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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离歌 ...

  •   远远撞见太后的銮舆,太平退到路侧边低头跪下,披散的短发轻轻滑过肩头,纱幕后太后的视线高高的扫过她,銮舆缓缓而过。

      父后,为什么那些美丽的妖精男皇都会爱慕那取经僧人?
      因为她漂亮呀。
      那那只猴子就不漂亮了么?
      ……
      她不也是美猴王,她不曾上天下地天下无敌么?为什么都没有人喜欢她?
      ……
      秦太后哑口无言,他虽然想说这个故事有很深的禅理事理在里面,不是谁更应该被爱慕的言情大戏,但看着十一岁儿子清亮的大眼睛,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宫廷里的孩子一般都早熟,为什么他家九儿还纯成这样?

      整理了一下语言,搂着儿子,太后缓缓开口:
      漂亮的男皇,凡间的男子,他们俗眼凡胎,只能够看见表面的皮相,是没有办法欣赏她类的美的。
      对于妖精们来说,千万年的修炼才得成人形,成人是他们长久的期盼,仰慕人的美丽几乎是他们的天性,软弱的漂亮的僧人,这是他们可以得到能够垂涎的,诱惑她的心对他们何尝不是一种修行?至于那只猴子,她虽然是猴相,却是石中天生地长之物,天心地性,漫说人性就是物性也未必有,神佛尚不能以情动她,何况妖精乎?神佛犹不是人便是妖,有隙可谋有脉可寻,她却是石中物,佛祖以佛渡她,又何尝不是因为她天生的佛性,不入佛门又能归于何处?
      无情无爱无规无德,九儿,这棵梧桐枝繁叶茂如此华美,随风而动,尚有几分性觉,可你看那边青石,它也峰峦俊美如玉深沉,你可会恋慕它么?

      年幼的儿子眨巴着眼睛,他不知道他听懂多少,只庆幸终于将儿子给唬弄住了,如今方知他或许懂了却是执迷不悟。九儿啊,是父后误了你,父后只道她是取经的僧人,却不知她原是那石猴。
      太平太平,世人爱你才华横溢,爱你丰姿无双,爱你高贵平和,爱你僧人的一切,只有我的九儿,他爱的是真实的不可爱的那只石猴。太平太平,你天生佛性,你清眼冷淡,你红尘避世,你又何尝不是聪明自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或许等你苍苍白发终有一天,你午夜梦回,才会恍然顿觉,年少松手错过的,才是天地赐予你的,你最珍贵的……

      一个皇子逝去了,也仅仅是一个皇子罢了,哪个皇帝不曾失去过孩子或者兄弟姐妹?皇家人最高贵也最不值钱,哪怕他生前再怎么娇宠无双,这悲伤也仅止于宫墙之内。
      对于太平来说,这却只是一个开头。

      看着缓缓封闭的陵墓,太平抬起头,对明缘长安浅淡的轻笑:这只是一个开头。

      含元殿,高高的三重屋檐上,太平和姬嬽俯视着脚下华美的皇城和城外茫茫苍生。
      “这般繁华,这般堂皇,你的王国如此壮美,却让你这皇帝赢弱如此么?”
      如果姬嬽也听说过三个板凳的故事,她会拿出前两个板凳出来,可是她不知道,所以她只能无言相对。
      “抱歉。”
      太平的脸在阳光下放着白玉的光,太刺眼,以致于看不清楚表情。姬嬽早有心理准备,闻听此言依然痛不可耐,她的道歉说得如此诚恳,也如此清晰真实,她本就是这样残忍之人,对人如此,对自己也如此。

      两人对看着沉默了一会儿,太平转身而去,翩然飞下,身姿依旧优美惑人,齐肩的短发披着金色的阳光,背影也是如此真实的决别。
      姬嬽的手松了握,握了又松,终在阳光下摊开一手裂开的鲜红……

      这只是一个开头,太平想要的是用最简单最快的方法结束它,她一贯如此,你知道的,你早明白的,只是心痛却不是预料了就可以控制的。
      她做了决定,自己没有选择权,姬嬽桃花一样美丽的眼睛依旧勾魂掠魄的美得让人迷醉,即使这般的痛楚着,也没有透出丝毫脆弱的端倪。
      她是一个帝王,无上的尊荣,无尽的血腥,无尽的孤独,无尽的冷酷,甚至无尽的黑暗肮脏,她依旧是一个帝王,这点太平很明白,就像姬嬽同样明白太平永远只是太平一样。
      这般的被动,这般的等待被告知结果,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姬嬽微笑的样子有些冷酷也有些惨淡,这是一生的赌局,太平,你早早的摊开了牌,你的心是否也如我一般,做好了准备等待伤痕?

