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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陡生波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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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硬着头皮和安向礼对面迎了上去。他看起来精神不错,眼睛闪闪发亮,我却只想假装睡过去。可惜这肩舆并没有壁可以让我靠靠,我怕掉下去,只得带着一脸尴尬无比的笑保持清醒。
“殿下……”安向礼在离我还有挺远的地方便下拜行礼了。
我干咳一声:“免礼吧安公子。”
他似乎对“安公子”这称呼颇感不适应,竟愣了片刻方起身。
我见他张口欲言,怕他问起那金铃子的事情,索性不打自招:“安哥哥,你送我那金铃子死掉了。”
他又是一怔,随后才笑道:“啊,不要紧的,下次再给殿下寻只好的来。”
我总觉得他那笑有几分奇怪,直到回了云上宫,还一直在揣摩他那笑里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可是,等不到他给我带来的新鸣虫,我就被束足在了云上宫里,没有圣旨不得出宫一步。
他答应给我寻只新虫之后没多久,为我梳头的宫女便在某个清晨发现我生出一绺儿红色发丝。她虽然惊慌,但却没敢声张,只用黑色头发将它盖住编成了发辫。然而过得几日,红色的头发竟然越来越多,完全盖不住了。
我需日日定时参见父皇,他自然很快发现,急召太医来看诊,他们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要么是中毒要么是鬼邪。
但是,说是鬼邪,请来的和尚道士却都无从下手,虽也办了两场法事,我的身体却丝毫不见好转,红色头发反而已长满一头。
而说是用毒,太医们也是束手无策,毒术本非中原医者所擅长的,识毒解毒能力也自无法高明。
太医们给不出结论,宫里的流言便四处传开。有人说公主是中了毒,于是毒是什么毒,又是谁下的,都说得活灵活现;也有人说公主是中了邪,是有人诅咒抑或自身就是妖魔,也讲得头头是道。
只是,当我身边的宫女也开始接二连三死去,死相更是可怖得难以形容的时候,传言的锋刃便都转向了我和母后。他们说母后是妖女,方才惑了父皇的心,让他专宠她近十年,而云上公主有一半妖魔血统,且修为不深,才露了本相,还要吸人精气方可过活。
——那头红发和那些死去的宫女,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么。
流言来势凶猛,朝堂上甚至议论是不是要赐死母后废黜公主。
当时我并不知道,为了我和母后,有多少场唇枪舌剑在乾定殿的朝堂上展开,更不知道父皇面对的是怎样的压力——黑虹、毒水等凶兆纷纷出现,所有的奏章都在说后宫不净,儒生们交上一份份联名的上书……父皇也不得不退让,否则,那公议迟早会变成“皇帝为妖物所惑理应禅让”了。
于是,母后和我都被禁足了。
刚开始禁足时,我尚为了每日不必早起去母后那里问安而兴奋,然而过了几日,就发现困在云上宫里的日子着实无聊得可怕。
每日皆是同样的人在眼前晃动,每日皆是同样的饭食摆在桌上,每日皆是一样的花一样的柳,连天上的云都似是日日流出一样的花式来。
而从前我常至母后的连枝宫,与父皇母后欢聚。那样的天伦之乐也随着圈禁消失了。
更让人难忍的是,曾经以为我会成为女皇而格外骄傲的宫人们,如今却把我当做妖孽,离我恨不得越远越好。
唯有绿帛还敢近身服侍我,人情冷暖,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到这个词的威力……
所以,当冬珉带着安向礼溜进来的时候,我兴奋得几乎哭出来——我都有多久没有见过这云上宫外的人了!
可他们待不了多久,我便被冬珉气得想赶他出去。
安向礼待我仍如从前般彬彬有礼,他就说安向礼看上我了,我恼他出言粗俗,不禁反驳,他又道我这妖怪模样本也只有安向礼看得上,居然还如此凶蛮,当心嫁不出去。
我生了气,便指着宫门外,倒竖起眉:“出去!我是妖怪你还进我的云上宫?!”
