

      沈璟听了这话,一时尴尬为难:“家下自演的戏文,一向只许内亲观看……”他不好直言自己姊妹也参与扮演,闺阁千金决计不能让外人窥见,拒绝之辞难免虚弱。卜秀才在旁道:“吕兄除非是做了我家内亲……”郁蓝一吓,忙道:“不必!”沈璟也道:“不成!”

      卜秀才是好心插嘴,被两个人异口同声反对,不觉也吃了一吓。郁蓝不做声,沈璟迟疑着道:“也无……不成。只是家下几个未许聘的侄女都小……况且……”郁蓝便道:“况且弟子学业未成,尚未计及家室。”卜秀才嗫嚅道:“我……我又不曾提起这些。表叔和吕兄都多心了。”

      一时大家都觉得尴尬,卜秀才坐不住,出去寻船夫说话了,留他二人相对舱中。沈璟沉吟了许久,才道:“你说‘学业未成’,确是正理。令尊在此为官,你后年应乡试却要回杭州,顺道过我吴江……”郁蓝立即道:“那我届时拜门,先生定当迎客?”沈璟道:“那是自然。”顿一顿又道:“我家戏文,等闲是不能给人看……不过有些戏文,既是你我合撰……”

      他说话不甚爽利,言语有些羞缩,说着索性拿出案头书册来,道:“前几日你构思了一个故事,写成传记,要我撰曲。我思量了几日,大致腹稿已定,归去吴江就推敲写出来。这是我们合撰的一部传奇,届时搬演上场,岂能不邀你观看。”

      他现在拿出来的是提纲的草稿,行舟将发,郁蓝也来不及细看,匆匆一掠,却看见传奇题目已定,三个字娟秀含情:“结发记。”

      他心头一跳,还未开言,已听卜秀才在外面叫道:“表叔,艄公打问几时开船,要香火纸锭烧了祭水神起行。”沈璟就起身到舱门去同舟夫说话。郁蓝心底欢乐一时要溢出来,趁机拿起稿纸,在这三个字上偷偷亲了个嘴,放下时一抬头,却见沈璟在舱门回过身来,正自相望,这小动作早已落在他眼里了。

      一霎时好像学堂里被抓住做坏事的现场,认错不是,不认错也不是,只好厚着脸皮发讪:“先生要开船了?”沈璟道:“嗯,你该走了。”

      郁蓝告辞时他也回到了案边,随手整理拿出来的书稿。秦淮码头拥挤,船身贴岸,郁蓝跳回岸上时,一步三回头还能清楚看见舱窗内一举一动。只见他将草稿归拢在一起,手掌慢慢抚过纸面,在传奇题目上一停,将郁蓝亲吻过的三个字按在掌心里,忽地抬眼粲然。

      他容貌清如琼枝玉树,这一笑便似琪花瑶英,顾盼间烟云在望。吕郁蓝忍不住吟唱了他激赏过的那一句曲词:“尽吾生有尽供无尽,但普度的无情似有情!”

      过后郁蓝无不懊闷:“这一句是《南柯记》。原来我们目成心许,毕竟还是用着汤临川。”

      汤临川似乎是始终绕不开的槛,沈璟走后不久,汤家就出了一件大事,吕玉绳满怀悲痛,告诉儿子:“我本来一直想教你入南监,是因为汤临川的长子也要来南监做太学生,可以跟你做得同学,我们朋友间也好讲和——岂料汤公子才来入学,竟自染病夭折,可惜可叹!”

      天气炎热,汤临川远在江西,赶不及来为儿子办后事,少不得吕玉绳当仁不让先替朋友操办着。玉绳没有别的好处,却是讲义气的,等汤家人赶来接手,除了扶灵还乡,已经没什么再要办理的了。汤临川中年丧子,悲痛得不能亲自前来,只能远寄书信,巽词为谢,和吕玉绳那场改本《牡丹亭》风波,当然是各自释怀了。吕玉绳不禁叹惋:“唉,闹了好大的风波,却不料这么收场。”

      而汤氏的词曲收场,就是因儿子夭折,排遣悲痛,又写了一部《邯郸记》,继续是人生如梦的意旨,却更为颓唐虚幻。“临川四梦”都已完成,一代巨匠,从此搁笔。

      而词坛众家,曲学群英,兀自彩笔生花,歌喉如啭,词曲创作正是方兴未艾。郁蓝写着自己的新撰传奇,有时不免怅然:“沈先生说道汤临川是情痴,我并不信。然而至少有一件,须是如此——我们都不及汤氏经历得多,苦痛切身,于是岂能及得上他情至深、心至苦。”

      “沈先生自嘲是俗人俗情,也没什么不好。我们都是与世浮沉,正要在俗气里面找意趣。其实我爱他,那是十二分的俗肠眷恋,俗心贪恋,红尘里做出俗滋味的快活来。”

      他今年决意做一件大事,将自己读词曲的笔记统统找了出来,厘清文字,分别品级,打算将曲坛名家名作做一次归置,排出一个曲榜来,好好解答一下汤沈旧日相争的“文词第一,还是音律第一”的关键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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