      路子归也受伤了,养了十几日,依旧脸色苍白,难得的露出几分虚弱的样子,只是一双眼睛依旧深邃若潭,曾能见的几丝柔也全成了幽暗无尽的黑。
      天沐府今日中门大开,太平扶路子归下了马车,牵着他一步步走去。

      子归,你看门前这对石马,几十年来,没有点滴灰尘。
      子归,你看这院中灯柱上西域猫眼镶嵌的眼睛可好看?
      子归,你看尝尝这果子可新鲜,岭南送来,摘下三日不吃便不值一尝了。
      子归,你上次去了酒窖,今日要不要看看天沐府的演武场?
      子归……
      子归……
      子归……

      太平的笑容依旧清淡柔和,路子归的眼睛里却是没有掩饰的悲伤。

      子归,你可看过大海?你说大漠孤月苍凉,可知沧海明月也是无法言语的照见灵魂的美,我陪你去大漠喝酒看月,然后你再跟我去沧海踏浪,可好?
      此刻的太平是如此温柔美丽,路子归的眼里却落下泪来,伸出手,轻轻的抚过太平的眼睛,这么漂亮的天人般凉薄飘渺的眼睛,终也要染上红尘的颜色了吗?
      太平,红尘里,你不过是个嬉戏的孩子,我们都是被孩子迷惑的人,可是我们却不能给你一个太平世界,还有比看着孩子笑容苍凉更让人伤痛的事情吗?
      太平,我希望你永远是那个悠闲自在,眼神柔和却凉薄的太平呢。
      我倾心所爱的人,你的笑容温暖,你的心灵玲珑,你美好如斯月,可遇见你却是我一生的劫。
      你托出了整个世界许下未来,我却只能给你苍凉背影,这是相遇之初天神便刻在血脉里的嘲弄。

      潜,藏深渊之下;腾,飞九天之上。可那飞九天之上的太平,再好再倾世绝代再耀如朝阳,还会是最初属于我的太平么?那个三杯就醉,醉后为我起舞高歌的惫赖女子……
      太平,俗世苍茫,谁能陪你闲庭信步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红尘如此无奈,你现在,可后悔踏下山的那一步了?

      路子归泪坠青石无声无息,太平的眼却在渐渐的苍凉。

      子归,这条长街也看着你剥开血肉的真实的背影,你可知道,直到这一刻,你才有了伤害我的力量……

      采宁皇子暴病骤亡,姒国公主当庭求亲,太后收义子长宁皇子,景帝赐封号长宁帝卿,指婚姒国十三公主。
      康靖王府,太平看着府里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喘的下人,淡淡的掩下眸,长宁帝卿,长宁殿下,原是她要迎娶的,相伴一生的夫。

      ※※※※※※※

      长宁帝卿婚事定后,康靖世女绝迹于大姚帝都,她交还金册,辞了世女的封号,回自小长大的佛门净地了。
      有人传言,太平小姐受打击太过,终看破红尘,削发出家了。众人皆叹,是呀,太平小姐本来那样,也不像是俗世中人呢……
      玉座上的姬嬽淡淡的笑,太平,若真避世不出,也未尝不是好事。
      试着嫁衣的长宁帝卿垂下眼,太平,你若真能放下避世,也好。

      太平已经把自己关在雷音殿里两天了,榕叔又去看了回来,焦心的对君霐说:“少爷,您就去劝劝小姐吧!”
      君霐小心翼翼的在陶杯上描一抹翠竹,慢悠悠的道:“由她去,她要出家,我给她准备剃度,她要杀人,我给她准备人手,她要死了……她死不了,我还没死呢,她敢死在我前头!去,把那千年玄参切两片熬了,明天晚上再不出来,就让人进去点穴灌上一碗,足够她再呆上七八天都饿不死。”
      榕叔再跑去找明缘:“明缘小和尚,小姐自小跟你要好,你去劝劝她吧。”
      明缘合掌念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
      无奈之下君榕找长安,翻箱倒柜没见影儿,才发觉这丫头居然不在。
      “长安你这死丫头跑哪去了~~~”君榕站在院子里叉腰怒吼,惊起麻雀无数。

      雷音殿,大佛垂眉掩目,神态亘古如水,谁也不知道是凉薄还是慈悲。
      太平正对着佛像盘坐,睁眼看着佛像,生平从未如此心无杂念的,念经。
      佛祖,你要男便男要女便女,在人的世界里是人相,在蚂蚁的世界里是不是还有一具蚂蚁的法相?
      凡尘如水,沾脚既湿,难怪您老人家从来没有下来晃晃过,对了,你又要说湿的不是脚,是人心,对吧?算了算了,不会说话的家伙总是占便宜的,我懒得费脑子跟你吵,下一句什么来着,我凑合念你凑合听。
      古佛掐法指,一贯沉默,一贯慈悲,一贯宽容,一贯凉薄.