“什么云上宫?!这本来是太子殿呢!”他见我生气,竟更加飞扬,脸上还有一丝莫名的笑意。
我气苦,眼泪扑簌落下,他慌了手脚,想来劝我,却被我连踢带打推开:“你以为你是什么?你还不是太子呢!便是太子殿也轮不到你指手画脚!给本公主出去!”
他张口欲说什么,却被安向礼拽住。
安向礼走到我面前,掏出条锦帕子,半蹲下来,帮我把泪水擦掉:“公主,不要哭了。大皇子是无心的……你不哭的话微臣去给你多采买些东西带进来好不好?”
我虽听了他话,止了眼泪,但经过这么一闹,绿帛也闻声跑了进来。
看着她又要开口赶人,冬珉自觉没趣,便把手指竖在唇边:“绿帛,绿帛姑姑,你不说话的话本王现在就走,你说话的话本王就赖着不走!”
“你敢!”我恶声道:“绿帛,把冬珉给我打出云上宫!”说着眼眶又红了。
“殿下!”安向礼忙道:“不必如此……微臣现在就把大皇子拉走,好不好?”
我点点头,安向礼便拽了冬珉往外走,一边走冬珉还一边抱怨:“这云上宫怎么成了这样子?从主子到奴婢个个凶神恶煞。”
我气急,跺跺脚追上去要抓住他讨个公道——我原本可是好好说话的,谁叫他打趣我和安向礼的?
可是他跑得太快,我追到宫门口还没追上,却被侍卫拦住:“公主殿下!您不能出云上宫!”
我一怒,正待发脾气,却看见前面刚刚出了宫门的冬珉和安向礼突然跪下。
他们面向的方向,正有一位着灿色裙装衣冠如霞的贵妇施施然而来。
怎么,是安贵妃?我心中得意起来,让你欺负我,被安贵妃抓到,你可有好看的了!
安贵妃也看到了我,面上却毫无笑容,对着安向礼和冬珉讲的话甚至颇有怒气:“怎么,你们竟敢不顾皇上严令进云上宫?不想要命了吗?!”
安向礼虽不敢说话,冬珉却不服气地反驳:“母妃,我们只是看阿鸢一个人孤寂,才溜进去陪她玩玩,父皇怎么会怪罪我们呢?”
“她也是你们陪得了的?”安贵妃精美的面庞上出现了一种我读不懂的神色,那总不是友善的:“她是嫡公主,和你们的身份天差地别!她孤单也轮不到你们去陪!当真自作多情!”
“母妃……您这是什么意思?”冬珉抬起头,他的表情我看不到,声音却颇有不甘。
“没什么意思!只是这云上宫你们俩若是再敢进去,便休怪我动用宫法罚你们!”安贵妃的态度益发强横。
“母妃娘娘!”我心中大不乐,隔着门朝她喊道:“我母后还在,动不动宫法,您说了不算的!”
她看了我一眼,悠悠一笑:“是啊,你母后还在……可是现在后宫已经是本宫掌管了,公主不知道么?”
我一怔,眼圈渐渐红了起来。她却不多言,嫣然一笑,施施而去。
后宫已经不是母后在掌管了?我虽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心中横着一口气,嘴抿得紧紧的,眼泪便盈在眼眶里打转。只好低了头往回走。
进殿时,正好撞见绿帛,她一愣,便拽住我:“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安贵妃说我母后已经不管后宫了,是怎么回事?”我原也不指望问出什么,只不过是发泄情绪而已,但此话一出,她却立刻急忙忙地摇头:“奴婢什么也不知道,殿下您不要相信安贵妃……”
我便是个傻瓜也看得出她在说谎。
我沉了脸下去:“你说不说?不说本公主便把你赶去浣衣局。”
她一副极为为难的样子,沉吟片刻才开口:“殿下……奴婢说了,您可别哭。”
我不解她为什么要这么讲,我又不是动不动就哭,何必这样提醒我?
我不回答,算是默认,她便开了口。
“……有传言娘娘和公主都是妖物,皇上为了堵住大臣们的嘴,只能软禁公主,又将娘娘的权力交给安贵妃代行……”
我怔在原地。父皇告诉我他不让我出云上宫是怕人伤害我,没想到竟是为了“堵大臣们的嘴”!
