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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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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淑仪拿着那包银子走出姐姐的房间,疑惑着,她的确不明白姐姐的意思。
凤萧人不坏,也不是没有见识,自己都能和她交往起来,姐姐和她整日在同一个屋檐下,却闹得像陌生人一样,见了面还要彬彬有礼,同一个男子的家人,相处得这么尴尬,她不禁同情起姐夫来。
以前,她只知道娶妾不是一件好事,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感受到三个人一家的日子,每个人的心里都哽着一块,每个人都不痛快,可他们见面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这样的日子,太难受了。
自己的父母早亡,大哥是一个不管闲事的人,对她几乎没有约束。看着姐姐的生活,使她彻底的打破了以前对家庭的理想。她没有姐姐聪颖,没有姐姐多才,但她不想踏上和姐姐一样的路。要这样一辈子吗?姐姐的才华、学识,就这样了,那和一个不识字的家庭妇女有什么区别。时代毕竟不一样了,她知道,妇女,不但可以象男人一样参与社会的变革,可以去领导一次革命,比如秋瑾女士,在失败之时,也可以从容赴死,有着不输男人的气度和胸怀。还可以像沈寿女士一样,精通一门技艺,不但可以为国争光,更可以教育同胞,使众多的女性自食其力,不再依附别人而生。这个时代,不管好坏,毕竟给了人希望,当一个人已经见识过外面的风景,见识过不一样的生活,这平凡而琐碎的日子,已经困不住她的翅膀了。
丁淑仪脚步轻快的走进凤萧的房间,凤萧坐在窗前,拿着绣棚,正在绣花。她的年龄和丁淑仪差不多大,身形有些健壮,是一个秀丽而淳朴的少妇。穿着一身粉红色的衣服,还能看出初为人妇的羞涩。
听见脚步声,她一抬头,看清了进来的人,“二小姐来了,快坐吧。”说着,站起身,迎了上来。
“我和你说过多少遍了,我们之间叫名字就行了,这样多不舒服。这是给你带的报纸和几本书,还有,这是姐姐给你的,她说你用的上。”说着,她拿起了凤萧的绣棚,由于是自己不会的,所以淑仪对一切手工活儿充满了敬意。北方的刺绣,没有南方的那样秀气,仔细看来,无论是针脚,还是配色,都不是太细致,凤萧的手艺,自然是乡土气多一些。这是一个肚兜,绣的是五福临门,可是看大小,实在不是大人的,连湘儿戴,都嫌小。淑仪翻来覆去的看着,有些莫名其妙。
凤萧已经没有心思注意淑仪的举动,她盯着那包银子,一时间太多的东西涌上心头,堵得她脖子直直的,硬的有些疼。
看着她在发呆,淑仪推了她一把,“你怎么了?”
凤萧看这她,神色很奇怪,好半天,才说道:“没什么,麻烦你替我谢谢夫人。”
“你和姐姐真奇怪,明明住在一个院里,可什么事情要我来传递,要是我不来,你们说不说话?”
“你不明白的,其实夫人也是好意。二小姐,你太年轻了。” 凤萧喃喃的说着。“二小姐,你永远也不会明白。在我们家乡,以前有一个女子,嫁入了一个大户人家作妾,那户人家,是我们家乡有名的大族。后来,她生了几个儿子,其中的一个儿子特别有出息,年纪轻轻的就做了大官,儿子的官越做越大,到她死的时候,她的儿子已经位及人臣。母亲死了,儿子就向朝廷请假,回家为母亲守制。皇帝不准,只给了他一百天的假期,还封了这位母亲诰命夫人,赏了霞披。他回乡后,一省的官员都来迎接,赶着来参加他母亲的葬礼。这时候他的父亲早已去世,是他嫡出的哥哥掌管家业,这个大哥觉得不过是一个庶母,不准正门出殡,也不能埋入祖坟正穴与父亲合葬,只能附葬在坟地的一角。做儿子的自然不同意,他请族人亲戚说合,甚至自己也给大哥下跪,可那大哥就是不准,旁人只能相劝,因为大哥这么做,也的确是合乎礼仪。那儿子没办法,只能另外买了坟地,建好了陵墓。到了出殡的那天,大小各级官员都到了,场面十分隆重,可是,那大哥就是不准棺木从正门出去,儿子没有办法,只好自己坐在棺材上,以自己朝廷命官的身份,才把自己母亲的棺木带出了正门。二小姐,你不会明白的,永远也不会明白,我们是比奴才还不如的奴才,我们这些人没有家,也没有自己的家人,连我们的孩子,也不会叫我们母亲。等我们死了,我们也只能是孤魂野鬼。”
“啪”的一声,淑仪手中的绣棚掉在了地上,震惊、无奈还有酸楚,这难道就是凤萧的命运,不,决不能,决不能这个样子。有一种沉重压得自己越来越低,几乎压到了地面,看不见的网覆上来,困住了手脚。