      殿门大开,太平步步迈出,耳朵红通通呲牙咧嘴的长安忙一袭斗篷披上去,榕叔快步迎上来,口称小姐却无语,眼顿时就湿了,太平伸手拭去他的眼泪,笑道:榕叔,我饿了。
      君榕忙道:有,有熬好的粥,啊,有点凉了,我去热热。
      话音未落,人已经闪得不见了,太平没来得及制止,嘟囔着,将就点吧,我饿坏了……
      长安无语的给她倒了一杯温参茶,递过来一碟子细点心。

      深夜,枕着父亲的腿,琥珀色的眼眸沉静了良久,一滴泪缓缓滑过脸颊,君霐抚着女儿的短发,什么都没有说。

      同样是马车候在院外,马车车身上堂堂正正的纹着家徽,却不是康靖王府雪白的清贵,荆棘刀剑缨枪滴血的鸟向天空高歌。四轮马车,拉车的四匹马,红白青黑,除了颜色外长得向四胞胎,驾车的是个年轻女子,龇着白生生的牙笑:“小姐你磨磨蹭蹭的天都黑了。”
      榕叔揪着她的耳朵把她提溜起来:“洛阳你这混丫头怎么说话呢!”
      洛阳不停的告饶,十二骑皆幸灾乐祸的哄笑起来。太平回头笑着跟父亲挥手,长安一脚揣开洛阳偷偷摸摸伸出绊脚的长腿紧跟上车,明缘和尚早在车中睡得今日不知何昔。
      一样的中门大开,一样的两列守候,不一样的匾额上来“天沐府”三个字闪闪发亮,搭着长安的手走下马车,太平抬头淡淡一笑,修剪得齐耳的短发在风中轻扬露出白玉一样的脸,素面青衣曲裾广袖,额上青龙玉温润和敛,数月人生,仿佛只如幻梦一场。

      ※※※※※※※

      鲜花扑道,丝竹绕耳,銮舆华丽,銮铃清脆,十六驾马儿头扎红绸颈挂银铃通白如雪,京城金甲禁卫开道,仪仗绵延数十里,殿前三拜别父后,长宁帝卿远嫁异邦,泰阳城里万人空巷。

      听说这帝卿十六岁武举中探花,听说这帝卿年少赴边疆,听说这帝卿得亲王世女倾心恋慕,听说这帝卿让异国公主千里追来当庭苦求,听说这帝卿世人曾唤探花郎……

      銮舆出了城门口,銮中淡声唤停车,众人面面相觑,终是勒了马。红毯一展向城内,帝卿下了车,火红嫁衣盘龙凤,珍珠纬帽红纱垂,看着城门怔然许久,而后屈膝正礼三拜下:一拜谢天地养育,二拜谢父母恩情,三拜,三拜祈一个太平天下……
      男儿今日远行,别我亲人,别我家国,勿牵勿念,身去心在,此志纵九死亦不悔。
      围观众人骤然缄默,竟觉几分凄然,掩藏于人群中帝卿生身的路府众人早已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三拜起,帝卿转身登銮舆,红锦飞扬,嫁衣翩然,临风玉树难及他三分风华,背影坚定,步步决然去,不落泪亦不回头。

      被家人死扯着的路子皓哭得一塌糊涂,东张西望四处看,大小姐,你当真狠心,竟见都不见哥哥一面么?

      出城不过数里,素面朝天,青衣广袖,当中翩翩行来,数千送嫁侍卫尽皆默然让道,竟让她一路走到銮舆前,驾者勒马停车,澹台烾凤满脸怒色,刚欲发作,却被身边一青年侍从暗暗扯住。

      “子归。”她轻声唤,一贯的温淡柔和。
      銮舆门开,路子归摘下珠帘红纱,也不等红毯铺就,素面而出一脚踏在尘土里,澹台烾凤强按捺住火气,脸色铁青。
      “我给你送酒来。”太平浅浅笑道,抱过一坛酒递给路子归。
      路子归接过,他知道这酒定是“子归”无疑,伸手欲拍,却被太平拦住:“这是新酒,还不到时间,带去慢慢喝。”
      路子归看着她,心一点点的痛,伸手慢慢理了理太平披散的短发,良久,展颜笑道:“好。”
      太平嫣然一笑。

      世间春花秋月夏风冬雪,纵有千般妖娆,万般妩媚,又怎及此刻我眼中的她,烙我心中,倾世风华……
      我不觉苦,你不为我哀,我知道,此情,你能懂。
      她身后侍女目不斜视,远远处,一黑一白,对影成双,路子归转身,再无挂念。
      明月千里,年年岁岁终有再见之时,纵使没有,纵使相逢从此陌路,此生能得有一遇,无憾了,你不悔,我心亦然。

      銮舆再行,骑马在侧的新娘狠狠瞪着太平,五分轻蔑,三分得意,二分怨毒,太平却对她温和一笑,一丝细语轻飘飘的传入她耳中:“加油呀。”
      澹台烾凤一头雾水,转过头去,那青衣身影已经去得远了,身旁侍卫装扮的青年女子问道:“怎么了?”
      澹台烾凤气哼哼的道:“岂有此理,本公主早晚有一天亲手拔她的皮。”
      青年女子皱了皱眉头,没有再追问,低语叹了一声:“这大姚人,倒也有几分风采。”

      小小年纪,敢认输,输得起,夺夫之辱尚能忍,这般心计,这般钢气韧性,比起那传说中的君家女儿尚深沉上许多,要那大姚皇帝当真容她不得才好,要不再给她几年长硬了翅膀,恐怕真有可能成为我大姒的祸患,容她不得。

      同样有这样在脑海里冒这四个字还有另一个人,灯下太平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眼睛,丢了块点心进嘴里,微服出巡其实是个超危险的事情,玩不玩得起就要看遇到什么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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