绿帛许是知道自己这话说得我伤了心,急忙又道:“殿下您别怕啊。皇上已经差人去请乌水夷的谛天女了……”
“什么谛天女?什么是乌水夷?”我蹙起眉。
“乌水夷……奴婢也不清楚,据说是南方的一个蛮夷部落。谛天女是他们的……巫女吧?据说可通天地鬼神。陛下请她来,就是为了证明公主和娘娘是被人陷害的。所以公主耐心再等几天就是了。”
“父皇当真会让我和母后洗脱罪名么?”我低下头,轻声说。此时我并无什么理由去置疑父皇的安排,但孩子的心里还是有一丝说不清的不安。
过得几日,那谛天女果然赶到了。父皇在玄正宫的正殿接见她,又遣了徐公公来接我。
徐公公是跟了父皇很多年的老人了。在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父皇与母后私语,便将我交给他而不是我的乳母抱着;及至我慢慢长大,他又总对我和颜悦色,和同为“老相识”却总是一脸肃穆的桃镜姑姑正好相反。
见到他我总是欢喜的,顾不上前几天还生父皇的气,就高高兴兴随他去了。
玄正宫依旧高大宽敞。高高龙墀上,父皇神情有明亮的喜悦,似把他整张面孔都照得清晰了几分。
而在宫殿的正中,端立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姑娘。她约莫有十五岁上下,一头油亮的黑发结成大辫子盘在头顶,额顶胸前银饰累累,她微微一动,那些银片便碰击出好听的声音。
我只朝父皇施了礼,便只顾盯着她一身奇异装束看——她甚至没有穿鞋子,光滑的脚腕上拴着一串铜铃铛。腰上包着一块黑底布,上面却绣着大朵绚丽的红花翠叶,看起来极艳,艳得让人动心。
“这便是朕的女儿,云上公主。缇金,你可去看看,她到底是被妖孽所惑还是……”父皇的声音始终威严,但不知此刻为什么有浅浅的不安。
缇金走到我面前,先微微一笑,我顿时卸下了对陌生人的提防心。
可她却不为我诊脉,只以两根手指挑起我一绺儿头发,轻轻一捻,又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子,拉起我手,刺破手指。
我尖叫一声,她又朝我笑,讲起不熟练的官话:“公主殿下,别叫……没关系的,只取公主一滴血罢了。”
我一怔,残余的半声便卡在了嗓子眼里。她用那簪子蘸了我血,透着阳光细细看。随即将血拭净,把簪子插回头上,向父皇回话:“皇帝陛下,公主殿下没有被妖孽所惑,更加不是传闻中的妖女,她只是中毒而已。毒名花逝,中者五年红发,七年肤裂,十年必死。但公主只是发色变红罢了,仍可救治。”
父皇显是惊喜的:“那——你能医治么?”
她想了想,终于点了头:“不过,这毒要治也是有风险的……”
“那你便留在宫中替朕照料云上公主吧!传旨,封乌水夷谛天女缇金为云上宫司膳宫女长,乌水夷诸部免税七年。”父皇似是没听到她最后那句话,喜色已经盈满了面庞。
缇金磕了头谢恩,笑盈盈退下拉着我的手,我却心念一动,正要开口,外面却踉跄着闯进一个太监。定睛看时是李吉瑞,父皇的副总管。
他伏在地上,身躯剧烈地抖动:“皇上……皇上……皇后娘娘她……她……”
“怎么了?!”父皇一惊竟站了起来。
“娘娘……不知谁给娘娘端去了毒酒,娘娘已经……已经大行了。”
“大行了”三字他说得极轻声,我虽听得清楚却不解何意,父皇却冲下龙墀,将他从地上一把揪起来:“李吉瑞!你跟朕说清楚!谁给伊岚端去了毒酒!她已经……已经不在了?”
这“不在了”我能懂,却疑自己实是不懂,或者是听错了。
我不信母后会死,所以这话一定是假话——可那毒酒算是什么?她喝了毒酒,难道……