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梅梢月之十（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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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君典欲待流芳千古的打算，到底被禹金搅了局。告病辞归疏批准之后一道还乡，二人默契，绝口不提此事。直到六年之后，冬夜在金陵和一帮朋友围炉喝酒，禹金这才提起，不胜后悔：“早知张相国到去年就天命已终，朝局大变，还不如当日让君典上了弹劾的奏疏，挨过那顿廷杖，如今必定名重天下，起复大用，倒是被我耽误了这锦绣前程。”
君典倒是淡然了：“挨过那顿廷杖，我也死了，哪能等到今日？何况看相国生前炎炎，死后凄凄，仔细思量这般官场，好生无趣。你不记得去年夏天，南京城内还满是替张阁老斋醮祈福的官员……”
去年夏天是张阁老病入膏肓的关头，也是一生君恩相威的顶峰，当病重时举国如狂，皇帝亲自问疾，拿出大内金帛为之求医寻药。北京朝廷的官员纷纷效仿，捐金斋醮，向天祈祷，乃至于曝晒在炎夏骄阳里，自虐体肤，为相国续命。这阿谀之风一直刮到南京来，君典和禹金去年夏天在金陵，就看见街头满满都是为相国行香祈福的官员，连道观寺庙都无不挂着祈天延续相国寿命的拜幡，举都之内，竟无一块清净土。
那是君典较为狼狈的岁月，虽然告病辞官为张阁老保留了师生情面，不曾公开对抗，却也大失师相意旨，住在地方上无权无势，来自官府的各种白眼和冷遇，甚至寻衅为难，都经历了不少。无奈只能托言游历，出门避祸，和禹金在江南各地朋友家住了许久，等到看见相国之病以致全国祈福的时候，只觉权柄所及，官威赫赫，今生今世也难以出头了。
然而这一切到了万历十年六月二十日张阁老病逝，嘎然而止。
相国荣葬的同年，十二月初旬，言官弹劾张阁老生前的宫内盟友司礼监冯公公，圣旨准罪，将之抄家发落南京闲住。十二月中旬就开始弹劾张阁老生前十四大罪，从惩处家奴开始，一步步翻案追究，生前荣光权势，渐渐剥夺殆尽，直到削官抄家。
君恩无常，相威难再，一至于此。
有人道：“你们没见刘御史翻案洗冤的事？当阁老在时，官员们奉承宰相，刘御史削籍之后还要陷害他充军，充军后还要逼凌弄死，有谁出头为他说话？等到张相一死，纷纷呼冤，个个愤慨，汤义仍都忍不住题诗讽刺……”
汤义仍题诗就在刘御史毙命处的驿站，张阁老去世、刘御史洗冤之后，驿站墙壁上顿时题满了哀悼愤慨的诗句。义仍看了这些雨后送伞的字句不觉冷笑，也题一绝：“哀刘泣玉太淋漓，棋后何须更说棋。闻道辽阳严谴日，无人敢作送行诗。”
禹金笑道：“义仍还是那般辛辣无情，听说他这一题之后，再没人还有脸面题哀悼诗了。张阁老生前连压他两科不得中举，今年总算中了进士，终于也轮到他扬眉吐气。”
梅季豹道：“禹金也别忙着赞他，大参兄前日还同我们说来着，汤义仍这个人，到哪儿都不合时宜——听说中举之后，内阁两位大学士有意提携，要推荐他参与馆选，他又同当年拒张阁老一般回绝了，又一次得罪时相，哪里还有好事？又听说他放着翰林院不进，倒跟人讨情说宁可来南京做闲官，大约在京观政之后，明年就要放到南京来了，还能有什么扬眉吐气的日子！”
众人于是开始议论汤义仍，君典听着就不做声。禹金忍不住事后跟他抱怨：“你怎地还是这般计较？连‘梅梢月’人家都转赠给了你，你还给我，我不是又送给了你？兀自这般心窄。”君典道：“谁还为那点事心窄？我只是想，他要来南京，你们又可以常常见面……”
禹金不悦：“见面就见面，总之是我们一起，有什么值得你小肚鸡肠。”君典道：“那万一他来了南京，我倒去了北京，岂非你离他近，离我远了。”
禹金吃惊：“你要去北京？难道是起复？”君典道：“朝中旧同僚函告，朝廷削夺了张阁老官阶，起复昔日因弹劾坐罪、忤逆去官者，尽数官复原职。当年受廷杖的沈主事等人复职自不必提，就连怄气辞官的王掌院也起用入朝了，因此也有人记起我来，推荐起复我重归馆阁。”
禹金一时茫然，喜忧难辨，只得先说一句：“恭喜你了。”
朝命下来的时候已是来年四月，两人都在宣城，君典接了朝命就直接来找他：“禹金，速排笔墨纸砚，替我再写一封告病疏！”
禹金正在天逸阁抄写诗集，听了这话不忙惊，先是恼：“怎么寻我写！我是你记室还是清客？”君典语气一片理所当然：“当年告病辞归是你给我起头，那么如今继续告病，你也得给我收尾，这才叫做有始有终。”
禹金道：“你这是躲懒推托，回头又好将此事赖到我头上，说是我的主意。”
君典道：“去年冬天在金陵街头和你漫步，就说过是我的主意。我心意已决，怎么赖得你。”
那个寒夜君典并没有回答禹金的追问：“为什么决意推辞不去？人情冷暖哪儿没有，何必放弃前程？”他只是忽然指了指天边：“看那高处花枝映月，正是你那琴名的意境。”
禹金道：“那是蜡梅，这时节还未交春，哪有梅花开放。”可是暗夜之中，花影化为剪影，区别也不明显，只见到圆月斜照，果然压在花梢，低得好像就要触碰到一起。君典道：“我才想起来，那琴来来去去，几番辗转，我们都只顾了旁枝末节，竟是从来不曾弹得一声，好生暴殄天物。”禹金道：“啊，你不说我也忘了，都怪你计较太多，搞得我没有心思。这么一说，回头就去练一练，我弹给你听。”
君典笑道：“练不练也无所谓，我们都是知音了，‘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看看四周，伸手作势：“街头没人。”禹金失笑：“又不是少年私情，还这般鬼鬼祟祟！我有什么怕见得人？”
说是这般说，终究也不至于狂且脱略，只是花枝月影下携着手，踏着青石板上霜花同行。江南微湿的寒风自后吹拂而过，送来蜡梅馨香，凉丝丝又带一种甜蜜味道，好似冰糖融入唇舌。君典忽而微笑：“其实弹不弹，也无所谓。这世间美景，用心品味，相知就相赏，何必定要着色相。”
走出很远后都忍不住回了回头，看那素月渐低，清辉斜移，陡然跳了一跳也似，直沉到梅梢之间，将一枝寒花整个嵌入了玉镜冰轮里。
-------------花间四友之梅篇完--------------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梅梢月之十（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