“不,…” 淑仪轻呼了出来,她弯腰拣起绣棚。“不说了,凤萧,听说我们还是同乡,你家是哪儿的?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们家是陈州府的,…”话还没完,淑仪高兴的打断:“还真是同乡,我们隔得不远。”
这时的气氛轻松多了。
“还有一个哥哥。我家有几亩薄地,父亲读过书,等他终于考上了秀才,要去考举人的时候,朝廷取消了科举。我父亲将近五十岁的人,无法再入那些新式的学校,只好在乡下教几个蒙童,种那几亩地。可偏偏连着几年年景不好,哥哥没钱上新式的学校,只好中断了学业,去当兵。新政带给你们的是机会,可带给我们这些普通人的,只有更艰难的日子。二小姐,如果不是没有办法,谁会愿意将清清白白的女儿给人家当妾。”
在回家的路上,丁淑仪的耳边一直回响着:谁会愿意将清清白白的女儿给人家当妾。这是第一次,生活在她面前掀开了温情的面纱,她从来没有想到,原来面纱的下面是如此的血淋淋。
还是叔璋说的对,这个国家,的确是需要来一场革命了。但也许叔璋他们也没有注意到,更迫切需要变革的,是她们这些生活在家门之后的女人,那些生活在最低层的普通妇女。可是,怎么改呢?这不是一句男女平等就能解决的问题。在这个社会,一个男子谋生尚且不易,更何况是毫无技能的女人,她们还要养育孩子。也许上天赋予女人的天职,就是对女人最大的不公平,她现在终于有些明白姐姐和凤萧之间的暗流了,两个无辜的好人,在那样的尴尬中消磨着良心…。
晚餐桌上,摆着羊肉西葫芦馅和用干菠菜、海米、鸡蛋、木耳做素馅的烫面饺,拍黄瓜和几样六必居的酱菜,再就是小米绿豆粥。
今天是单独吃饭的日子,所以饭桌上就坐着几个人:周家骥、丁淑君和凤萧,还有五岁的周子湘。一切都是在安静中进行的,偶而有清脆的响声,那是餐具撞击的声音。
几个月了,凤萧已经熟悉了家里的日子,周家有些洋派,用星期来过日子,平常六天,他们自己吃饭,每个星期天,是全家人团聚的日子。连远在保定的三少爷,也会偶尔在这一天回来,一齐热闹一下。
对于凤萧来说,周家的日子是很奇怪的日子:每个人对她,都是和颜悦色的,比她之前所想的,好得太多了。可是,她走不到人心里,这家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甚至连他们自己的亲人,都被隔在了外面,他们亲切却又疏远。凤萧有时会有一种侥幸,他们对自己,已经是够好的了,比对自己的家人要好。最起码,他们不会让她伤心。
可是、可是,真正伤了的心,也许已经没有感觉了。
她在照顾着子湘,读书不多,也不太理解悲花伤月,但她不得不说,在这个家里,仔细起来,她还是和这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更投缘一些。她觉得,这样的关系才像过日子的关系。
吃完饭,本想和子湘一齐离开,可是夫人示意她留下,而是让下人带走了子湘。她疑惑的坐在桌边,直到端上了茶水。
喝一口茶,将茶杯放在面前,丁淑君看着周家骥,“仲儒,明天我要找一个大夫来。”
几乎所有人的眼光一气看向丁淑君。
“是凤萧,让大夫看一下,也好让父母放心,她有孕了。”
象是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水里,掉进去,好久之后听到水中的声响。然后看到水波一圈一圈的向外荡去,碰到水岸,又荡了回来。
周家骥的心中一阵轻松,但愿是个男孩。他想着,那样他和淑君也许能轻松一点。看了一眼淑君,他不知道那平静之下的思绪,但是这一点淑君会和他想的一样。
周家骥把凤萧送回房间,自己又到了书房,在书桌前坐定,他看到了一张撒银笺,是淑君的笔迹,“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看着看着,他的心里一片酸楚。
一场大雨终于从天而降,大雨之后,清亮的夜空中闪烁着星光。这天晚上,每个人都睡了一场好觉。
注:猜一猜葬母的大臣是谁?
肯定猜不到,是袁世凯。
袁世凯,父袁保中,母刘氏,为袁保中妾室。袁世凯兄弟姐妹八人,除长子、次子和两个女儿是嫡出之外,其余四子,都是庶出。袁世凯七岁时过继给叔父袁保庆为嗣子。
刘氏死于济南,袁世凯时任山东巡抚。正执庚子之变,形势严峻,只在衙门守制,不准回籍葬母。直到后来袁世凯做了直隶总督,稳定了京津局势,朝廷才批准他回籍葬母。
当时当家的是二哥袁世敦,与袁世凯不合,才有了那一段故事。
不过,这也的确是礼制。所以袁世凯虽然事后与其兄反面,但也只是不来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